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群众的怒意是沉默的、压抑的。

叶青水打的井七天就能出水了, 他们可以自欺欺人。但是连隔壁二大队才用三天也挖出了水,这种刺激就再也忍无可忍了。

即便是村里打出了一口井水,缓解了缺水的焦渴, 但是在这种劳动得不到回报、人被愚弄的重重打击之下,社员们出离地愤怒了。

他们扔掉了掘井的工具,手提着锄头团团地围住叶老六和何芳。

他们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叶老六,“队长,这井能挖出水吗?”

叶老六享受惯了社员的顺从, 从来没有感受过这种被人堵着质问的经历。

“怎、怎么不能?”叶老六涨红了脸。

“能,你就自个儿挖吧!你挖个够!”

“叶水丫挖七天能挖出水、二队的挖三天能出水, 人挖井挖得跟喝水似的简单。俺们这里赔了老命都不见一滴水?你还敢说挖得出水,要不要脸了?”

“我看这些知青不靠谱,还是要去问问青水娃娃。”

“呸, 我看六叔是老脸都不要了。瞧着人家女娃娃年轻俊俏眼睛都迷了, 勒上裤腰带连北在哪儿都都分不清。”

农村婆娘粗俗难听的言语令何芳脸色变青。

村民们一时之间群愤激起, 妇联主任见了赶紧来拉架劝和,好说歹说之下才把最气愤的几个人劝妥帖。但骂骂咧咧是少不了了,非但如此村里辈分大的还想扯着叶老六打一顿。

何芳孙玲玉见了这种架势吓得花容失色,虽然知道这些农村人粗鄙,但平时大伙一块劳动的时候,他们干活也绝不含糊,没想到这样可亲可爱的劳动人民背后还有如此不堪的一面。扛起锄头来一巴掌能敲碎人的脑壳,这种彪悍的民风实在让人害怕。

周婷婷和叶青水几个人没有活干、没参与劳动, 自然是没机会目睹今天这热闹的一面。

……

愤怒的社员们和大队长发生了争执之后,之前打井的工程也搁浅着不了了之。知青失去了村民的信任、就连大队长也不再被信任。那些废井也被愤怒的村民用土填了起来。

何芳见了这样的场景眼睛都要红了,她疯了一样地上前阻拦。

“革命尚未成功,怎么可以中途放弃?你们在破坏生产!”

社员嘲讽道:“革你老娘的命!这口坑留着摔死人?”

他们轰轰烈烈地运回泥土, 花了一上午的时间把一个月的劳动填得满满的、以示决心。叶老六见了突然打了个激灵,这些人愤怒得恨不得把人架上检讨台扔泥巴的架势,让他想起了那疯狂的几年。

他摘了草帽,手脚不利索地抽了一根草烟,点了许久都没法点上火。

井是没法继续打下去了,妇联主任不得不亲自去了叶青水家一趟,虽然她也不太相信这叶青水真这么厉害,但这个丫头有股邪门的气。

她做了多年调和工作,抓男女关系抓得一赛一个的严。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寒碜的丫头片子,连高中都穷得没机会念,居然把首都来的男知青生生折了下来。还整天和女知青斗嘴吵架。听了流言,妇联主任打心底地不喜,觉得她不是个善茬。

但是去了叶家,主任说了一通打井的话,叶青水话不多说很干脆地应了下来。她领着妇联主任踩了几个点,测了之后说:“我建议是这三个点打水比较好。”

拿了这几个点的妇联主任感觉有些轻飘飘的、不知所措的茫然,这、这么容易就……得到了出水点?

这可跟女知青们严谨的法子不一样,到底要不要信?

虽然内心是不愿相信的妇联主任,面对罢工的社员,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赶骡子上架。她拿了叶青水的建议,吆喝着社员一块打井。

何芳绷着脸提着锄头站在一旁若有所思。

孙玲玉脸色有些灰败,完全没有想到今天会有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她灰溜溜地远离了人群,和何芳小小声地说:

“这井……要是打出了水,怎、怎么办?”

何芳说:“不怎么样。”

那……你的工农兵学员怎么办?

孙玲玉看着她面庞浮起的青白,没有敢问出这句话。她和何芳同仇敌忾,说:“他们是一个村的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一鼻孔出气的。我们只是运气差了点而已。”

“可惜了咱们这些井,再坚持一会会肯定会有能出水的。可恨他们连个机会都不给咱们,以后有这种事可不轻易答应了。累死累活揽了一身的责任,到头来被人家轻轻松松摘走成果。”

孙玲玉这一番话让何芳绷着的脸,终于有了一丝的松懈。

她们的心中齐齐地盼着这口井千万不要打出水,这种不团结的念头根植在心里,没法说出口,但在这一刻含在嘴里的话就是这样的。彼此之间默契地交换的眼神,不言而喻。

然而事与愿违,一天后,第三生产队的井打出水了,第一生产队感受到了鼓舞的动力,更加卖劲地干活,紧接着两天后,第一生产队的井也终于打出水了!

虽然大家不太敢相信叶家的丫头,她才多少岁,十八都没有满。比起还七八十岁还抡着锄头的老社员来说,叶青水还算个奶娃娃。但大家都太绝望了、都憋着一口不服输的劲儿,闷头使劲干活,真的让人给打出水了!

生产队的人使劲地揉着眼睛,激动地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没有水就没法种田,今年下半年的后季稻没赶上,明年就是挨饿受冻的一年。

喜报连连,全村上下洋溢着一股巨大的欢喜。

欣喜完后,村干部和社员冷静下来,开始反思劳动中犯下的错误。

大队团委支书算了算这次打井损耗的费用,浪费的壮劳力成本先不计,单单是租用掘井的工具产生的费用已经有好几百了。单单是挖十米深的井靠人力还能试一试,但超过十米,往下的每一米都是用钱来挖的。

他叹道:“这回有必要开一次群众的检讨会”

其他两个大队长没吭声,纷纷看着叶老六。

妇联主任肉痛地说:“都是这群知青害的,早知道水井这么好挖,还会浪费这么多钱?”

因为当初拿到出水点的她,拿得很轻松,在她眼中挖水井也不算是一件难事。只是那些知青太蠢,生生误导了人。她把浪费经费的账归在了知青的头上,如果避开了知青的错误,水井不就挖得很轻松了吗?

三个大队长听了,脸色各异。

“水井不好挖吧?”叶先进说。

“对,都是那些知青害的!”叶老六忿忿地说。

“不扯那么远了,咱讨论讨论该得谁检讨。”支书说。

等叶家村的十五口新井全都打好,井口砖瓦水泥修得整整齐齐后,七六年的第一次群众检讨会举行了。

……

孙玲玉和何芳都收到了要检讨的安排。

何芳的脸白了又青了。

孙玲玉早就有了要检讨的准备,她咬着笔头写检讨书,写着写着就埋头趴在桌子上哭了。起初的没有哭声,后来越想越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个年头,人人都讲究名声,一个人的好名声虽然没有太大的用处,但是坏名声是万万要不得的。名声坏了,一切的推荐、荣誉,以后的工作机会,意味着全都没份了。名声就是人的脸面。

何芳安慰她说:“咱们只是检讨会而已,不会记在档案里头的。你又不是坏分子,工人阶级的成分好得很,不怕。”

孙玲玉想起何芳家里因为工作的缘故,沾了点海外关系,比起她更更不如了。但是她看起来比自己还坚强。一篇检讨书已经写完了,言辞恳切,承认错误的态度非常好。

孙玲玉抹掉了眼泪,止住哭声一笔一划地工整地写好自己的检讨书。

她写完后乡里的邮递员吆喝她去收信。

孙玲玉拆了信,看见家书里边还夹了一张黄色的信纸。

“玲玉:展信佳!你在乡下过得还好吗?我很想念你,想起以前我们一块去做志愿者的日子,最近哥哥很久没有给家里寄信了,不知道他的近况如何,家里的老父老母对此很担忧,如果碰上哥哥,请转告他父母盼着他回信。”

落款是谢冬梅。

孙玲玉刚哭完一场不太有心情,她看完信随手把它扔在了桌面。何芳捡了起来,和孙玲玉说:“人家都来信问了,你就写一封信回复吧。”

很快叶家村的群众检讨大会召开了。

这回的检讨会干系着整个生产队,第一大队的社员觉得自己活活被坑了一个多月,很是气愤,来围观的人空前的多。场地于是设在了村办小学操场的那块空地上。

何芳为首的五六个知青,一个接着一个上去念自己的检讨书,跟被扒光了衣服似的接受着台下听众们愤怒的眼神。

检讨完了,愤怒的群众还不轻易地给他们下去,最后叶老六也上台检讨了,检讨完后一行十几个人直板板地站着,承受村民的辱骂。

村干部决定把何芳的工农兵学员资格取消,其余人每人扣三十个工分,叶老六领导不善,第一生产队社员决定要推荐一个副队长。

这种惩罚不够大快人心,一个丈夫因为挖井摔断了腿的妇女,找了一桶尿,一勺子泼了过去。

孙玲玉和何芳站在边上,不免受到了牵连,衣服沾上了几滴。

周婷婷在台下不嫌热闹地瞪大了眼睛、招呼叶青水看,“难得见她们这么狼狈,快看看。”

检讨大会结束之后,孙玲玉碰见了叶青水,气呼呼地说:“我不是输给了你。”

“我是输给了谢庭玉,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私下帮你。靠男人算什么本事?”

叶青水闻言皱起了眉头,她看着孙玲玉不服气的眼神,倒是意外,她淡淡地道:

“好话坏话全都让你说尽了,失败了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反而一直给自己找理由找借口。承认别人的优秀很困难吗?”

“你们的井,确实就是打不出水。”

孙玲玉听了心里很不服气,她坚信自己的井能打得出水,想拉着她理论理论。叶青水摇摇头说完一句话就走了。

几天后,孙玲玉就明白叶青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她从邮递员寄来的报纸里看见了“自然电场找水仪”整整一个版面的介绍,偌大的黑字体标题是:“知识就是力量——G省知识青年叶青水和知识分子周存仁据电脉冲自然电场法原理成功研制‘地下千里眼’找水仪。”

孙玲玉快速地浏览了下去,“自古以来,我国广大溶岩地区备受‘吃水苦’问题,吃水苦、吃水难,然而溶岩地区并不缺水,岩下清水淙淙,延绵不绝,因此一双能探岩下水的‘地下千里眼’,成为中下贫农的众盼所归……”

她把整个版面反反复复地看了几次,脸上神色复杂极了。

作者有话要说:  *

找水仪有原型,来自《人民日报》76年10月份某一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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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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