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福原本就跟李大力争吵得很激烈,因为他们两个从小一块长大,高小又是一块念的,兄弟情义很深厚。

李来福聪明有余,但性格容易冲动,李大力虽然没文化,但性格却沉实、勤劳又有力气,李来福做的大事少不得李大力从中调和。

这次也一样。

李大牛前脚来找兄长,后脚李来福就来了。他自己心里也有点数,这种关上门可以给交心人说的话,被别人知道了,他这辈子就要完蛋了。

他的脸很黑。

赵兰香原本对这个二大队长没什么突出的看法的,听完方才那番话,不免对他侧目。他想分解实行了十来年的集体制度,分田到户!他这种想法起码超前了一年,历史上记载着的第一个敢分田到户的是A省的一个贫困小村,他们在78年冬天集结了全村十几户人签下生死状私下实行分田到户,而他却是77年开春就有了这种念头。

敢于打破约束,开创先河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

即便他现在对她摆着一张臭脸,赵兰香也难抑心潮的澎湃。

可以想象一下,河子屯实行了分田到户,大伙都能吃得上饱饭,闲下来的懒汉的生产积极性被调动,开始勤快干活。贺松柏也不会那么辛苦了!十个人里头八个懒汉,贺松柏就是实诚勤快的那个,分了田之后他肩上的担子好歹能轻一点。

家里的大姐和李大力都是种田的好把式,加上一个他,地里结出来的粮食能吃不完。

她微微地笑道:“二大队长,看在牛角山崩了那天我给你递的消息,相信我。”

她顿了顿继续道:“我刚刚在外面无意间听见了你的想法,心中激动难耐,这才贸然上门打搅。如果我是别有用心的人,大可蹲在墙角听完了,回头再打小报告不是吗?”

李来福绷着的臭脸,这才肯缓解一些。

不过他却是收敛了方才爆发出来的不平,变得沉默。

李大牛住家了贺家之后,倒是同赵知青的接触变多了。赵兰香的到来,倒是没有让他感到拘谨。

李大力跟来福说:“你的想法很冒进,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从长计议。”赵兰香说道。

李大力点点头,“是这个意思,我总觉得按照你这种法子,没有几天咱们就得蹲大牢了。”

赵兰香澎湃的心潮难以平静下来,心窝一片热烫,不过很快她的脑袋也随着李大力的劝解渐渐地凉了下来。如果他们上辈子也实行了这个分田到户,历史书上没道理却没有记载。

她抿着唇,打了个冷战。

虽然A省成功的例子在前,但成功的模式是无法复制的。河子屯的情况跟它相似,却并不一样。最大的难度在于,人家全村上下十几口人,是个名副其实的小村子,河子屯却是少说有几十户人家的大村……

她斟酌地细细说道:“咱们河子屯的人口太多了,难以管制。”

李来福烦躁地一屁股坐到床上,粗硬的手指用力而又痛苦地扒拉着头发。

“我知道!”

“我们穷困潦倒,不是因为懒,是这他娘的破规矩。”

赵兰香忍不住笑,虽然这种严肃的历史性的场合,应该严肃、并且认真,怀着十二万分的敬意去面对。

她弯起了唇角,“我拿纸笔记一下可能会遇到的阻碍吧,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咱们理顺了,再一条条想对策。”

“大力哥说得没有错,这件事要是没好好策划,可能庄稼没种上,人就得蹲大牢了。”

她折回自己的屋里,取了笔记本和钢笔,轻轻地旋开笔盖。

浑圆的钢笔肚仿佛还沾着男人掌心的温度,她低下头来果真开始一条条列了下来。

“第一,河子屯人口多,决策难以使所有人信服。”

“第二……”

李大力补充道:“农具太少,分摊不均,容易吵架。”

赵兰香想了想,脑海中浮现起的整个大队的人名来,周家珍让她记下整个河子屯的人,现在马上就派上用场了。

她又加了一条:“村子里的寡妇独户、弱劳动力户,缺少劳动力,将会是反对主力。”

李来福听着这两人果真不是跟他抬杠的,心里的忿忿减轻了,看赵兰香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他自个儿也添了一条:“闹精也多,成天爱批.斗搅屎的那帮人,可能捣乱。”

三个人讨论了半天,最后赵兰香列满了一页子的“潜在阻碍”单子,一条条看下去,哪一条都有可能是致命的。看的李来福整个人都要崩溃。

这张轻飘飘的纸,宛如一个巨大的水库,何止浇得人透心凉,连淹死都不带挣扎的。

李大力瞧着来福失望之极的眼神,幽幽地道:“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刚刚开始咧!”

赵兰香扣了扣桌子,正色道:“现在可以一条条想法子应付了。”

真实的历史就是当年河子屯的分田到户并没有成功,李来福的想法可能还没来得及萌芽就被扼杀在了摇篮里,也有可能当年的他成为了改革的牺牲品,蹲到了大牢里。万千世界,尝试的例子千千万万,成功不过是那千万分之一。后来的人看着历史书只觉得分田到户的存在是顺应时代、那么合理、那么顺其自然的事。

但搁在那些改革者的身上,又何止是提心吊胆,这可是足以毁了一辈子的坏事!

寂静的深夜,三个人低声的私语一直不断、络绎不绝,说道后边每个人都双目充满了血丝,疲惫不已。

李大力的想法是由他们来分田到户是不可能的,永远都不可能的,但凡领导做出的决定无论正确与否,总能招来人家的不满。如果是让他们自己闹得分田到户,可行性还高一些。

“他们现在不是在闹水田的事吗?”

“让他们闹,闹得大一点可能还有希望,闹完了再跟他们摊开了说,大队再也没有救济粮领了。咱们穷也是真穷,那么多年一点进步都没有。”

赵兰香很快闻弦知雅意,“得有人闹一闹分田,闹到后面心里不平的人承包种田的念头就有了。”

李来福又说:“家里劳动力比较弱的那些,大队可以适当地给予一点帮助和补贴。反正交够国家的粮食,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至于那些搅屎精,我让大伙互相盯着,谁露出一点苗头就上报,大伙开批.斗大会!”

赵兰香写到后半夜,写得钢笔几乎都没墨水了,她也困极了。

“今天暂时就讨论这么多,明晚继续。来福队长,你……可以适当地调查一下民意,嗯,就是那种旁敲侧击,鼓动扇风。”赵兰香轻声地说,眼神别有深意地看了李来福一眼。

比如去穷且勤快的人家吐吐苦水,指责指责白养了一堆不干活的懒人,传播多劳多得的思想,这些被压了几十年的老实人也会爆发的。

凭啥他们流血流汗又流泪,累得瘦里吧唧,到头来跟懒汉一个待遇。能者多劳这个词是没错,但这并不是压榨能人的理由。如果做多做少待遇都一样,人又何必白出力气。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难道不好吗?

李来福贼精刮的,收到了赵兰香眼里传递来的信号。

李大力不苟言笑的脸没绷住,笑了一下。

他说:“多谢你,赵知青。还有来福。”

“要是这回能分成了,整个河子屯的人都该感谢你们。”

李大力更像保守派,没有这两个人的坚持,他不会有那门心思讨论分田、讨论了一夜。如果没有赵兰香意外的加入,李来福冒进的想法,恐怕就是他一手扼杀的。因为他之前正好在劝李来福打消念头。

但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在即将产生分歧的岔路口,赵兰香临时踢了一脚,把原该朝前直行的车头踢到了另一头。

至此既定的轨道发生改变,历史的列车毫不犹豫地、呼啸地从另一岔路口驶去。前途是迷茫未知的,有可能后面等待着他们的是脱轨或者撞山、也有可能是顺畅的庄康大道,起码这一刻火车头改变了方向,这就意味着已经一切已经跟过去不一样了。

李大力也困了,他说:“现在夜深了,都去睡觉吧。”

此时的贺松叶早就睡着了,整个人翻到墙角,存在感极低地睡下了。李大力冲着她看了一眼,很快地把屋里的两个人都赶走了。

有时候没有听觉也不见得不好,刚刚那么吵,她也丝毫不受干扰,能够毫无负担地睡下。她话少,安静,有一种别样的温柔。

不过李大力想,她还是听得见比较好。

她从来都没听过他的声音。

……

天亮后,贺松柏回来了。

往常时候这会儿家里已经能吃上早饭了,不过今天却晚了一些。因为不管是对象还是大姐、姐夫,他们无一起得早的。三丫饿着肚子准备去学校,贺松柏捋起了袖子,就着铁皮的蒸抽屉做了一顿肠粉。

用的米粉还是昨夜用剩下的,三丫咬着轻薄细嫩的粉皮儿,高高兴兴地背着她那只破书包去了学校。

阿婆已经醒了,坐在床头盯着窗外的山头看。

她问:“怎么了,今天回来得那么晚?”

贺松柏勉强笑了笑,随意地道:“是吗,今天没有注意到时间,耽搁了。”

阿婆不相信,她浑浊的眼泄出一丝的蓝光,蒙着眼翳的眼睛洞若观火。

“你一向很准时。”

“而且你今天的眉毛是皱的。”

她叹了口气,问道:“养猪场那边顺利吗?”

贺松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是出了点事,猪闹流感了,不过好在之前去g市买了一批疫苗,早早打上了。就是刚生下来的猪崽儿身体差,夭折了很多。”

“问题不大,大猪没死就好。”

“你第一次做这个,从来没有过经验,现在遇到了挫折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你能这么想就好,能补救就补救吧。”

贺松柏忍不住轻咳了一声,“阿婆,这次是流感。”

他浓密俊朗的眉头微微扬起,“大面积的流感,不是说避就能避得过的。虽然我们也有损失,不过我觉得恐怕这个还是机遇……”

“原来老的养猪场倒闭了,新建起的恐怕不止我们这家,别的地方也有。”

他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

李阿婆面对孙子的这种独辟蹊径的“好心态”,除了无话可说之外,还多了一种忍俊不禁。她笑了笑,用沙哑苍老的声音说道:

“你有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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