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首都的试卷也陆续批改完毕。

招生考试院划了今年的分数线,给考生作为参考标准。

考生的分数还在陆续整理中并没有公布,然而这时理科、文科状元已经出炉了。

谢奶奶还没来得及把孙子的报道看第三遍, 军属大院传来一阵热闹的躁动。

谢奶奶放下报纸,走出去看了看,原来是军属大院来了一群记者,大院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

四面八方的邻居觉得很新奇,纷纷赶去凑热闹。

邻居跟谢奶奶说:“听说咱大院出了个高考状元, 记者都堵到大院门口了,咱去看看。”

谢奶奶心里嘀咕着:“乡下那边已经采访了一轮, 都已经上了报纸,还来一轮?”

她觉得有些匪夷所思,又嫌采访很麻烦。

但为了不给孙子丢人, 谢奶奶特意换了一身衣服, 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照了好几趟镜子才出门。

家属大院门口有警卫员,记者还没有走进门,便被那一溜身高八尺、身着松枝绿的兵哥震慑住了。

他们没有资格进军属大院,只好在大院外的一块空地进行采访。

路过的行人好奇地问:“大清早就这么热闹,这是怎么了?”

旁边看热闹的邻居喜气洋洋地说:“咱大院今年出了个高考状元。”

“周家那个孩子太长出息了,这回可是给大院挣够了面子!”

为了应付采访精心打扮的谢奶奶,听到这些话,脸色有些古怪。

她问:“状元是周家的孩子?”

周家的奶奶丁晓红满脸的红光, 嘴巴一直没合拢过。

周奶奶听了谢奶奶的话,心里不太高兴,但还是骄傲地说:

“前几天才我提起平淮自己估了四百三十分,他说填首都的重点大学不太有把握。今天就闹出了个状元。这孩子还是谦虚了点……”

她忍不住笑了出声。

谢奶奶问:“我有些糊涂了, 平淮那孩子今年考了多少分?”

周奶奶提起孙子话匣子跟打开了一样,“是四百五十三分!他没把握就少估了十几分。”

谢奶奶淡淡地说:“恭喜,孩子考得这么好确实不容易。”

谢奶奶说完便回家了,并没有留下来凑热闹。

大院里的其他家属却被记者这一番阵势惊住了。

家属们路过门口看见有电视台在采访,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这是……状元啊!

这么多年以来,家属大院还是头一回出个状元,左右邻里们羡慕地看着周家。

此刻在家属们的眼里,正在被采访的周平淮仿佛镀上了层金子。形容他是金疙瘩,一点都不为过。

在老一代知识分子的眼里,读书才有出息。

能念得下书的人,以后的发展差不了,高考状元更加是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军属大院就有活生生的例子,有文化的军官晋升空间大。

更何况周平淮是首都的状元,他在十几万考生里的第一名,人家是万里挑一,他是十几万里挑一。

出息出大发了!

可真会给周家挣脸面。

周平淮此刻俨然已经成了大院人人敬佩的人,放个屁估计别人也觉得是香的。跟他年纪差不多的青年男女,皆用一种憧憬的眼神看着他。

周平淮的采访直到大中午才结束。

然而还没到中午,周家已经摆上了喜宴,周家请了整个大院的人来吃周平淮的升学宴。

因为时间太紧,整个大院里空闲的左右邻里都来帮忙,喜宴弄得热热闹闹的,倒是有了几分过年的喜气。

周奶奶回想起早上的时候谢奶奶那来不得收起的脸色,她心里堵得慌。

今天是孙子的大喜日子,吃完喜宴后,她跟别人学了一遍,“颜老师今早是怎么回事?”

周家的媳妇李蓉听了,只是笑了笑,却并不掺和。

她以前也没把谢家这些事看在眼里,只不过以前总有人拿她儿子跟谢家那小子相提并论。

提起谢庭玉,平淮仿佛处处矮他一头。

周家和谢家关系还不错,碍于多年的情面这些事,李蓉心里不太得劲,但也从没有说什么。

反而劳心劳力教导儿子,督促他上进。

相比之下,周奶奶脾气躁,直来直去。

忍了那么多年,今天自然是要多解气就得给她丁晓红多解气!

李蓉听着听着,忍不住皱起了眉,她拉了拉婆婆的衣袖,企图制住她滔滔不绝的牢骚。

周家的邻居们从早上看热闹到中午帮忙做酒宴,一刻也没歇下来过,自然也没有时间看报纸。

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颜教授没来吃饭……”

邻居摇摇头,止不住地惋惜:“谢庭玉今年没有考上大学,颜教授这会估计心里正难受。”

“谢庭玉这个孩子,以前看着还挺好的,现在越看越不像话了。”周奶奶说。

她喝了几杯白酒,酒气上了头,语气不免有了淡淡的鄙夷:

“年轻人主意太多,他有今天,是谢家太放纵他了……”

其他人听了觉得很有道理,议论了起来:“结婚、像高考这样重要的事,没有你们家平淮稳当。”

“乡下哪里是能安心考试的地方?”

伤仲永这种例子,屡见不鲜。

谢庭玉读书的时候多聪明,表现得多好,几年后再看看,已经泯然众人。

他今年没考上大学不要紧,要是明年后年,年年都考不上,那就要闹笑话了。

谢家一直都是整个军区大院议论的焦点。

虽然不会摆在明面上说,但私底下的话题从来不会缺少。

整个大院里就属谢家劲头正盛,过去的十年里别的人家或多或少沾上了倒霉事,只有谢家屹立不倒。

这怎么能不令人眼红。

不过谢家老大离婚,娶了没有背景的媳妇,老二远调到他乡,驻守南方海岛。现在谢家的两个孙子成绩都平平,这样看起来……

谢家也不像外表看起来这么风光了。

*

谢奶奶没有兴致凑高考状元的热闹,她今天要去医院探望大孙子。因此她错过了周家摆的喜酒……

等她回到大院的时候,大院里的家属招呼她到周家吃喜宴。

她拎着一篮水果走到周家的院子门口,恰好听到了周奶奶那番话。

谢奶奶的脸的笑容淡了,语气平静地问:“乡下怎么不能安心备考了?”

“谁往上数几代没有沾点泥巴,进了城当了几年城里人就开始数典忘祖,埋汰起祖宗了?”

“我家庭玉好的很,他一直都很像话,我们谢家放纵他是因为他个有想法的青年,能够自己站起来跑,不需要长辈扶持他一辈子。”

谢奶奶说完之后,本来打算送给周家的那篮子水果也拎了起来,转身回家了。

真不能跟这种人家交往。

别的不论,谢奶奶出自书香世家,从来没有瞧不起乡下人。

周家的老爷子和周奶奶当初从农村走进城里、连吃个西餐都手脚发抖,还是谢奶奶手把手教的。这才过去多少年,这老两口就开始嫌弃农村人了

周家的媳妇李蓉原本正接受着别人的敬酒,她听到丁晓红那一桌起了冲突,紧接着谢奶奶转身就走。

她脸色刷地一白,连忙去追谢奶奶。

李蓉追着跑了出去,喜宴的气氛一度尴尬。

为了缓解尴尬,邻里家属们只好一波波地给周平淮的父亲周山敬酒,说起了暖场话。

“平淮这孩子前途无量!”

“他志愿填了京大还是华大,两个学校他都随便去吧?”

“严师出高徒,都是你们夫妻俩教得好……”

丁晓红不高兴地小声叨叨:“颜淳甩啥脸,看来平时是把她捧得太高了她听不进别人的劝。她孙子现在要啥没啥,我跟她说不能接受那个乡下女人,要赶紧把谢庭玉调回首都……”

酒后饭饱,不知是谁拿了一份报纸出来看。

不看不知道,这么一看几乎要把人吓坏,来吃喜酒的邻居重重地呛了一口白酒。

他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

“全国高考状元是……谢庭玉?”

旁边的客人听了嗤地一笑,但是他低下头瞥了眼报纸,噗地一声喷出一口酒。

报纸上加黑的粗体字标题醒目又好认,G省确实是谢庭玉下乡的地方。报纸上照片上的人,也确实是他们从小看到大的谢庭玉,化成灰也认得。

“天啊,庭玉哥今年居然闷不吭声考了全国的状元!”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生破着嗓子喊道,男孩子十四五岁经历的变声期,令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沙哑厚重。

这么一声全国高考状元,打破了酒宴的热闹。

客人们不绝于耳的好话,在这一刻仿佛噤声了似的。

他们没有听错吧?

高考状元,谢庭玉?这句话每个字都认得,但是连起来怎么让人这么难以理解?

丁晓红第一时间嗤笑:“状元是我家淮平,咋成了谢庭玉了?”

颠倒事实,还要不要脸了?

男孩子拿着报纸,迅速翻了翻,关于谢庭玉报道的版面不仅仅只有一页,往下翻了翻,还有一页呢!

作为一份在全国发行量都不低的报纸,能给谢庭玉一个明显的版面都不容易了。

实在是G省日报的内容撰写得太好,今年这个高考状元表现出来的思想行动,意识都紧紧靠拢党组织,实乃当代青年的典范。

《人民日报》连它的首标题都没有改,直接转载了过来。

报纸一分为二,递到了丁晓红的面前。

她说:“谢庭玉怎么可能是状元,他考不上——”

大学这两个字都没有脱口而出,丁晓红就看到了谢庭玉那张微微含笑的面孔赫然印在报纸上。

瞅瞅这标题是啥?

《新时代青年典范:记全国理科高考状元平凡的一天》

原本以为首都的状元已经够显眼够了不起了,陡然跳出了一个全国高考状元,大家都愣得说不出话来。

“这、全国高考状元意思是……今年考四百万考生里考第一个那个是吧?”

一个客人揉了揉眼,只感觉自己的理解能力迅速下降。

今年参加高考的考生,一共四百万人,在四百万人里拔得头筹考第一是什么概念?

客人们风中凌乱了,尤其是刚刚才捧高踩低,踩着谢庭玉夸赞周平淮的客人,一张薄薄的报纸仿佛迎面挥来的耳光。

不是说谢庭玉考不上大学吗?

闷不吭声地考了个全国第一,回过头来逗他们名落孙山?

喜酒也不太喝得下去了,一部分客人灰溜溜地告退。另外一部分客人觉得留在酒席上,继续看着周家老太太打脸的模样也不是个事。

一来二去,客人三三两两地散了。

*

李蓉从周家追了出去之后,便看不到谢奶奶的影子了。

李蓉这才发现谢教授这回是生气了。

这件事的严重性,她那个乡下来的婆婆根本不明白。

平时谢家奶奶听到大院里人的揶揄,并不会轻易生气。近来谢家的长孙出了车祸,老人家心里不虞。这时候再听到这种话,还能给别人好脸色看?

这种时候跟谢家交恶,对周家来说损失很严重。

李蓉想起婆婆,忍下了骂人的冲动。

丁晓红只会给平淮添麻烦,她根本不知道平淮走到今天到底吃了多少苦。

虽然她也不觉得谢庭玉有多出息,但这种话摆在明面说出来戳人家心,情商低得可怕。

李蓉一直追到了谢家,客气地跟谢奶奶说:

“颜教授,我婆婆不是有意的,她平时嘴巴就没个遮拦,喝了两杯酒就上头。”

“您看这样可以吗,改天我让婆婆亲自上门给您道歉。”

虽然李蓉在道歉,但是眼里却没有一点歉意。

冰冷冷的声音,仿佛例行公事。

谢奶奶板着一张脸,最终还是和缓了,“你回去吧,没事。”

她随意地把手里提着的水果篮放到了桌子上,自顾地到厨房做午饭。

李蓉心满意足正要离去,但她的目光一扫落在桌上安安静静地摆放着的日报,目光一滞。

报纸版面正中央的最明显的位置,是一张黑白像素的照片。

这……这是谢庭玉!

照片里的男青年穿着一身黑色的长风衣,气质清冷疏离,他面含微笑,眼里透出的信念在那一刻仿佛能够点亮整个黑夜。

它忠实地把男主人公的气度保留了下来。

这张照片可是编辑部熬了半宿不睡觉,精心挑选出来的照片,拍得格外地英俊、有气度。

李蓉接着往下看,醒目的标题、加粗的字体,新闻题目赫然有力,敲碎了李蓉的信心。

《新时代青年典范:记全国理科高考状元平凡的一天》

她的心扑咚地一阵狂跳,几乎是不敢置信地拿起了报纸。

她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新闻的内容,当她看到那个“478”分之后,手里的报纸哗啦的掉到了地上。

厨房里的谢奶奶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探头出来一看,她生气地说:

“把报纸捡起来!”

“不好意思。”李蓉维持镇定,弯腰捡起报纸。

她看完之后,抬起头看着谢奶奶说:“你们家庭玉今年考得也挺好的。”

“怎么……不打算给他摆个喜酒吗?”

谢奶奶关掉了灶头的火,走过去掏出手绢擦了擦印着乖孙孙的报纸,珍而重之地把这份报纸收进了玻璃书柜里。

她淡淡地说:“不摆。”

谢奶奶看来,孙子今年虽然考得很好、争了口气,但他人不在首都,摆酒有啥意思,摆出来还不是炫耀?

再说叶家村已经给他摆过喜酒了,惦记也惦记不上他奶奶这顿喜酒。

非要吃喜酒?

等他过年回来自己吃吧!

李蓉脸上火辣辣的,但脸上仍旧一片冷静,她说:“恭喜颜教授。”

李蓉内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她沉着脸抿着唇,一步步地回了周家。

谢庭玉居然考了全国状元?

这个事实跟一巴掌似的,火辣辣地扇在她的脸上。

*

在周家吃喜宴的客人散了,回到家后,订了报纸的人家匆忙到信箱找报纸看,没订报纸的人家跑到街上买一份。

在周家的时候,报纸传不到他们手上看,他们只知道这么一回事,却不清楚到底报纸上写了啥,好奇得心尖瘙痒难耐。

等到他们把报纸从头到尾地读了一轮,心底里只剩下满满的佩服了。

“谢家这个谢庭玉,真不简单。”

谢庭玉考了一个全国高考状元,这件事就耐人寻味了。这本来跟大院里的人没有关系,跟周家也没有半分关系,但联想起白天的时候周家闹的那出不愉快……

有些人脸上火辣辣地疼。

有些人惊讶地叫了出来,“谢庭玉这娃娃脑子咋长的,说考第一就考第一?”

有些人则不禁“啧”地笑了,拍了拍报纸:“谢家这个小子,挺有点意思的……”

如果说周平淮是十几万里挑一,谢庭玉岂不是几百万里挑一?

现在想起白天周家老太太说的那些话,着实让人贻笑大方,打脸打得响亮。

在首都拿第一,跟在全国拿第一能一样么?更何况,谢家那孩子这回还考了两个满分……

报纸越看下去越有意思,周家为了孙子好好考试,连忙把他调回首都专心备考。

人谢家还鼓励孩子为国家奉献,周平淮在家里舒服地翻着课本背书的时候,谢庭玉有可能趴在臭烘烘的沼气池边干苦力。

到了周家老太太嘴里却变成了“没出息”、“要啥没啥”?

其实真正有实力的人,到哪里都会发光吧……

这一夜,首都军属大院里有些人要睡不着觉了。

*

G省,叶家村。

天气变得越来越冷,日子逼近腊八,农村人开始准备过年的食物了。

叶家今年多养了两头猪,年底的时候比别人家多分了二十斤的猪肉。去年的时候,叶青水还怕比村里人多分了一些猪肉,遭人眼红。

但是今年别说叶家全都要漂亮的五花肉,村里的干部反倒还想给叶家送猪肉。

为啥要送猪肉?

当然是作为高考状元的奖励了!

叶家的老太太拒绝了村里人凑钱摆喜酒的好意,毕竟这年头攒点钱不容易,叶家也不是穷得揭不开锅,这份好意他们心领了。

于是叶家村的干部便做主添了二十斤的猪肉作为奖励。

叶阿婆说:“水丫,咱把猪肉做成腊肠腊肉!”

说到这个全家人都很高兴,叶青水做的腊肠腊肉去年没到三月份就吃光了,那个滋味哟,尝起来让人念念不忘。

叶婶婶生了孩子,这两个月顿顿猪肉鲫鱼不断,补得奶水充足。

她不像以前那样那么馋肉了,但是提起腊肠来,口水还是忍不住流。

叶青水点了点头,村口刚杀完几头大肥猪,她拿到了肉就招呼着谢庭玉切肉、剁肉。

谢庭玉把猪肉洗干净,用砍刀剁肉。

过了一会,他擦了把汗说:“水儿,我剁好了。”

叶青水准备过去放调料,不料刚弯下腰来闻到一股肥肉的油腻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捂住嘴,急匆匆地跑到院子里吐了一阵。

叶婶婶正抱着闺女晒太阳,看到这一幕忽然眼神发深。

谢庭玉皱起眉,问媳妇:“你昨晚是不是着凉,我给你熬碗姜汤喝?”

叶婶婶笑眯眯地说:“哪里是着凉了,这是有了吧?”

谢庭玉听到这句话,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惊讶地看着媳妇,目光落在她的肚子上。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媳妇的肚子,他一贯冷静清淡的声音此刻变得磕磕巴巴:“水儿……是吗?”

谢庭玉想起了过年的时候,他曾和媳妇讨论过女人怀孕的迹象,越想越发清晰。

谢庭玉此刻有一种莫名的惊喜,跟忽然冲上了云霄似的,他指腹下摸到的肚子软绵绵的。

温温的暖意传递从拇指传到他的心尖,他忽然有了一种即将为人父的责任感。

这种触觉,让他眼眶微微湿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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