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芳看了看那个名叫李卫革的办公室主任,给了她一个明媚的笑容“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已经找到范校长了。我会跟范校长好好谈的。”

你不是看见长相漂亮的女人就憎恶吗我还偏偏就要笑得漂亮一点给你看。就不相信你还能当着范校长的面怎么着我,有本事上来挠破我的脸

果然,李卫革本来就不算白皙的脸更黑了,但是瘦瘦小小的范校长看了她一眼,慢悠悠地问“抓革命,促生产。李主任,本周的总结写完了吗”

李卫革整个人的气势就肉眼可见地垮了下来,简直像是悬崖跳水一样的落差。她认识的字不多,能把报纸和文件读懂就已经很不容易,让她写东西,简直就是比杀了她还难受。可是作为办公室主任,写个总结汇报本来就是本职工作啊。

范校长带着韩轩阳和赵丽芳走到了教学楼东边的一排平房前面,掏出钥匙打开了其中一间的房门。

房间很简单,门口窗边一张办公桌,北墙边两把长背竹椅,一张小桌子。最靠里的东墙边一张单人床,床头一个旧衣箱。南墙边是两个摆满了书的书架。

“小阳,这些天过得怎么样”

范校长似乎和韩轩阳不是一般的熟悉,不仅问了他的日常生活,还问他父亲在农场怎么样,问韩轩阳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韩轩阳全都回答完毕之后,范校长才把目光转向了赵丽芳。

“小阳说你能歌善舞,多才多艺”

李卫革突然从门口冒了出来“范校长”

范校长不等她说完,就对她招了招手“李主任你来的正好,我想测试一下赵同志的专业水平,你能为人民服务一下,把乐器室的手风琴搬过来吗”

李卫革很生气地看着对她笑成一朵花儿的赵丽芳,硬邦邦地答应了一声,很快就抱了一台手风琴过来。

她小心翼翼地把手风琴放在桌上,站在门口不走,显然是等着看赵丽芳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赵丽芳五岁开始学钢琴,高中时候拿到了十级证书。拉手风琴还是大学时候去乡村支教,在那边跟一位老教师学的。因为她本身的乐理和实践基础很扎实,掌握了琴键位置和拉风箱的技巧之后,赵丽芳很快就能上手了。

支教一年,她几乎是每天都要拉手风琴。有时候是给孩子们伴奏,有时候则纯粹是为了打发闲暇的时间,或者抒发自己心中涌动的音乐情感。后来回到城市,她还买了一台手风琴,没事的时候拉上一曲。

只是来到这个世界后,她已经将近三年没有触碰过任何乐器了。

这会儿把手风琴挂在身上,指尖重新触摸那些琴键,一种久违的感觉在身体里激荡。

赵丽芳微微平静了一下情绪,熟悉了一下键盘位置,刚要开始,李卫革突然问“赵同志,你在哪儿学的拉手风琴”

刚刚酝酿好的情绪被她突兀打断,赵丽芳有点不高兴。不过这个问题算是送到了她面前,赵丽芳一直等着这样的问题,也早就想好了答案“我们村头的三叔公教我的。”

“三叔公”李卫革皱起了眉毛。

“嗯,三叔公以前是吹唢呐的,还会吹笛子,打鼓。”赵丽芳微笑着,“后来,他儿子回家时候带来一台手风琴,他就每天拉。我就跟他学了。”

赵家庄里有个给红白喜事吹唢呐的老头,论辈分原主得叫他三叔公。原主记忆里,三叔公那个参军的儿子复员回来,带了一台手风琴,那可是让这个半封闭的小村子热闹了小半个月。

原主跟三叔公最近的距离就是站在院子门口的人群中,和大家一起看那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摆弄那个神秘的黑白色方疙瘩。但是现在三叔公都已经去世了,她拉他老人家出来当个名义上的师父,应该不会让他老人不高兴吧

李卫革的眉毛拧成了一个黑疙瘩,她转头去看范校长,发现范校长脸上也是愣愣的,显然也不知道这个答案。她顿时幸灾乐祸起来“那就听听你唢呐老师教你的手风琴吧。”

赵丽芳一点儿也不生气,脸上笑容不改,细长莹白的手指在琴侧的按键上一一拂过,发出不成曲调却丝毫不影响悦耳的零碎乐声“范校长,那我就拉一首我的祖国吧。”

这首经典老歌是她用手风琴拉奏最多的一支歌曲,哪怕已经多年不拉,当手指从一个个按键上跳过,依然有一种本能告诉她,它们就在她的身体里,等待召唤。

“好。”

赵丽芳微微闭上眼睛,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按下第一个音符。果然,那些小精灵们似乎等待已久,迫不及待地从她的指尖和脑海中涌了出来。

柔和低沉的乐曲声最初还有点生涩,但是两个乐句之后,就明显的流畅了起来。

面容精致的女子神情沉静,眼眸半阖,手指在左右琴键上轻巧跳跃,身体随着风箱的推拉自然摇动。只是这样的画面,就已经让人移不开眼睛,更不要说她指尖流淌出来的乐声如此动听,弥漫在整个房间里,让人不由自主地沉入其中。

韩轩阳开始时低声地跟着哼唱,后来就干脆站起身来打着拍子大声唱了出来“这是美丽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范校长坐在椅子上,双手抓着椅子扶手,身体不动,脚尖却在地上无声地踏着节奏。

李卫革的脸色慢慢和缓下来,嘴唇偶尔也跟着蠕动,但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一曲终了,韩轩阳毫不顾忌地鼓掌“小赵同志拉得真是太好了”

范校长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站在门口沉默不语的李卫革一眼,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不错。小赵同志,还会跳舞”

赵丽芳“嗯,我们村组织跳忠字舞的时候学的。”

这下就连韩轩阳脸上的笑容都凝固了一瞬。

李卫革翻了翻眼皮,想要挑刺却无处下口。忠字舞,你挑个刺试试

赵丽芳心中偷笑。赵丽芳学舞蹈也是小学开始的,那种辛苦,真是无法对外人描述。所以当“别人家的孩子”,需要付出的代价其实很大。

原主没结婚的时候,公社里举办活动,要求每个村都派出队伍跳忠字舞。赵家庄要挑十个女社员,凡是被选上的就可以不下地干活,工分九分,原主当然踊跃报名。作为赵家庄最漂亮的姑娘,她很轻松地就被选上了。

现在这就成了赵丽芳现成的借口。

忠字舞动作很简单,赵丽芳以前看过视频,加上原主还练过十来天,跳出来轻而易举。她的舞蹈功底在这里,动作优美有力,看起来就是比一般人跳得好看。

范校长点了点头“我个人觉得,小赵同志的专业素养,足以胜任咱们小学的音乐教师这一岗位。”

李卫革绷着脸没说话。

“不过,工作上的事情,应该由组织决定。小赵同志,你留一个联系地址,回去等通知吧。”范校长并没有把话说死,“我听小阳说,你的介绍信丢了,下次来的时候,可一定要把介绍信拿好。”

赵丽芳大喜,这不就等于说会录取她吗

“谢谢范校长我记住了”赵丽芳拿出包里的钢笔,在范校长办公桌上抽了一张纸,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就是家属院的收发室。

李卫革站在一边,看着赵丽芳写的字,脸色更臭了。

范校长倒是对着这行字点了点头,笑着问“这字,也是你们村里的老人教的”

“扫盲班学的,大家都夸我学得快呢。”赵丽芳故意骄傲地挺了挺胸,“以前在路边捡了不知道谁扔的字帖,我反正无聊,就跟着描,就跟描花样子一样,很简单嘛。”

范校长“哦”了一声,盯着那一行字,笑眯眯地说“那你们村儿还真是藏龙卧虎呀。”

赵丽芳见事情已经办完,时间也不早了,急着去赶六点半的末班车,就跟范校长道别,谢了韩轩阳,匆忙离开了学校。

她一走,没有了监视目标,李卫革也走了。

范校长看着赵丽芳苗条的背影和走路的姿势,回头问韩轩阳“你跟人家熟吗就那么卖力地敲边鼓”语气比有人在的时候更加亲近。

“不算熟,第二次见面。”韩轩阳坦白。

“那你想干什么”范校长指着他,“我警告你,可不要犯错误。”

“永胜哥,你想哪儿去了”韩轩阳无奈地摇头,“我就是看她一个人在这厂区里东找西问,可怜的很。她爱人的同事跟我是不错的朋友,托我有事帮一把,我就顺便帮个忙而已。”

“这世道,女人活着多艰难。”他喃喃说。

范永胜纠正他“这世道,每个人活得都艰难”看他的样子,范永胜就猜到,他想起了谁。

要是没有这场运动,韩轩阳那就是高高在上的贵公子,哪里会每天弄得一身泥水开着个破拖拉机满山满地跑着吃苦

他的老师、韩轩阳的父亲那样的艺术家,哪里会在冰天雪地的农场里挖地开荒,连顿饭都吃不饱

就这个小赵赵丽芳,一看那气质就不是普通农村妇女,果然弹琴跳舞写字都很有功底,可是她却根本不敢说出根脚,只能把什么都推到村里老农的身上,又何尝不是时代使然其中缘由,不需要她多说,作为过来人的范永胜都能猜到。

要不是电厂自成体系,领导强硬,他也不见得就敢选用这样一个音乐教师。

“我可跟你说,我看中也不一定就能通过,都要服从组织决定,尤其政审这一关,我是帮不上的。”

“永胜哥,说了我只是顺便帮忙介绍一下,最后结果我也管不了。”

他们感慨的时候,赵丽芳已经一路小跑到了公交站,赶上了最后一班车,并且好运地得到了一个座位。

最后一班车上大半都是下班后赶回县城的电厂职工,座位紧俏得很。

赵丽芳在心中检查自己今天在电厂的经历和言行。

今天其实是有点冒险了,连介绍信也没开,如果没有碰到韩轩阳,她这一趟就是白跑。不过,在感激韩轩阳热心帮助的同时,赵丽芳也颇有点无语。

她听说子弟小学缺少音乐教师时,是有意透露了一点自己的特长,但是她的原话是“我喜欢音乐。小时候在村里就弹过琴,还喜欢跳舞,喜欢画画。我上过扫盲班,老师说我学得很快,字写得也好看。不知道能不能去子弟小学当教师。”

可是到了韩轩阳的嘴里,就变成了她“多才多艺”,什么都很厉害一样虽然事实上她确实是这样,可是韩轩阳其实根本不知道啊。他可能是好心,不过也把赵丽芳吓了一跳,生怕他作为男主也有什么特异功能,能一下子看穿她的真实身份和技能。

赵丽芳之所以冒险把自己的技能暴露出来,是想着只要她被录用,就会有一些认识她的人对此产生疑问。与其到了那个时候,被那些人在私下里乱猜,不知道得出什么乱七八糟的结论,倒不如她事先自己主动放出风声,把舆论控制在安全的范围内。

她的那些解释当然经不起认真的调查,虽然她用作借口的都是已经过世的人,但只要认真查下去,总会有人知道实情。

可是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在乎的并不是事实的真相,他们更感兴趣的是事情的猎奇性。他们关注某件不寻常的事情,为的只是在茶余饭后增添一点谈资,而不是真的去探寻这件事情发生的缘由。

赵丽芳相信,只要她给出的这些理由传播开来,那些认识她的人谈起她当了老师的事情,大部分就是这样

“你知道吗后山村那个寡妇,后来她爱人又活着回来的那个女人,现在当了电厂的老师了”

“一个农村妇女还能当老师我才不信。”

“我骗你干什么我娘家表妹的爱人的表姑家的外甥在电厂上班,他告诉我的。你知道她怎么当上老师的吗”

“怎么当上的”

“听说啊,那个女人从小就聪明,跟村里那些老农民学了手艺。一个吹唢呐的教她拉琴,谁知道人家就靠这一手,当上了老师”

“我也听说过,说她嫁人后上了扫盲班,认字写字可快了,那个知青都说,要是让她从小上学,说不定早就成了大学生了。”

最恶劣的不过是摆出一副看透世情的样子,说赵丽芳长得漂亮,说她爱人现在当了大官,凭着脸或者凭着关系,占了这么个好岗位,故意在外面散播消息,说她会这个会那个来掩盖这种交易。

可是又有谁会脑洞大开,犀利地指出“你们都说错了赵丽芳根本就是换了一个灵魂”

且不说绝大部分人想不到,就算是有人怀疑,他敢说出来,恐怕被批斗的就是他自己吧牛鬼蛇神全都被打倒在地,唯物主义才是唯一解释世界的真理

除了殷秀成。

她现在的身份是殷秀成的妻子,殷秀成的工作又是刑侦,她呆在他身边,就像是老鼠睡在猫床边一样,每天都在担心。

现在好了,范校长已经流露出录用她的意思,她只要回去把介绍信什么的办好,成功入职,就迈出了离开大反派的第一步

即使是公交车猛烈的颠簸差点把她扔起来,也没有影响赵丽芳的心情。

等到丁零当啷的声音慢慢消失,客车终于驶进了终点站。赵丽芳跟着脚步匆匆的人流,走出了汽车站。

人们向着不同的方向四散而去,不知道为什么,赵丽芳猛然抬头,看向了车站门口路灯下。

在那里,停着一辆汽车,一个男人靠着车头背光站着,一点红光在空中明明灭灭。

看见赵丽芳停下脚步,男人起身,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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