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石凉打算出牌,但不打算按规则去出,对于一个在职警察,这无疑属于危险动作,其结果有可能被裁判吹哨,出示黄牌警告,或者干脆被红牌罚下场。不过,眼下他似乎顾不上那么多了,他必须竭尽全力阻止万金贵取保候审。

跟老万头几次交手之后,纪石凉不得不承认那个老家伙确有过人之处,心黑手狠加上有钱有势有谋略有胆量,对上腐蚀官员对下鱼肉百姓,完全是一个标准的社会毒瘤,关在看守所里,尚且无一天不在兴风作浪,放他出去岂不会纵容他变本加厉,把所到之处闹个浊浪滔天?纪石凉痛恨这种人,特别是看到老搭档张不鸣被这个老家伙弄得晕头转向,真是又急又气,要是张不鸣真的上了贼船,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栽在这条阴沟里,他动手宰了万金贵的心都有。

在对纪石凉的判断上,老万头出现了严重失误,只看到了他的尖与硬,忽略了他的宽与厚,在利用他爱憎极端分明,以致失之尖锐狭隘的个性时,却不知这个看上去三分匪气五分霸气,外带两分玩世不恭的雷子心里,还构筑着一个坚不可摧的道德与责任的铁底。任何事情一旦触底,纪石凉就会以近乎条件反射的职业警觉去捍卫它,有时候甚至会不择手段。

决定全力反击触动了这个铁底的万金贵,纪石凉心里其实并不踏实。他多么希望能够像以往那样,冲进张不鸣的办公室,关门闭户跟这滑头的老搭档密谋一番,听听他永远慢条斯理的分析,哪怕是软不拉叽的规劝。可是现在,已经没有了这种可能,种种迹象表明张不鸣已经成了李处长们的盟友,最起码在万金贵的问题上跟他们是一伙的。一种孤军深入的悲哀向纪石凉袭来,好比出征的战士喝过了壮行酒,就要去冲锋陷阵,回头一看,跟他一块儿喝酒的战友忽然间变成了敌友难辨的陌生人。

茫然四顾之时,纪石凉再次想起了修丽,同时联想起戴汝妲跟他说过的一个秘密。

戴汝妲的马拉松式调离方式,真让纪石凉有点承受不了,蚂蚁搬家似的,今天拿几件衣服走了,后天又回来拿几个衣架。而且小戴回来的时候,总要带些鱼肉菜蔬,兴致勃勃地开小灶,每次都叫上老纪小酌一杯。酒至半醺之际,两个人难免目光闪烁,话也多起来,东拉西扯,好像没话找话说,又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这场景让纪石凉的心情阴晴不定亦喜亦忧,就在前两天,酒劲一上来他突然管不住自己的手,触到了小戴灿若桃花的腮帮子,在上边使劲揪了一把,痛得小戴大叫:你干吗?撒酒疯呀?

纪石凉不是个采花的行家,斗胆一揪已经心惊肉跳,再往下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胖着舌头说:要不是看着你还是个老处,我早就不客气了。边说边打开门逃之天天。

只依稀听见小戴在后边说:你怎么知道我是老处?想给我立个贞节牌坊,我还不想要呢!

回到自己的宿舍,纪石凉半天惊魂未定,心想幸好事先逃跑了,要是还关在屋里,听她当面说这样的话,后果不可设想。纪石凉一直觉得,男子汉活在这世上,责任是最不可以回避的两个字,一个疯子老婆,一个问题儿子,已经叫他不堪。况且眼下他正在瞒天过海,谋划一个大动作,上有面目不清的张不鸣,下有背景了得的万金贵,形势十分险恶,不能再把心仪的姑娘牵扯进来。

话说间又到了周末,戴汝妲早早拎着一条大鱼,外加水果蔬菜,搭车回到看守所。一进门就直奔老纪办公室,约他下班共进晚餐,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应该说,小戴对烹饪有天生的兴趣,厨艺也不错。一直以来,看守所的员工都在食堂吃大锅菜,除了于笑言家每天由于婶生火造饭,只有戴汝妲隔三差五开小灶,犒劳自己的同时也常邀同事共享,其中受惠最多的自然是纪石凉。故此,小戴锅碗瓢盆,以至电冰箱、煤气灶一应俱全,给她那间女生单人宿舍,添了几分人间烟火,也添了老纪最渴望的家庭氛围。

他们开始就着小酒大块吃鱼的时候,小戴忽然神秘兮兮对他说:修丽的老公有情况了。

纪石凉蒙头蒙脑应道:什么情况?

戴汝妲斜眼瞟着他说:你装什么纯洁天真呀?什么情况,红杏出墙呗。

小戴告诉他,有次她跟一帮老同学到歌厅去K歌,刚好碰见老田挎着个年轻女人,酒气熏天往里走。小戴怕正面撞上让他难堪,忙往旁边闪,老田反倒主动跟她打招呼,还搂着那女人的肩膀介绍小戴:这位是戴管教,我那位领导的同事。那女人也喝高了,口齿不清地说着绕口令:你不是我的领导吗?我的领导上头怎么还有领导?谁领导谁我不管,我只认你这一个领导。说着把胳膊吊在老田脖子上,拉着他东倒西歪地走了。

老纪傻了,说:不能吧。她家老田一直老实巴交,对修丽也是言听计从呀。

小戴继续说:所以呀,弄得咱们修副所长总那么自信满满,以为她家老田就是老天爷为她造的,晒软了摔碎了烧化了都是她的。她也不想想,如今的大老爷们,哪个不是吃了碗里望着锅里。有个段子说得好,十个男人八个嫖,还有一个在动摇,只有一个表现好,原来是根棉花条……

说到这儿,小戴的眼睛往老纪脸上一瞄,略咯笑得花枝乱颤。

要是搁在以往,老纪会很受用,可是今天晚上,他忽然觉得小戴的风情万种让人很不舒服。老纪忍住了心头的不快说:都是女同胞,男人都变成了那模样,你有啥值得乐的?

小戴正在兴头上,也听不出老纪的情绪,接着说:我乐是因为我熟悉的男人一共也就十来个,还摊上一个让我猜不准的,不知人家是在动摇,还真的是根棉花条……

老纪心里有事,无意调情,悻悻地说:我说戴小姐,你还有点同情心没有?

小戴扫了兴,说话的腔调也变了:同情心?让我同情谁?是她还是你?你想争取同情容易,承认你是棉花条,我肯定同情你。至于敬爱的修副所长,没什么可值得同情。要想搏出位就得付出代价,天下哪儿有那么多旱涝保收的好事,让她又当劳模,又当娇妻,两头不耽误?

小戴在这时候还惦记着她和修丽的那点小恩怨,这让老纪大觉不爽,脸上也着了色说:你怎么说话这么尖刻?真是狭隘得可以。女人可爱就在她心软,刀子嘴巴豆腐心更可爱,我一直以为你……

小戴的脸彻底耷拉下来,抢过他的话头:现在知道我是刀子嘴头心,一点儿不可爱了吧?

老纪隐约记起,近来在看守所的确很少听见修丽的声音,兴许她已经从什么渠道得知了老田的劣迹?此时此刻,“修丽”这个名字在纪石凉眼前闪现,倒是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多年共事,他们之间表面上不远不近,内心还是有些惺惺相惜的认同感,这个女人有事业心,能力也强,而且还是副所长,把自己的计划,包括绕开张不鸣的原因,全盘托出告诉她,事情容易说明白,也算预先安排了一个旁证,不是再合适不过?

老纪被这个念头鼓舞,跳起来到院子里去找她。远远看见修丽正在宿舍门口,守着小煤炉煎中药,那模样让老纪见了心里禁不住咯噔一声。不过个把星期没打交道,修丽忽然判若两人。老纪印象中办事果断干练,着装整洁得体,时刻精神抖擞的女所长,这会儿成了邋里邋遢的家庭妇女。只见她穿着油渍斑斑的大围裙,手拿一把烂蒲扇,毫无章法地对着煤炉乱扇风,把灶膛里的煤灰扇得到处都是。旁边的小方桌上,堆着用过的碗筷和剩饭剩菜,还有几只苍蝇在上边盘旋起落。

看到老纪过来,修丽抬起头来笑笑,显然有些狼狈,那张脸笑容空洞,疲惫不堪,还沾着些烟熏火燎留下的黑灰,猛然间沧桑了几许。老纪不由得心生感慨,一个强悍如修丽的女人,在感情方面抗击打能力就这么差?如果老田真的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人们熟悉的那个修丽岂不也将一去不返?有一个判断随之出现,修丽完全不在状态,跟她谈老万头的事情,她能起到什么作用很难把握,说不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于是,老纪把想好了要说的话,囫囵咽回肚子里,装作啥事没有,跟修丽东拉西扯聊了几句闲话,匆忙告退。

抬手看看腕上的表,午时已过,未时刚至,纪石凉决定独自行动。当他迈开大步向男监走去时,颇有些壮士断臂的情怀,很悲壮地在心里骂了句:奶奶的,爱咋的就咋的,大不了脱了这身皮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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