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笑言腿上的伤,从表面上看差不多好了,但被细虎撕去一条肌肉的右腿,整个细了一圈,也使不上劲。老于只好找了根拐棍拄着,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成了半个瘸子。按说应该再歇些日子才上班,可他说什么也不干,因为老于知道,他是否能尽快去上班,不光牵涉到他的岗位是否有新人取而代之,更要紧的还关系到细虎的前途。

于笑言决定把细虎给驯出来,驯得棒棒的!

他给黑狼戴上拴狗链,喊道:走,瞧瞧你那冤家细虎去。

黑狼乖乖戴上了链子,但表情远不如平常带它出门时那么兴奋,动作慢吞吞的,好像有什么顾虑。于笑言一看就明白了它的意思,拍拍它的脑袋笑了,说:小子,一提细虎你就怕了?真的服老了?

于婶见他要牵着黑狼去驯细虎,忙制止道:你可真是老糊涂了,还要拉着黑狼去招惹细虎。连黑狼都知道害怕,懂得服老的道理,你怎么就不懂呢?

于笑言拿上拐棍,踮着脚开了路,回头答道:你才不懂呢,黑狼一出现,细虎肯定极端兴奋,训练起来效果最佳。

于婶在后边追着问:要是它们俩再打起来怎么办?

老于很有把握地说:我又不是傻子,还能让同一块石头绊倒两回?

黑狼腿上的骨瘤可能又长大了,走路的时候左脚总不怎么敢着地,一点一点的,基本上是条瘸狗。老于一边走一边对它说:我知道你痛,可是也不能总在家里卧着,总卧着其他三条腿的肌肉也会萎缩的。咱们慢慢走,到了后边山上,你就在树底下歇着,给我当助教,等把细虎驯好了,咱爷俩一块儿回城里,也就没什么牵挂了。

黑狼嘴里呜噜呜噜应着,脚步似乎走得好了一些,好像是同意老于的想法,愿意去给他当助教了。就这么着,于笑言一个瘸人,拉着条瘸狗,拖拖拉拉往看守所后边的小山走,让旁人看着,心里别有滋味。

离小山坡还有几十米的距离,老于远远听见细虎在树丛后边狂吠,忙用驯犬通用口令大喊一声“非”。这在警犬训练中是一个很严厉的禁止指示,要是连这个口令都不听的狗,会要遭到器械刺激惩罚。细虎这段时间被拴在狗舍,很少有人接触它,闻见有人来了,有点管不住自己。再兼周遭的空气里,还弥漫着另一只狗的气味,这个气味来自它的死敌,就更加让它兴奋不已。狗对气味的记忆之强,是人无法理解的,仇敌的气味尤甚。

老于一声“非”喊过,细虎居然马上停住不叫了,这让老于大感欣慰。根据他的经验判断,细虎是只兴奋型的犬只。这类犬只对进攻的命令服从性会特别好,喊一声“扫斯”,准定会咬住目标不放,不把它脑袋打烂决不松口,对禁止的命令就不一定了,叫它“静”它未必静得下来,叫它“卧”也未必卧得下去。现在最要紧的是训练细虎对禁令的服从,在驯犬员看来,有禁不止甚至比有令不行更糟。细虎在黑狼强烈信号刺激下,居然被一个“非”字镇住,说明它还是有底线的。这让于笑言对驯好它信心倍增。

整整一上午细虎都表现得非常出色,老于也按照训练的规则不断地抚摸它,奖励它一个又一个“好”。黑狼在远处的树下边拴着,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看,为了不让黑狼感到冷落,老于还时不时招呼它一两声。

有道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狗司令于笑言爱了一辈子的狗,号称知狗如知己,这一回也有了闪失。让黑狼陪他训练别的狗,实在是一个天大的失误。老于对细虎发出的每一个指令,哪一个不是黑狼重复听过成千上万次的?老于做出的每一个手势,都在无情地翻动着黑狼内心的记忆。可是现在那一声声叫好,以及同样是表示夸赞的抚摸,都跟自己没有关系了。黑狼看着听着,渐渐垂头丧气打了蔫,而且从那天起,一蹶不振。诚如一头垂死的骆驼,最后会被一根稻草压垮,风烛残年的老狗黑狼,就是被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小感觉给摧毁了。

等到事后老于检讨到这一点,真正痛心疾首。

从那天起,黑狼就不肯吃东西,连平常最爱吃的鸡和肉都不肯吃。这一来,于婶反而着急了,把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端到黑狼鼻子下边,希望它大吃特吃。可是黑狼都只闻一闻就把头偏到旁边去了。于婶追着老于问:敢情这只狗真的能听懂我的话,知道咱们为它吃肉的事情扯皮,故意不吃饭,跟我斗气呀?

于笑言难受地说:要真是那样,就好了。我摸过它的肚皮,里边硬邦邦鼓囊囊的,可能是有腹水了。

于婶不知腹水意味着什么,忙问:那怎么办?

于笑言叹口气说:怎么办?没办法!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狗也一样。

于婶这才知道黑狼大限将至,难过得抱着黑狼的脖子哇哇大哭道:你这个狗娃子,要闭眼睛得找对时辰,你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啥也不吃,不是挤对我吗?说起来就像我把你克扣死的,让我怎么过得去?

老子被于婶的一通话说得目瞪口呆,他原来以为老伴儿不过是冲着夫妻情分,收留了黑狼,心里没把它当回事,没想到她也这么在乎它。于是赶紧安慰于婶说:别自责啦,你对黑狼不错,我知道它也知道。它老了,又有病,残灯剩烛一口气就能给吹灭,迟早的事。不怨你。

好像黑狼已经咽了气一般,于婶哭得止不住,嘴里还在念:狗娃子,你无论如何还得吃上几口。吃几口就等于跟我说你不怨我。

就在老于和于婶眼皮底下,奇迹发生了。于婶话音刚落,黑狼就将趴在前腿上的头,挪到狗食盆上,叼起一块鸡胸脯使劲吞进肚里,如此三番五次,慢慢把盆里的东西差不多吃光了。

于婶看了高兴,刚打算大大夸奖它,黑狼突然很艰难地支起身子,猛烈地呕吐起来,不光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呕了个干净,连绿色的胃液都呕将出来。

于笑言赶紧用一只手将它的头托住,另一只手按摩它的胃部,好不容易才把呕吐止住,而黑狼已经虚弱成一摊泥,瘫在了地上。

于婶哭得更加厉害了,说:老头子,黑狼要走,也不能让它走得这么难受,你总得想办法,怎么着也让它舒服点。

老于本来只想顺其自然,让黑狼安静度过最后的几天,一看它这样的惨状,也有些撑不住,站起身说:我去找医务室的小沈,让他给黑狼配点能量合剂挂上,说不定还能缓一缓。

于婶担心地说:人家小沈是人医,能给你的狗输液?

老于说:我暗自观察过,那孩子心软。这附近又没有动物医院,他不会见死不救的。

于婶一边收拾满地狼藉,一边催道:那你还不快去?

黑狼也把耳朵使劲竖了一下,用满怀期待的目光看看老于。

这一眼把老于的眼泪引出来了,说话也成了哭腔:老婆子,你看见没有,黑狼用眼睛对我说话呢,想让我去找小沈来救它。它还不想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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