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值班室已是晚上九点多了。玲斗把购物袋放到卧室,先接了杯水喝,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罐果味烧酒坐到椅子上喝了起来,长舒了一口气。桌上摆着一盒从百货商场地下的食品店买的寿司。肚子已经饿了,但他并没打算打开。

离开值班室时刚过正午,至今已过了八个多小时。虽没走太多路,但玲斗多少有些困乏,精神上更是倍感疲惫。

千舟一讲起来就滔滔不绝。聊到一半,他们去取了锁好边的西裤,又去另一家店继续之前的话题,等全部说完,已过了晚上七点。千舟也显出了疲态,没有提出和玲斗一起吃饭,二人在食品店各自买了晚餐。

谁能想到千舟居然会从她出生前的事情开始讲啊——玲斗望着烧酒,一阵苦笑。

据千舟说,柳泽家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大地主,靠林业起家,从千舟的外祖父彦次郎那一代开始涉足建筑业和不动产业。柳泽家近几代生的多是女孩,彦次郎和妻子靖代生下的两个孩子也不例外。为了本家的存续,身为长子的彦次郎只能让其中一个女儿继承家业。长女恒子的丈夫直井宗一做了入赘女婿。宗一是东京一所高中的老师,虽不是本地人,但家人都是公务员,也算门当户对。宗一是家里的次子,父亲在战争中死去,两家的父辈有过同窗之缘。宗一和恒子的孩子就是千舟。大概是体弱多病的缘故,恒子之后再没有生下孩子,柳泽家再次面临继承家业的问题。

“孩提时代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那么重大的责任将压到我肩上。因为家底殷实富足,我学习了各种技艺,在优美的自然环境中无忧无虑地度过每一天,属于典型的成长在温室中的大小姐。”千舟露出自嘲的笑容。

“可是您学习很好啊。”玲斗说道。

千舟皱了皱眉,似乎十分诧异。“你听谁说的?”

“您上学时的学长饭仓先生,我们在公共浴池认识的。”

“啊。”千舟像是想起来了,“我们两家也是老交情了。”

“饭仓先生说您特别优秀,虽是女性,可您成为继承人,没有任何人不放心。”

“那是后话了,真正的考验到来之前,我真的是不谙世事。”

“真正的考验?”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秋天,母亲去世了。”千舟的母亲患有心脏病,有一天病情突然恶化,在家里昏倒后,只过了三天就在医院停止了呼吸。事情太过突然,直到出殡当天亲眼看到棺木中母亲冰冷的遗体,悲伤才真切地侵袭千舟的心房。一想到再也看不到慈母的身影,盈满心中的苦水顿时化作泪水决堤而出。“从那时起我意识到,可以支撑起柳泽家的人,或许只有我自己了。”千舟望向远方,娓娓道来。

对千舟的思想影响最大的人是父亲宗一。

因为外祖父母都健在,千舟一家一直住在宅邸里的偏房,其实也是独栋房屋,生活上没有任何不便。恒子去世后,千舟和宗一依然在这里生活。宗一虽是男人,但很擅长做家务,还亲手为千舟烹制菜肴。

宗一常对千舟说:“你是要继承柳泽家的人。”亲戚聚会时,宗一绝不会引人注目,总是站在千舟和岳父岳母后面。他在人前平和少言,尽量不让自己过于显眼。千舟虽小,也开始察觉到父亲在家族中的处境很为难。宗一与柳泽家没有血缘关系,恒子离开后,可以维系他与柳泽家关系的人便只剩下千舟。外祖父母不时会叫千舟去主房玩。不知是否因为心思细腻、有所顾虑,宗一很少前去。外祖父母没有把宗一当外人,而且对他充满感激——他不仅入赘柳泽家,还一直照顾体弱多病的恒子,直到恒子临终都废寝忘食地守护左右。

“真希望宗一能快点再遇到个合适的人啊……”有一次,外祖父这样说道。“是啊。”外祖母附和道。当时千舟正在主房和他们一起吃晚饭——每当宗一晚归,千舟都是如此。上初中后,千舟明白了外祖父母的对话,原来他们在说父亲再婚的事情。她不愿想这些,因为她仍希望父亲永远属于自己最爱的母亲。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千舟高中毕业前的一天,宗一终于说出了“有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这句话。父亲有了喜欢的女人,正在考虑再婚。外祖父母已知道详情并表示赞同。“不过,千舟要是不愿意,爸爸会重新考虑。千舟的心情对爸爸而言始终是第一位的。”宗一没有忘记加上这一句。

听完细节,千舟大吃一惊。对方是父亲以前的学生,才二十七岁,比父亲小二十二岁,大千舟不到十岁。千舟心里有过抵触,一是因为对方太年轻,二是得知父亲心中竟还残留着男性的欲望,她很受冲击。那时宗一年近半百,在千舟看来已算老人,男性的欲望应该早已消失。

宗一说再婚后会恢复原姓氏,并打算搬出柳泽家。“不过,爸爸说的只是爸爸自己的事,没想要强迫千舟和爸爸一起。千舟保持现状或许最好,不用特意去改姓氏,也可以继续住在宅子里。”

千舟从中听出父亲再婚有两层含义:一是想和深爱的女人在一起,二是想尽早从柳泽家的桎梏中逃离。千舟知道父亲在柳泽家活得很拘束,喘不过气来。她想过,如果父亲是为了自由而再婚,她决不能反对,否则父亲既会失去可以容下他身体的家庭,又会失去可以接受他心意的女人。祖父母早已去世多年,父亲和直井家的亲戚已形同陌路。

“好的,”千舟答复道,“爸爸按照自己的心意去做就好。”

“可以吗?爸爸不着急,你再好好考虑考虑。”

“没那个必要,我不会反对的。”

“真的可以吗?你跟爸爸说心里话。”宗一反复追问。

“真的,我觉得这样对爸爸最好。”最后补充的这句话究竟是发自内心还是出于一时倔强,千舟也不清楚,但她希望父亲幸福的心意没有半点虚假。

不久,千舟和父亲的再婚对象相见了。她名叫富美,身材纤细小巧,是传统意义上的美人。或许是因为身着和服,她散发出相比年纪更加沉稳的气质。千舟觉得眼前这个优雅恬静的女人一定可以疗愈父亲枯槁的灵魂,或许父亲真的遇到了合适的人。在年轻的恋人面前,父亲再次展现出男性的一面,自称时也用上了更亲近的表达方式。千舟意识到父亲已决意走上一段新的人生旅途,也领悟到总有一天这个男人将不再是自己的父亲。

宗一没有举办婚礼。办理完入籍手续的那天晚上,宗一和富美带着千舟和富美的双亲一起吃了晚餐,权当喜宴。千舟明白,外祖父母不可能出席,这场喜宴宣告父亲和柳泽家就此一刀两断。她心里空落落的。

宗一在工作的学校附近租了一处房子,和富美开始了新生活。千舟则搬出偏房,到主房和外祖父母一起住。

高中毕业后,千舟考入大学法学部。彦次郎问她将来是不是想当律师,她说并非如此,只是想把法律运用到经营家族产业中。“一直像现在这样沿用传统的方式,必定无法跟上未来的商业竞争。欧美国家都是契约社会,合同支配一切商务活动。口头约定、惯例、默认、过去的情分……仅依靠这些,一定会被时代淘汰。这么说可能不太好听,但目前柳泽家族中有人熟悉法律吗?只怕我们稍一马虎就会被人算计。为防患于未然,必须拿起法律这个武器,这就是我选择法律专业的原因。”

听了千舟慷慨陈词,彦次郎拍拍后脑勺,苦笑道:“这一局算我输了。”说完,他恢复严肃的神情,“千舟,柳泽家就交给你了。”

“您放心。”千舟的话语中充满力量。

千舟几乎没有踏入过父亲的新居,不仅因为大学生活异常充实,时间远不够用,也因为她不想打扰这对新婚夫妇。后一种心理实则更为强烈。千舟不讨厌富美,但不清楚富美如何看待她,即便觉得她碍眼,她也无可奈何。

宗一不再来看千舟了,他的心理并非无法理解:前妻的娘家,又怎么能登门呢?

时光流逝,彦次郎因蛛网膜下腔出血而昏倒,随后离开了人世。那时恰巧是暑假,守灵时来了许多亲戚朋友,宗一的身影也在其中。千舟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

吊唁的客人散尽后,父女二人在彦次郎的遗像前探问对方的近况。得知千舟在大学过得非常充实,宗一眯起眼睛,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爸爸怎么样?和富美阿姨过得好吗?”千舟问道。

“还行吧。”宗一简短地答了一句,表情似乎欲言又止。

“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你要好好照顾外婆。”

“我明白,您不用操心。爸爸过得幸福就好。”

这话似乎让宗一有些感伤。“还是不想和爸爸一起生活吗?”

“嗯,我觉得最好不要吧,这样对我们双方都好。”

“好吧。”宗一看上去彻底放弃了。

宗一的新家将要迎来新成员一事,千舟是在彦次郎七七后得知的。周围没有其他人时,宗一亲口告诉千舟,富美已经怀孕三个月了。

意料之外的消息扰乱了千舟的心。尽管知道这件事可能会发生,但千舟从未想过。父亲与年轻妻子的生活是怎样的,千舟一直强迫自己不去思考。她回想起守灵那天父亲曾欲言又止,想说的恐怕就是这件事,只是觉得在那时提起对不起逝者,便没有说。

“虽是同父异母,也算是千舟的弟弟或妹妹了。”宗一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显得很不自然。

千舟内心没有泛起任何涟漪,就算是弟弟妹妹又能怎么样?但她立刻明白了宗一想要的是什么。“恭喜爸爸,真是太好了。”千舟道出了父亲期待她说出的贺词,尽管她自己都听得出那话并非出自真心。

宗一会心地笑了,说了声“谢谢千舟”。看到父亲的笑容,千舟瞬间醒悟——曾经预感到的日子已经来临,这个人再也不是自己的父亲了。

那天晚上,千舟对靖代说起宗一又有了孩子的事。“我已经决定了,我和爸爸现在的家没有任何关系,他们一定觉得我是个多余的人,今后我会一直住在这里。外婆,可以吗?”

“什么多余,你父亲肯定没有那样想过。至于千舟想一直住在这里,这当然没问题,外婆高兴还来不及呢。”靖代蓦地又露出凝重的表情,“借此机会,有件重要的事情想告诉你。”

靖代说的正是月乡神社的神楠。传说那是一棵可以实现愿望的树,千舟从小就听说过。神社一直由柳泽家管理,神楠则由千舟的外祖父母来守护。

“你外公已经不在了,只能让我继续守着。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但我也有死去的一天,到时候我希望你能接我的班,怎么样?”

千舟哭笑不得。她本以为是更了不得的事情,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所以感到些许扫兴。“没问题。”千舟想都没想就爽快地答应了,“外婆偶尔会去清扫吧?从今天起我就可以给您打下手了。”

靖代频频点头。“谢谢千舟,你能帮忙真是太好了。守护神楠的工作可不光是打扫卫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神楠的正式祈念必须在夜晚进行,其中又属新月夜和满月夜最为适宜,祈念之际一切都要由神楠守护人周密安排。这才是我想让你接手的工作。”

“终于等到了!”玲斗探出身子,以为总算可以听到关于神楠祈念的详情了。

“对不起,恐怕要辜负你的期待了。关于神楠的事情,我不想多说。”千舟面无表情地泼来一盆冷水,“说到这里,难免会涉及神楠。但我重复过很多次,神楠祈念究竟意味着什么,必须由你亲自去探索、掌握。不用担心,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过去也没有人对我讲过神楠的事,都是我自己一点一点理解清楚的。唯有一点要说的是:神楠守护人肩负着重大责任,必须有坚强的意志。正因如此,这份工作并非任何人都可胜任。你要做好一切准备迎接那一天。这一点必须记在心里,明白了吗?”

“好……”玲斗扬起下巴。

千舟瞬间脸色阴沉下来,敲着桌面说道:“我刚说过不要做这种不稳重的动作,这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啊,对不起,一不留神就……”

千舟无奈地叹了口气。“回到刚才的话题。”她继续说了起来。

那一年四月,千舟升入大二。一天,她接到宗一的电话——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千舟回了一句“恭喜”。她其实并没有感到十分高兴,但倘若死产,她心里肯定更不是滋味。母女平安总归是件好事。

“你不过来看看吗?年纪是差得有点多,可终归是你妹妹啊。”

“嗯,过两天就去。”挂断电话,千舟萌生出一种奇妙的感觉。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和父亲说过话了。

大约两个月后,千舟见到了同父异母的妹妹。宗一数次邀请她,连靖代都催她最好去见一见。她很不情愿,最后还是到访了宗一和富美的家。相差十九岁的小妹妹是个可爱的婴孩,脸蛋粉扑扑的,大眼睛炯炯有神。确定妹妹和自己长得一点也不像,千舟心里像是有一块石头落了地。考虑到以后的人生,她希望没有人能看出自己和这个妹妹有血缘关系。

“吃完晚饭再走吧。”面对父亲的热情挽留,千舟执拗地拒绝,离开了直井家。直到临走,千舟和富美也没有任何交流。

又过去六年左右,千舟和名叫美千惠的妹妹再次见面了。宗一邀请千舟为美千惠升入小学庆祝,千舟很不情愿,但靖代又从背后推了她一把。“即便只是一段时间,你父亲也曾是柳泽家的人。虽然他恢复了旧姓,但这个时候不去祝贺未免太过冷酷无情,你可不能这么做。作为柳泽家的一家之主,了解亲戚的生活状况也是你的职责之一。如果对方家出了事,就算我们再怎么撇清关系,外人也不会理解,毕竟血脉相连。”

那时,千舟帮助外祖母守护神楠已经有一些时日,外祖母开始交接给她一些具体事宜。千舟在家族中的地位越来越高,责任越来越重。大学毕业后,她就职于柳泽集团旗下的不动产公司,负责公寓板块业务,由于工作繁忙,全然没有时间去看望宗一一家。

美千惠的入学宴定在新宿的一家中餐馆。妹妹已经六岁,长着一张瓷娃娃般紧致的小脸,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千舟的心扑通直跳,美千惠似乎也因初次见到千舟而显得很紧张。

宗一询问千舟的近况,得知她正在参与大型公寓开发计划时十分惊讶。大概宗一想当然地认为,千舟靠柳泽家找到的工作只是端茶倒水或前台之类的闲职。宗一说,四月份他就要到一家大型补习学校在上野设立的新分校去工作了,校长专程聘请他过去任教。他在江户川区购置了一处二手独栋房屋,已经搬完家。美千惠上的小学就是那一区域的公立学校。

“转眼间就要到花甲之年了,想要重新出发还是得趁早。”

“太好了,加油。”

“嗯。”宗一举起盛着绍兴酒的玻璃杯呷了一口。

父女俩都感到彼此在逐渐疏远,但谁都没有说出口。千舟依旧不知该和富美聊些什么。看到富美不时帮六岁的女儿整理碗筷、为宗一说的话做补充、倒酒、布菜,她感到在父亲建构的新家中,富美或许是个非常称职的主妇,而那个家不可能为亡妻的女儿留出位置。

后来每隔一两年,千舟都会与宗一一家见一次面。千舟很希望能和宗一在外面单独一聚,但宗一总是劝她来家里,千舟只好登门造访。每次富美都在家,美千惠则不一定,据说她报了好几个课外班。就算姐妹相见,两人也几乎没有说过话。千舟从没听到美千惠叫过她“姐姐”,一直都是“千舟姐”。上了初中后,美千惠的措辞中更是多了一分恭敬。

时光飞逝,日本的经济发展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强劲势头,公司业绩持续攀升,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上,千舟都沉浸在没日没夜的忙碌中。转眼间,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三十五岁,同年龄段的朋友大多已经成家。千舟并非没有结婚的想法,也交往过几任男友,但没有遇到可以让她下定决心托付终身的人。

守护神楠一事,千舟完全交还给了白发苍苍的靖代。一天晚上,千舟回到家,发现靖代蹲坐在厨房。靖代说起身时突然一阵眩晕,之后便无法动弹。

千舟以为只是贫血,可从那天起靖代食欲严重减退,每顿饭都只吃两三口,行动也日渐缓慢,睡眠时间却越来越长,身体每况愈下。千舟送她去医院检查,并未查出问题,非要说有什么症状,便是所有器官的机能都在下降。靖代已近九十岁,衰老不过是自然规律。

又过了一个月,靖代离开了人世,死亡证明上记录的是“自然死亡”。在离世的两天前,靖代用微弱的声音说道:“神楠就拜托给你了。”那是千舟听到外祖母说的最后一句话。

葬礼结束后,千舟在火葬场模模糊糊地感到,她这一生或许要孤独终老了。千舟的预感应验了。她再未能遇到命定之人,一直形单影只地生活。但她丝毫没有后悔,她清楚自己的禀性,比起追求普通女人想要的幸福,她更适合做柳泽家的一家之主,成为神楠守护人。

流年似水,将近四十五岁时,千舟与宗一一家的关系发生了巨变。宗一被诊断患有食道癌,经手术治疗后不见好转,改为药物治疗。病情与预期背道而驰,宗一只好住院。到了这个地步,千舟无法坐视不管。探望已远远不够,还必须和富美母女商量治疗手段和医疗费用等事宜。美千惠已经长大成人,三个女人首次在宗一不在场的情况下会面了。

谈话过程中,千舟了解到宗一一家的生活并不富裕,积蓄少之又少。宗一早已辞掉工作,家里一直在依靠他的养老金和富美打零工挣的钱度日。美千惠高中毕业后就职于家电商店,微薄的收入难以支撑拮据的生活,因此她晚上会去夜总会兼职。千舟询问夜总会在什么地方,美千惠怯生生地回答“在银座”。千舟稍微放心了一些——银座多是高档会所,总归比一般的夜总会好很多,美千惠也足以在那里立足,因为她具备与银座相符的气质、美貌与光芒。同父异母的两个人在相貌上竟有如此大的差异——对比自己与美千惠的容貌,千舟不由暗暗感叹。或许因为年龄相差很大,千舟并未心生忌妒。

千舟明确提出,治疗的一切费用由她承担。她确信富美和美千惠会无微不至地照顾宗一,作为亲生女儿,她当然要在经济上给予支持。千舟每个月去探望两三次,每次见到宗一,都眼看着他在逐渐消瘦。宗一似乎已意识到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却没有唉声叹气,只是每次看到千舟都会有气无力地说“爸爸对不起你”。

宗一终究启程前往另一个世界了。千舟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接到通知时,她刚好在仙台出差。

守灵、葬礼、七七等一系列法事结束后,千舟与富美、美千惠见面的机会骤减,再次相见时已是宗一去世两周年的忌日了。一周年忌日时,千舟有工作在身,未能成行。临近两周年忌日的一天,富美联系千舟,表示在做法事前有话想对她说,希望她可以提早到场。在祭拜的地方见到美千惠和富美时,千舟吃了一惊——美千惠竟然抱着一个孩子。

“怎么回事?这是谁的孩子?”千舟问道。

“是我的……”美千惠声音微弱地回答。

千舟不禁焦躁起来。“我知道!我问的是这孩子的爸爸是谁?做什么的?孩子入籍了吗?”

“没有入籍……情况有些特殊……”美千惠难为情地说。

一旁的富美神情痛苦,一声不吭。看到她俩这个样子,千舟恍然大悟。“不会……有家庭吧?”

美千惠轻轻点了点头,把孩子抱得更紧了。

“那人是做什么的?银座店里的客人?”见美千惠又点了点头,千舟感到头晕目眩,转向富美问道:“您为什么没有反对?”

“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而且美千惠说想生下来……”富美说最后几个字时,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

千舟这才知道,宗一去世没多久,美千惠就搬出去一个人住了,母女二人偶尔会打电话聊上几句,但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等富美察觉时,美千惠已经怀孕四个月了。

对方是个企业家,四十八岁,在东京经营着几家餐厅,和妻子、上高中的女儿住在世田谷区一幢独栋房子里。但这些都是那个男人说的,是否属实无从知晓。他从未告诉过美千惠详细住址,联系方式也只有手机号码。

美千惠对那个男人坦承怀了他的孩子,男人并不赞成把孩子生下来。他表示不想放弃现在的家庭,倘若孩子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生就太可怜了,但如果美千惠坚持,他也不强行阻止,会尽全力提供帮助,并与美千惠说定绝不与孩子相认。

“为什么没和其他人商量?”

面对千舟的质问,美千惠的回答很简洁:“反正不会有人同意。”

“你就那么想生下来吗?”千舟问道。

“是的。我也答不上来理由。发现怀孕时,我的确也曾慌了手脚,可日子越久便越舍不得,况且……”美千惠犹豫片刻,接着说道,“他说虽不能认这个孩子,但如果我生下来,一定会照顾我们。”据美千惠说,那个男人从刚交往时就在经济上支援她,一直持续至今。“前几天他还来看我们,给宝宝换了纸尿裤。所有的约定他都遵守了,对我们母子也一直很好。”

孩子是男孩,名叫玲斗。

看到同父异母的妹妹目光如此短浅、对待人生的态度如此漫不经心,千舟怒不打一处来。有没有考虑过孩子的未来?难道打算一辈子都靠那个男人养活吗?凭什么相信他会一直给钱?千舟一通诘责。

“你的担忧合情合理。”富美开口道,“你们不是一个肚子里生出来的,但毕竟是姐妹。妹妹生了有妇之夫的孩子,你一定也很困扰。我们考虑到了这一点,才想早点见面坦诚地说出来,也好商量一下今后的打算。”

“今后的打算?”

富美转头看向美千惠,示意她接着说。

“生下这个孩子时,我就下定了决心。”美千惠说,“我知道千舟姐一定会骂我,认为还不如没有我这样的亲戚,所以,我想和千舟姐断绝关系。”

“断绝关系?”

“是的。”美千惠回答得干脆利落,“千舟姐就把我的事全都忘掉吧,权当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就算有过,也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其实,千舟姐从未把我当作妹妹看待,不是吗?在你心里,我只不过是抢走你父亲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我甚至觉得你不恨我已经很好了。我任性地生下了孩子,对方还是有妇之夫,任谁都会看不起我,这些我都明白。所以,干脆我主动提出断绝关系,以后我们不再有任何来往,这样对双方都好。”

千舟终于明白,美千惠是不愿让同父异母的姐姐难堪,但背后恐怕还有另一种更加强烈的想法:你和我的关系又没有那么亲近,何必对我的人生指指点点?归根结底,美千惠想说的是“别管我了,我的一切与你无关”。既然美千惠心意已决,宣判两人再无关系,自己又何必强求她回心转意呢?

“我明白了,既然你已经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我也无话可说。今后我不会再联系你们,也不会干涉你们,这样可以吗?”

“嗯。”美千惠抱紧孩子,鞠了一躬,“对不起。”

随后,两周年忌日的法事开始了。只有寥寥几个富美的亲戚到场,他们见了美千惠的孩子,什么也没有说。千舟到最后也不清楚富美是如何跟亲戚们解释的。

自那以后,美千惠便几乎杳无音信了。因为宗一的事情,千舟偶尔会和富美联系,但话题中再也没有出现过美千惠。

千舟兼任柳泽集团多家公司的董事,完全没有休息时间。月乡神社只好雇专人来管理,唯有夜晚的祈念没法委托他人,身为神楠守护人的千舟仍在亲力亲为。偶尔因工作无法分身,她便只好拒绝访客的预约。

就这样又过去了八年。一天,突如其来的噩耗传来——美千惠死了。富美说一切从简,守夜和葬礼安排在同一天。听到消息,千舟立刻赶到殡仪馆。

富美憔悴至极,尽管才六十多岁,却已散发出暮年的气息。美千惠死于乳腺癌,发现时已是晚期,病情严重恶化,用尽一切治疗手段也仅延续了几天生命。

千舟询问了这八年的情况,不出所料,单身母亲美千惠没有一天是安然度过的。

玲斗的父亲给的钱越来越少,到最后就没有了。玲斗刚出生时,他的父亲的确常来看望母子二人,但之后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最终不再露面。没过多久,银行账户里再也没有生活费打进来,那时玲斗还未满三岁。告到法院当然是一条路——通过DNA鉴定证明血缘关系,这样一来,无论那个男人是否愿意认玲斗,都可以向他索要抚养费。然而美千惠对此知之甚少,她一直认为,男人已经说过不会与孩子相认,是她自己坚持要生下来,那么事到如今也就没有权利提出任何要求。况且,即使告到法院,也很有可能一无所获。后来美千惠得到消息,那个男人生意失败,变卖了所有家产,带着家人躲了起来。就算真能找到他,又能得到什么呢?总之,美千惠走投无路,只能独自养育玲斗。她带着孩子回到富美身边,白天打零工,晚上在夜总会陪酒。她不在家的时候,玲斗就由富美照看。富美称,虽然仅凭母女二人照顾一个男孩并不轻松,但生活仍算得上幸福。

美千惠向富美提出身体不舒服大约是在一年前,但她感到不适其实是在更早之前。有一段时间,美千惠突然瘦得不成样子,她对富美解释说这是减肥的成果。

“可能……”富美说道,“这孩子不能接受自己没有乳房这件事吧。”

美千惠是个瓜子脸美人,体态丰盈,丰满的胸部即便隔着衣服也散发出魅力。不难想象,这是她作为女招待最犀利的武器。如果真得了乳腺癌,医生一定会建议美千惠摘除乳房,或许正是为了避免走到这一步,她才迟迟没有去体检,确诊后也依旧坚持不接受手术治疗。

“我知道,这孩子一直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为了能好好抚养玲斗长大,她到死也不愿放弃作为女人的魅力。”富美笑着说,笑容看上去透着些许凄凉。

玲斗已是小学生了,正值淘气的年纪。也许是目睹了母亲与病魔斗争的日日夜夜,面对母亲的遗体,他并没有哭闹。富美向他介绍千舟是“曾经帮过妈妈和外婆的阿姨”,他听后立刻鞠了一躬,眼角微微带笑的模样与美千惠很像。

恐怕今后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个孩子了——那时千舟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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