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坐着很虚无地呷酒。颂莲把酒盅在手指间转着玩,她看见飞浦现在就坐在对面,他低着头,年轻的头发茂密乌黑,脖子刚劲傲慢地挺直,而一些暗蓝的血管在她的目光里微妙地颤动着。颂莲的心里很潮湿,一种陌生的欲望像风一样灌进身体,她觉得喘不过气来。意识中又出现了梅珊和医生的腿在麻将桌下交缠的画面。颂莲看见了自己修长姣好的双腿,它们像一道漫坡而下的细沙向下塌陷,它们温情而热烈地靠近目标。这是飞浦的脚,膝盖,还有腿,现在她准确地感受了它们的存在。颂莲的眼神迷离起来,她的嘴唇无力地启开,蠕动着。她听见空气中有一种物质碎裂的声音,或者这声音仅仅来自她的身体深处。飞浦抬起了头,他凝视颂莲的眼睛里有一种激情汹涌澎湃着,身体尤其是双脚却僵硬地维持原状。飞浦一动不动。颂莲闭上眼睛,她听见一粗一细两种呼吸紊乱不堪,她把双腿完全靠紧了飞浦,等待着什么发生。好像是许多年一下子过去了,飞浦缩回了膝盖,他像被击垮似地歪在椅背上,沙哑他说,这样不好。颂莲如梦初醒,她嗫嚅着,什么不好?飞浦把双手慢慢地举起来,作了一个揖,不行,我还是怕。他说话时脸痛苦地扭曲了。我还是怕女人。女人太可怕。颂莲说,我听不懂你的话。飞浦就用手搓着脸说,颂莲我喜欢你,我不骗你。颂莲说,你喜欢我却这样待我。飞浦几乎是硬咽了,他摇着头,眼睛始终躲避着颂莲,我没法改变了,老天惩罚我,陈家世代男人都好女色,轮到我不行了,我从小就觉得女人可怕,我怕女人。特别是家里的女人都让我害怕。只有你我不怕,可是我还是不行,你懂吗?颂莲早已潸然泪下,她背过脸去,低低他说,我懂了,你也别解释了,现在我一点也不怪你,真的,一点也不怪你。

颂莲醉酒是在飞浦走了以后,她面色酡红,,在房间里手舞足蹈、摔摔打打的。宋妈进来按她不住,只好去喊陈老爷陈佐千来。陈佐千一进屋就被颂莲抱住了,颂莲满嘴酒气,嘴里胡言乱语。陈佐千问宋妈,她怎么喝起酒来了?宋妈说我怎么会知道,她有心事能告诉我吗?陈佐千差宋妈去毓如那里取醒酒药,颂莲就叫起来,不准去,不准告诉那老巫婆。陈佐千很厌恶地把颂莲推到床上,看你这副疯样,不怕让人笑话。颂莲又跳起来,勾住陈佐千的脖子说,老爷今晚陪陪我,我没人疼,老爷疼疼我吧。陈佐千无可奈何地说,你这样我怎么敢疼你?疼你还不如疼条狗。

毓如听说颂莲醉酒就赶来了。毓如在门口念了几句阿弥陀佛,然后上来把颂莲和陈佐千拉开。她问陈佐千,给她灌药?陈佐千点点头,毓如想摁着颂莲往她嘴里塞药,被颂莲推了个趔趄。毓如就喊,你们都动手呀,给这个疯货点厉害。陈佐千和宋妈也上来架着颂莲,毓如刚把药灌下去,颂莲就啐出来,啐了毓如一脸。毓如说,老爷你怎么不管她,这疯货要翻天了。陈佐千拦腰抱住颂莲,颂莲却一下软瘫在他身上,嘴里说,老爷别走,今天你想干什么都行,舔也行,摸也行,干什么都依你,只要你别走。陈佐千气恼得说不出话,毓如听不下去,冲过来打了颂莲一记耳光,无耻的东西,老爷你把她宠成什么样子了!

南厢房闹成一锅粥,花园里有人跑过来看热闹。陈佐千让宋妈堵住门,不让人进来看热闹。毓如说,出了丑就出个够,还怕让人看?看她以后怎么见人?陈佐千说,你少插嘴,我看你也该灌点醒酒药。宋妈捂着嘴强忍住笑,走到门廊上去把门。看见好多人在窗外探头探脑的。宋妈看见大少爷飞浦把手插在裤袋里,慢慢地朝这里走。她正想让不让飞浦进去呢,飞浦转了个身,又往回走了。

下了头一场大雪,萧瑟荒凉的冬日花园被覆盖了兔绒般的积雪,树枝和屋檐都变得玲珑剔透、晶莹透明起来。陈家几个年幼的孩子早早跑到雪地上堆了雪人,然后就在颂莲的窗外跑来跑去追逐,打雪仗玩。颂莲还听见飞澜在雪地上摔倒后尖声啼哭的声音。还有刺眼的雪光泛在窗户上的色彩。还有吊钟永不衰弱的嘀嗒声。一切都是真切可感。但颂莲仿佛去了趟天国,她不相信自己活着,又将一如既往地度过一天的时光了。

夜里她看见了死者雁儿,死者雁儿是一个秃了头的女人,她看见雁儿在外面站着推她的窗户,一次一次地推。她一点不怕。她等着雁儿残忍的报复。她平静地躺着。她想窗户很炔会被推开的。雁儿无声地走进来了,带着一种头发套子,挽成有钱太大的圆髻。颂莲说,你上哪儿买的头发套子?雁儿说,在阎王爷那儿什么都有。然后颂莲就看见雁儿从髻后抽出一根长簪,朝她胸口刺过来。她感觉到一阵刺痛,人就飞速往黑暗深处坠落。她肯定自己死了,千真万确地死了,而且死了那么长时间,好像有几十年了。

颂莲披衣坐在床上,她不相信死是个梦。她看见锦缎被子上真的插了一根长簪,她把它摊在手心上,冰凉冰凉。这也是千真万确的,不是梦。那么,我怎么又活了呢,雁儿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颂莲发现窗子也一如梦中半掩着,从室外穿来的空气新鲜清冽,但颂莲辨别了窗户上雁儿残存的死亡气息。下雪了,世界就剩下一半了;另外一半看不见了,它被静静地抹去,也许这就是一场不彻底的死亡。颂莲想我为什么死到一半又停止了呢,真让人奇怪;另外的一半在哪里?

梅珊从北厢房出来,她穿了件黑貂皮大衣走过雪地,仪态万千容光焕发的美貌,改变了空气的颜色。梅珊走过颂莲的窗前,说,女酒鬼、酒醒了?颂莲说,你出门?这么大的雪。梅珊拍了拍窗子,雪大怕什么?只要能快活,下刀子我也要出门。梅珊扭着腰肢走过去,颂莲不知怎么就朝她喊了一句,你要小心。梅珊回头对颂莲嫣然一笑,颂莲对此印象极深。事实上这也是颂莲最后一次看见梅珊迷人的笑靥。

梅珊是下午被两个家丁带回来的。卓云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嗑着瓜子。事情说到结果是最简单了,梅珊和医生在一家旅馆里被卓云堵在被窝里,卓云把梅珊的衣服全部扔到外面去,卓云说,你这臭婊子,你怎么跑得出我的手心?

这天颂莲看着梅珊出去又回来,一前一后却不是同一个梅珊。梅珊是被人拖回北厢房去的,梅珊披头散发,双目怒睁,骂着拖拽她的每一个人。她骂卓云说我活着要把你一刀一刀削了死了也要挖你的心喂狗吃。卓云一声不吭,只顾嗑着瓜子。飞澜手里抓着梅珊掉落的一只皮鞋,一路跑一路喊,鞋掉罗,鞋掉罗。颂莲没有看见陈佐千,陈佐千后来是一个人进北厢房去的,那时候北厢房已经被反锁上了。

颂莲无心去隔壁张望,她怀着异样沉重的心情谛听着梅珊的动静。她很想知道陈佐千会怎么处置梅珊。但是隔壁没有丝毫的动静。一个家丁守在门口,摇着一串钥匙、开锁,关锁。陈佐千又出来了,他站在那里朝花园雪景张望了一番,然后甩了甩手,朝南厢房里走过来。

好大的雪,瑞雪兆丰年呐。陈佐千说。陈佐千的脸比预想的要平静得多、颂莲甚至感觉到他的表现里有一种真实的轻松。颂莲倚在床上,直盯着陈佐千的眼睛,她从中另外看到了一丝寒光;这使她恐惧不安。颂莲说,你们会把梅珊怎么样?陈佐千掏出一枝象牙牙签剔着牙,他说,我们能把她怎么样?她自己知道应该怎么样。颂莲说,你们放她一码吧。陈佐千笑了一声说,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颂莲彻夜未眠,心如乱麻。她时刻谛听着隔壁的动静,心里想的都是自己的事情。每每想到自己,一切却又是一片空白,正好像窗外的雪,似有似无,有一半真实,另外一半却是融化的虚幻。到了午夜时分,颂莲忽然又听见了梅珊唱她的京戏,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屏息再听,真的是梅珊在受难夜里唱她的京戏。

叹红颜薄命前生就

美满姻缘付东流

薄幸冤家音信无有

啼花泣月在暗里添愁

枕边泪呀共那阶前雨

隔着窗儿点滴不休

山上复有山

何日里大刀环

那欲化望夫石一片

要寄回文只字难

总有这角枕锦衾明似绮

只怕那孤眠不抵半床寒

整个夜里后花园的气氛很奇特,颂莲辗转难眠,后来又听见飞澜的哭叫声,似乎有人把他从北厢房抱走了。颂莲突然再也想不出梅珊的容貌,只是看见梅珊和医生在麻将桌下文缠着的四条腿,不断地在眼前晃动,又依稀觉得它们像纸片一样单薄,被风吹起来了。好可怜,颂莲自言自语着,听见院墙外响起了第一声鸡啼,鸡啼过后世界又是一片死寂,颂莲想我又要死了。雁儿又要来推窗户了。

颂莲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着。这是凌晨时分,窗外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惊动了颂莲,脚步声从北厢房朝紫藤架那里去。颂莲把窗帘掀开一条缝,看见黑暗中晃动着几个人影,有个人被他们抬着朝紫藤架那里去。凭感觉颂莲知道那是梅珊,梅珊无声地挣扎着被抬着朝紫藤架那里去。梅珊的嘴被堵住了,喊不出声音。颂莲想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把梅珊抬到那里去想干什么。黑暗中的一群人走到了废井边,他们围在井边忙碌了一会儿,颂莲就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声,好像井里溅出了很高很白的水珠。是一个人被扔到井里去了。是梅珊被扔到井里去了。

大概静默了两分钟,颂莲发出了那声惊心动魄的狂叫。陈佐千闯进屋子的时候看见她光着脚站在地上,拼命揪着自己的头发。颂莲一声声狂叫着,眼神黯淡无光,面容更像一张白纸。陈佐千把她架到床上,他清楚地意识到这是颂莲的未日,她已经不是昔日那个女学生颂莲了,陈佐千把被子往她身上压,说你看见什么?你到底看见了什么?颂莲说,杀人。杀人。陈佐千说,胡说八道。你看见了什么?你什么也没有看见。你已经疯了。

第二天早晨,陈家花园爆出了两条惊人的新闻。从第二天早晨起,本地的人,上至绅士淑子阶层,下至普通百姓,都在谈论陈家的事情,三太太梅珊含羞投井,四太大颂莲精神失常,人们普遍认为梅珊之死合情合理,奸夫淫妇从来没有好下场。但是好端端的年轻文静的四太太颂莲怎么就疯了呢,熟知陈家内情的人说,那也很简单,兔死狐悲罢了。

第二年春天,陈佐千又娶了第五位太太文竹。文竹初进陈府,经常看见一个女人在紫藤架下枯坐,有时候绕着废井一圈一圈地转,对着井中说话。文竹看她长得清秀脱俗,干干净净,不太像疯子,问边上的人说,她是谁?人家就告诉她,那是原先的四太太,脑子有毛病了。文竹说,她好奇怪,她跟井说什么话?人家就复述颂莲的话说,我不跳,我不跳,她说她不跳井。

颂莲说她不跳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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