彪哥进得仓门,迎面撞上老万头含义复杂的目光。似乎很惊诧:你怎么回来了?又似乎很失望:你咋啥事没有?在满仓高低起落的鼾声里,这样的眼神如针拨翳,把彪哥心里残存的最后一点侥幸,去除得干干净净,也让他对人世间的所谓情义彻彻底底绝望了。假如他能当上这出闹剧的导演,选择向雷子告密的卑鄙角色,肯定得安排整天点头哈腰的小剃头去演,而绝不会是他心怀敬意的老万头。

老万头进来之后,频频出手与他较量,也每每让他甘拜下风。在彪哥的人生词典里,强者就是王者,王者才能博得他的敬意。他与老万头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及至昨天晚上把酒论人生,他对这个老头已是敬意满满。当然,要论强,那姓纪的雷子也让彪哥不得不服,但跟他强得不在一条道上,不能用敬意来说事。除了飞哥,他这辈子还没有对什么人,像对老万头一样有过如此的敬意,可是现在,偏偏是这个获得了他最高敬意的人,做出了偷鸡摸狗的勾当,去向雷子告密,这是他不能容忍的,而让他更加不能容忍的,是老万头费尽心机炮制了向雷子报料的内容,把他当傻逼大玩了一把。就为这一点,彪哥要让对方付出最高的代价,用老万头的命做砝码,找回自己被践踏的尊严,还有被欺骗的感情。除此而外没有别的出路,老万头必死无疑。

彪哥重重地看了一下老万头的脸,觉得好像看见了一个死人,或者说在他心里老万头已然是一个死人。

老万头脸色不大自然地问道:他们大中午把你带出去干吗?

彪哥一屁股坐在他旁边,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为了告诉我一个消息,死人了。

老万头的眉毛随之跳了跳,声音里渗出一种焦虑:谁死了?

彪哥信口胡说道:我爹。那老家伙活得好好的,昨天半夜嘎巴一下就死了。

老万头似乎松了口气,问:啥病呀?这么急。

彪哥装出难于启齿的样子说:谁知道,听说死在旅馆里,定准是跟三陪小姐一夜风流,玩过了头。你看我爹能的,到了儿还弄个腹上死,真是做鬼也风流。

老万头看不出真假,回过神一想,再流氓的儿子,总不能红嘴白牙咒自己亲爹吧?就在脸上挤出了一丝悲伤,问:你爹高寿?

彪哥回报给他一丝坏笑:跟你同庚,六十三。不过他没你福气,生日还没过呢。

老万头瞅见彪哥怪怪的笑容,心又有点虚了,用很亲密的口气试探道:我看你爹也太惨,养了这么个不孝的儿子,爹死了不能替他送终,连眼泪都没有一滴,还笑。

彪哥继续笑着说:那你可替他想错了。他最怕我出去给他送终。人们总爱说子不教父之过,老子好好一个乖孩子,被他十几年的粗棍子打下来,最后给打进了牢里,老子坐牢责任在他。所以他现在死了好,死得快活如神仙。他要是老不死,万一老子活着出去,肯定跟他过不去,说不定哪天,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用你教的好办法,把他的脖子这么一勒,再那么一绞,他死在亲生儿子手里,多没面子?

这通话让老万头听出了弦外之音,忍不住又问:照你这么说,亲爹亲妈都死了,媳妇又没娶,你在这世上也再无牵挂了?

彪哥一本正经道:要说一点没有,也不是,我爹折腾了一辈子,总还有个把存折一套房子吧。现在都落到了我后妈手里,老子真他妈不甘心哪!……还有……还有女监的那个见男春,老子干想了她半天,连根指头也没挨着……这不也是牵挂吗?

两人正说着话,仓门一响,小剃头干完活回来了。一进门就喜气洋洋大声宣布:各位老大,我小剃头今天要转运了。刚才听纪政府说,我老婆已经在法院正式撤诉了,只要手续一办完,说出去分分钟我就出去了。

仓里的嫌犯全都被他吵醒了,倒也没有谁抗议他,毕竟算得上一件好事,能让大伙沉闷的心透出一口轻松的气。

彪哥很为他高兴似的,笑道:他娘的纪雷子,他怎么那么偏心眼儿,给老子报丧,给你小子报喜。

小剃头只顾自己乐,话也没听明白就忙着安慰彪哥说:船长,你别急,这人的运气真是难说,它要是来了,门板都挡不住。就说我,进来的时候哪里想得到,我老婆被我铲了半边脸,还能原谅我,主动撤诉让我出去?现在不也梦想成真了?

彪哥有心逗他说:美什么呀你,那还不是你老婆破了相,没人要了,想把你搞出去伺候她呗……老子也不想扫你的兴,怎么着在外边也比在里边好……半边脸就半边脸,安全第一,省得再戴绿帽子。

小剃头正在兴头上,说什么也打击不了他的情绪,笑呵呵地说:船长讲笑。不过按我的想法,不管哪个男人真喜欢上一个女人,就不会害怕戴不戴绿帽子了,因为有风险的女人,肯定都是招人爱的。就好比彪哥你,一眼相中那个见男春,还不是看见她长得俏。要让我说,那个娘们要是哪天放出去,准定要把绿帽子一摞摞送给她的男人戴。临走我还得送给彪哥一句话,你强强壮壮一个酷哥,别吊在见男春这棵歪脖子树上,她是个病壳子,不知道得了什么鬼病,天天在医务室打吊针,一打就是大半天……

彪哥本来有一搭没一搭,却对这话认了真,揪着小剃头的耳朵把他拖跟前,正经八百地问道:什么?你说她天天在医务室打吊针?几天了?

小剃头痛得龇牙咧嘴:彪哥彪哥,你老人家手下留情。……她确实是每天在医务室打吊针,时间越打越长,这两天从上午九十点钟一直打到吃晚饭,中午饭都是我送到医务室去的。已经有五六天了吧。

彪哥又把他的耳朵使劲扯了一下,说:你这个猪头,怎么不早些告诉老子?老子也好装病到医务室去会会她呀!……你改天一回家就有老婆抱了,也不想想老子,可能一世出不去了,有女人抱一回是一回……你他娘的,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呀!

小剃头被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点对不住他,一个劲拍着自己的头说:那怎么办?那怎么办?

彪哥眼珠子一转,似乎想出了什么计策,说:等下你出去干工,给老子带张条子送到医务室,一定要亲手交给她本人,别让那个姓沈的医生发现了。

小剃头忙答应:那没问题,怕就怕政府一上班就给我办手续,放我出去了。

彪哥啐了他一口说:哪有那么巧!放你出去也得先帮老子把信送到。

然后对魏宣说:加油,拿纸来,这回老子要亲自写。

众目睽睽之下,彪哥要亲笔写情书,仓中嫌犯开始哄笑起哄,其中以老万头笑得最为开心,一边笑还一边调侃彪哥道:真是个白眼狼儿子,死了爹还这么自在。

彪哥回头搭话道:是啊是啊,老子不是吃狼奶长大的,没长人心人肺吗?

说完他躲在一边,像捉虫一样在纸上一笔一画写开了,还时不时扭头问魏宣,睡觉的睡字怎么写?吃药的药字怎么写?

嫌犯们又一阵哄笑,要彪哥公布信的内容。

彪哥哈哈一乐说:公布就公布,老子写的都是大白话,想你想病了,觉也睡不着,赶明想方设法到医务室去拿药,死活咱们也见上一面。就这些。

众犯不信,都说要看看,有个小子真的动手去抢,彪哥霍然作色,一巴掌把他的脸打出了血印,吼道:你别没上没下,老子的情书是你能随便看的吗?一边待着去!

这下大伙都觉得没趣,个个闭嘴闷头不敢吭声了。

彪哥细细把字纸叠好,交给小剃头道:你也不许打开看啊?看了仔细你的眼睛会瞎!

小剃头赶紧接过去,掖到衣服的夹边里,说:船长放心,特快专递的东西我哪能随便看?送过多少信都没出过错,还差这最后一回。

彪哥又咐嘱说:跟她说,行不行,老子急等回信。

彪哥还有心思寻花问柳,老万头看着放心了,要是姓纪的真的透了什么风,他能有这份闲情逸致?他真的没想到,这封信恰恰跟他的性命相关。彪哥在上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见男春:你好。这些天我想你想得睡不着觉,盼能设法弄几片治失眠病的药,交给小剃头带给我。你接了我的信,就是我的人。要是你不想让我死在这里边,必须帮我做到。只要我不死,一定会好好报答你。彪哥原来这彪哥虽一介草莽,在打架斗殴杀人害命方面,堪称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对老万头察言观色之后,彪哥已经坚信告密者非他莫属,心中杀机渐起。但他也知道老万头常年练功习武,身量矮小却力量过人,想要做掉并不容易,非得借助些特别的条件,趁其不备取其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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