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回了B城在电台找了个工作,一边赚钱一边考研。而单位也准许桑妈妈提前一年退休在家修养。

丧事在桑爸爸单位领导的热心操办下还算隆重,无焉几次在父亲的遗体上哭晕过去,但是桑妈妈一直很平静。

当时,程茵担心地提醒无焉,“你要看好伯母了。”

果然,下葬以后母亲每天都去父亲的办公室将她自己琐在里面自言自语,或者坐长途车去当年两人当知青的地方垂泪,到了时候又平静如常地回家替无焉作饭,显得高高兴兴。

她在电台一直申请上夜班,那个平时凶神恶煞的主任对人都喜欢挑刺,但是对她却几乎是有求必应。她每天要将近一点才下班,回去之后,继续电灯复习考研,熬到天边开始灰白发亮才睡觉。

有同事问:“你怎么这么喜欢夜班啊。”

桑无焉笑笑:“白天家里有事。”

白天的时候,桑无焉总是在后面跟着母亲寸步不离,待母亲要返回之前又匆忙赶回去,做成好象刚刚买菜回来或者刚刚到家的样子。她又向父亲学校的领导百般哀求才帮母亲把那间办公室一直保留下来。

两人就这样过了一年。若不是程茵一直在,桑无焉觉得自己会先发疯。

她如愿地考上了桑妈妈学校的研究生。

一年后连父亲忌日的都过了数天,桑妈妈突然说:“焉焉,你爸爸是昨天下葬的吗?”

桑无焉错愕之后回答:“是啊。”

一切又恢复了平常,只是桑妈妈的记性突然就漏掉了一年。她知道这是一种心因性的选择性失忆症。就像害羞的人极度紧张的时候一上台便忘记台词一样。

桑妈妈有时候会悲伤,大多时候在老年大学里和那些朋友消磨时间。她时常说:“焉焉,你不用管妈妈,爱回哪儿回哪儿去。妈妈一点儿也不需要人照顾,一个人挺自在的。”

桑无焉明白其话中的意思,但是母亲不知道,她好象回不去了。

不知道当时她最后对苏念衾说的那句话,是一个诅咒还是一个预言。他果然做到了,再也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

苏念衾本不是个喜欢引人注目的人,但是桑无焉仍然能从各种媒体那里得到关于他的只字片语。例如:苏怀杉度过危险期出院;例如苏念衾回到苏家开始接触家族生意;还有……一今宣布封笔不再写歌。

她看着报纸才注意到,原来一今两个字不过就是从衾身上取下来的。

一今。

衣今。

意思是说,这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今这个人了。

过了这么久,失去父亲的伤痛已经渐渐消散。当时,她对父亲的突然离世只觉得后悔至极,有着满腔的悲恸、自怨和懊恼无处发泄,最后竟然把父亲的死怪罪在了苏念衾的头上,所以才对他说出那么决绝的话来。

她笑了笑,不过一切都不重要了。

无论他爱谁都好,有些事情有些东西,一生就那么一次,错过了就再也不能回头。

转眼,她也研二了。

魏昊和许茜在经历了从高中开始的爱情长跑以后,终于结婚了。那些高中同学听到这消息,无不羡慕有佳。

桑无焉答应做了伴娘,伴郎是魏昊公司的一位男同事。婚礼的当天李露露也在。她毕业那年就考上了M师大的研究生,做了桑无焉的学姐。

送亲的时候,桑无焉作为伴娘上了主婚车。

许茜坐在车里突然说:“桑无焉,我一直觉得你比我幸运。我家境不好,什么都要卖乖讨巧才能得到,所以我很嫉妒你。”

“新娘子说这些做什么?”

“是魏昊让我明白,人不能这么想。每个人都属于自己的人生和幸福点,不能总拿自己的短处和别人比。对于魏昊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想向你道歉。因为他是我的幸福,在这个时刻任何人都很自私。我抓住了,因此我现在很快乐。你也要加油。”

桑无焉点点头冲她笑了下。

仪式进行到最后,新娘子扔手捧花的时候,许茜冲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将花狠狠地砸到了她的脸上。很多未婚男青年都笑着叫嚷说新娘偏心。

许茜说:“我咋偏心了。不就是给你们一个机会么,不但可以抢花还可以顺带抢了伴娘当压寨夫人啊。”

当时桑妈妈也在吃酒席,不知道是受到许茜启发,还是真的到了这个年纪,她开始担心起女儿的个人问题了。

“上次来家里面的小肖你觉得如何?”桑妈妈问。

见桑无焉埋头吃饭不答话,又继续说:“人好,懂礼貌,个子也合适。”

“小肖是谁?”桑无焉纳闷。

“你爸以前的学生啊,怎么就给忘了,就是见你就叫小师妹那个?”桑妈妈提醒。

桑无焉想了半天,还是没记起这人长啥样。

过了几天,桑妈妈又问:“你们班里有没有比较谈得来的男生?”

“有。人挺好。还帮我找论文资料来着。”

“人怎么样?”

“妈,你又来了。人家都结婚了。”

桑无焉无奈地将手中的八卦周刊翻页,没想到居然看到苏念衾的照片。照片很小,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西服,看不清楚脸。文章大意是在点评年度最值得女人垂涎的黄金单身汉们。

短短三年,他已经成功地从父亲苏怀杉手里接过了所有的家族生意。

“看什么?”桑妈妈看她读得出神,随口问。

“没什么。”桑无焉急忙将书又翻了一页,掩饰过去。

如此旁敲侧击不行,桑妈妈干脆直捣黄龙,开始跟桑无焉物色相亲对象。她参加老年活动,熟络的同龄人多,随便逮着谁就问:“你那个儿子,有女朋友了么?”

桑无焉实在受不了,又不能和她老人家明说,只好找间屋子搬出去,美其名曰:跟着父母住的女生,不好找男朋友。

桑妈妈惯于接受新社会新观念,想想也觉得对,就欣然同意了。

在人托人之后,桑妈妈终于筛选出几个合适人选。

第一位是个老师,是老爸学院新来的。

“人家在外面都买房了,还是楼顶跃层。”桑妈妈着重强调了下这个卖点。

她如今都顺着桑妈妈的意思,她叫她去,她就遵命。去不去是回事,成不成是另一回事。

第一次相亲,难免尴尬。两个人先通了电话,然后约好在上岛门口见面。

对方说:“我穿咖啡色的夹克。”

桑无焉低头审视了下自己的条纹衫,半天没想好到底要形容成什么颜色,又觉得在电话里迟疑太久不怎么礼貌,于是脱口说:“那我拿份文摘周报吧。”

噗嗤——程茵在旁边听见就乐了。

“啧啧啧,桑无焉你也忒土了。你怎么不干脆右手拿本《知音》,左手拿朵红玫瑰,接头暗号:打死我也不说。”

“滚!”桑无焉佯怒。

坐公交车挤到上岛楼下,果然看到一戴着眼睛的穿着咖啡色夹克的男人。桑无焉把包里的报纸拿出来。那男人一见状,就笑眯眯地迎过来,“桑小姐?”

男人本来眼睛小,脸上肉多,就这么一笑,眼睛都快没了。

桑无焉点点头,上去和他喝咖啡。

“怎么样,怎么样?”她一回家,桑妈妈就来电话。

“还好。”

“什么叫还好?”

“就是不行。”

“怎么不行法?”

“妈,我还在他们学校念书呢,万一他来给我们上课,那不成师生恋了?影响多不好。”

“这……怕是没什么关系吧。”

“师生恋也说没关系,妈,你开放过头了。”

“反正你也快毕业了。”

“还有,他眼睛小,我看着难受。”

“……”

第二个还是老师,也是教大学的,不过是隔壁的大学。

这一次约在必胜客楼下,桑无焉特地穿件又醒目又好形容的大红色衣服。上楼的时候,桑无焉走在那位老师的后面,目测了一下他的身高,心中叹气。

吃过饭,桑无焉回桑妈妈电话说:“太矮了,不行。”

“也不是很矮嘛,顶多不算高。”桑妈妈带着眼镜看了下媒人给的资料。

“不行,我都这么矮了,再找个矮的,多影响下一代啊。”

“……”

第三个依然是老师,不过是教高中的。

因为丈夫是干这行的,所以桑妈妈总觉得教师不错,工作稳定,社会地位高,应酬少,出轨很难。

程茵摇头:“小桑呐,我看你要闻名B市教育界啊,你妈是不是准备把我市所有的未婚男教师全都拉来让你过下目?”

桑无焉出门前送了程茵三个字:“滚,滚,滚。”

“桑小姐,什么时候研究生毕业呢?”男人问。

“明年。”

“我也挺想考你们学校研究生的。现在高中生不好教,社会责任大。你考研的时候怎么复习的呢?”

“看书啊,做题啊。”

“有没人找人复习勾题呢?”

“现在心理学都是全国统考的,主要看自己,不过我当时也找了我们系刚考上的研究生帮我复习的。”其实那人就是李露露。

“那桑小姐能不能帮我复习下呢,我也准备考,去年专业课和英语没过,今年想再试试。”

一上车,桑无焉就给家里去了电话。

“妈,这人不是来找女朋友的。”桑无焉咬牙切齿地说。

“那是干嘛的?”桑妈妈纳闷。

“他想找个家教。”桑无焉下定义。

第四个人的资料送到桑无焉手上的时候,桑妈妈信誓旦旦地说:“无焉,这回妈给你找这人,完美的简直就是天上有地上无。人好,又帅气,身高没问题,工作更是没话说。”

“又是哪个学校的老师啊?”桑无焉揉额头。

“人家是个律师。”

2

假日酒店大堂旁边的咖啡厅里,桑无焉晚到了,对方说他在靠窗的九号座,让桑无焉直接进来。服务生将她带到座前,她刚要坐下便听见有人叫“苏先生。”每当听到这个称谓她总会心跳骤快,即刻将目光移过去,然后便是一次又一次地失落。后来竟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期待还是在害怕。

她又一次寻声望去,叫人的是一位在座位上等候许久的中年男子,他看见门口有人进来便热情地迎过去。

然后,桑无焉在几人中间看见了苏念衾。

若不是有苏先生三个字做奠基,她几乎就认不出他了。

深灰色的西装,领子扣得很工整,显得挺拔出众。皮肤比以前黑了些,脸庞还是那么隽秀俊逸,骨子里却偷着种漠然。像毒药一样吸引着女人的漠然,就如飞蛾扑火一样。他的出现引得吧台的服务员频频抬头看他。身边托着他的手肘,跟他引路的并非余小璐而是一个装扮精练的女子。两人之间动作并不亲密,可见是秘书之类的人。

西装,衬衣,领带三者的色调搭配的很好,可见和他一起的女人要比余小璐细心的多,肯定也很持家。

桑无焉怔在原地,然后眼见苏念衾听着中年男人的声音,嘴角含笑,一步一步走来走到她身边。

然后,他和她,擦身而过。

一时间,桑无焉有些失神,连手脚都开始微微颤抖。

太突然了,她居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遇见他。不见的这几年,他已经不再是以前她所熟悉的苏念衾了,而变得更加高不可攀。

那个时候,他是代课老师,她是实习老师。

如今,他是财阀的继承人,而她还是个普通的学生。

分手以后,她很少再主动在人前提他的名字,强迫自己渐渐淡忘他。可是,每次在报纸上在杂志上看到他的名字、他的消息、他的图片都忍不住剪下来,夹在日记里,悄悄珍藏。

前几回去相亲之前她都在想,要是这一个合适的话,就嫁人吧,过去的就让它永远过去好了。

桑无焉一直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做到了,可是直到刚才看到他突然出现在那里,噙着淡雅的笑意缓缓走来。那根本就不是她认知中的苏念衾。曾经一度,那些表情都是她所有的。这么一想,初恋中的甜蜜心酸苦涩浪漫如数涌上桑无焉的心头,百般滋味难辨。

他看不见她,所以他毫无觉察地和她擦肩而过。

那一瞬间,她觉得时间似乎都凝固了。他从她身边走过,距离如此至今,桑无焉几乎听见两个人之间衣服的摩擦声。

他没有发现她,连停顿都没有。

桑无焉笑了下,像是自嘲。

“桑小姐,你没事吧?”早在位子上等她坐下的男人,见她脸色惨白,便关切地问。

“没事情,我正好有点头痛。”

因为是白天,咖啡厅里人不多,放着舒缓的钢琴曲。有几位客人在攀谈,都是压低了嗓门。

她和对方说话的声音一点也不算大,但是依然引得不远处苏念衾的身形一滞。

桑无焉有些惊讶,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他竟然还能对自己的声音那么敏感。

“桑小姐?”男人还不识时务地大声喊她的姓。

桑小姐?苏念衾抬眉。他转过身,缓缓走回来,站在桑无焉他们的桌子前。

“桑小姐?”这回是苏念衾在问,“这个姓可不多见。”

相亲的男人出于礼节,站起来,“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鄙姓苏,是这位桑小姐以前在A城的旧识。当然……”苏念衾说,“若是桑小姐贵人多忘事的话,怕不太记得了。”他似笑非笑,讥讽连连。

桑无焉脸色发白。

“初次见面。”男人客气地与他握手。

旁边的秘书,小声提醒他,“苏先生……”然后引着他的手和男人握住。

桑无焉发现,过了三年他与人的交际已经大有改观,至少还知道不管心情好坏都是要与人握手的。

和普通盲人的习惯不一样,苏念衾几乎不戴墨镜,因为那东西会阻碍他的唯一光感。所以直到此刻那个男人才觉察到苏念衾的眼睛有毛病。

“我和桑小姐是他乡遇故知,难得一见。但是不知道这位先生是?”苏念衾笑盈盈地问。

“桑小姐和我……”男人说。

“他是我男朋友!”桑无焉急忙抢白。

苏念衾微微一眯眼睛,换做以前那是他生气之前的标志性表情,如今却是淡淡地问:“那么请桑小姐代劳,介绍一下你的男友。”

“他姓……”桑无焉卡住,看了看那个人。出门相亲之前桑妈妈还专门跟她上了一课,包括这男人的身家背景,包括如何装淑女,包括如何不露声色地打探对方家底。她走在路上还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却不想到突然遇见苏念衾之后,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姓吴,吴迂。”男人笑着替桑无焉补充。

桑无焉窘迫,苏念衾还是那么奸诈,一句话就能让她就露底了。

后来苏念衾回了自己座位,谈起自己的正事。

和桑无焉相亲的男人一直在寻找话题,桑无焉时不时地应一句,其实完全就没听。

她如坐针毡,最后终于恨不得拿着手袋立刻就地遁走。正当起了这个念头,却见那秘书走来,含笑着对桑无焉对面的吴迂说:“吴先生,我老板想借您的女朋友说几句话,不知妥不妥当?”十分客气。

吴迂不知道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瓜葛,只得说:“当然当然。”向另外一张桌子走去。

秘书对他的善解人意感激地笑了笑,然后走回去。

苏念衾已经和那位中年人谈完事情,送走客人后,得到秘书的回复,起身走过来。

桑无焉坐立不安地看着他一边解了西服上的扣子,一边坐下,然后就这么面对面,沉默了半天。

其他人一离开,苏念衾的便隐去笑容,冷酷地抿着唇。让桑无焉觉得那样的唇角很性感。咳咳,性感?现在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提醒自己。

桑无焉觉得这样越沉默下去自己越不利,于是故作轻松地说:“好久不见啊,苏念衾。”

苏念衾脸色阴霾,不回话。

她觉得大概这句话不太对,于是又说:“几年不见,你变精神了,看起来不错。”

这句听起来更糟。

苏念衾这个时候竟然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抽出一只在盒子上点了点,夹在嘴里又熟练地拿出一个打火机点上。他深吸了一口,吐出一阵青烟。

若说以前的他还带着些任性的孩子气话,那么当下这个苏念衾已经是个完全成熟的男人了,至少外边看起来是这样。

桑无焉透过烟雾看到苏念衾脸上的阴霾加深。

“你来出差还是来旅游?”

废话,有旅游还带秘书的么?一句比一句傻,于是她干脆闭嘴。

他指头夹着烟蒂在烟灰缸上自然地弹了弹,将打火机放在桌子上。

“桑无焉,”苏念衾冰冷地说,“你放心,我不是来找你的。而且没有你,我可以活得更好。”说完这句话,苏念衾将烟蒂掐在烟缸里迅速起身离开。

后面的秘书见状追过去,“苏先生……”

留下一脸诧异的桑无焉。这么多年了,他见着她,要告诉她的居然就是这么两句话。

我不是来找你的。

没有你,我可以活得更好。

走到外面呼吸到湿冷的空气后,苏念衾才缓缓松开自己绷紧的神经。他苏念衾也会懦弱到甚至不敢在这个女人面前再多停留一刻、再多说一句话。

她回到住处,立刻接到桑妈妈的电话。

“无焉啊。怎么样?这个人品相貌都不错吧。”

桑无焉这才发现,她把那个姓吴的给忘在咖啡厅了。

已近深秋,新学期也到了一半,南方的城市也刮起飕飕凉风。她和李露露一同接了个儿童自闭症的个案。是儿童研究中心接收的一个叫小杰的孩子。

在两岁以前,小杰因为对声音不敏感,而且语言发育很迟钝,于是被父母误以为是失聪或者是弱智。后来当桑无焉见第一次见到小杰的时候,他的父母正偷偷商榷着是不是要扔了这他。

“他不是傻子。”

“不可能。”他那双不负责任的父母坚决否认。

“他不但不是个傻子而且说不定还有另外的天赋。”

“桑老师,”做父母的好象有点明白,“不会说话不会笑连基本动作都迟钝的孩子,不是傻子是什么。而且我们都是外来的乡下人,没有什么钱付你的治疗费。”

桑无焉气结。

于是在和监护人签定协议的情况下,桑无焉将小杰带到了研究中心,并且担负了他治疗的所有费用。

意思是说,她几乎收养了这个小孩,只是没有法律上的保护。

程茵说:“这孩子的家长都不是傻子,你才是。”

刚刚开始,小杰的病情很糟糕。几乎不会发音,只能鹦鹉学舌地重复几个单字。治疗的太迟,差点让他的听觉神经萎缩。丧失同龄小孩的自理能力,粗暴地拒绝任何想与他亲近的人,遇到事情一出轨道就会发疯一样尖叫。

幸好,那里的治疗老师很有耐性。

一年后的今天,小杰开始学会安静地用积木堆红房子。虽然那房子的样式从未改变过。

李露露一面看小杰最近的医疗记录,一面问:“上午你去相亲的结果怎样?”

“别提了。”

“教养不够?”

“好象还不错。”

“不够帅?”

“我连他长什么样都没注意看。”

李露露吹了一下口哨。

“这可不是你桑无焉的风格。前几次,你不是嫌对方长得矮,就是眼睛小。这回怎么会连对方长相都没看清楚?”

“我看见他了。”

“谁?”

“苏念衾。”桑无焉说。

“我说呢,苏少爷一出,谁与争锋。”

李露露以前在本科毕业那天见过苏念衾,在她俩后来的两年研究生生活中,她又旁敲侧击地获得了很多桑无焉的爱情故事细节。

“不是有报道说上个月苏老爷子已经将名下所有股份全部过户给了他,现下苏少爷可是货真价实的顶级钻石王老五了。你不如争取下,来个旧情复燃?”

“旧情都没有怎么会复燃?”桑无焉自嘲,“而且好象他视我如瘟疫,非常厌恶。”

是的,怎么会不厌恶呢?他曾经对她说过,如果她先离开,就会恨她一生。可是明明是他自己有问题,怎么还怪到她头上。

3

苏念衾紧锁眉宇,手里一直端着个烟灰缸。她居然骗她说那个男人是她的男朋友,睁着眼睛说瞎话,她以为他是三岁小孩么。

心神一恍惚烟烧到头,烫着他的手指,身体一惊,立即掐灭。才停了半秒钟就又想抽,一摸盒子才发现已经没有了。

苏念衾打开酒店的窗户,和秋风一起扑面而入的还有从下面传来车流喧嚣。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凉风。然后将手里的烟盒揉成团朝窗外仍出去。心中突然微怒:苏念衾,你不要再妄想什么。你这样还算是个男人么?三年前,她就是甩了你,一点迟疑也没有,甚至说出一辈子别出现在她眼前的话。

“苏先生?”

秘书小秦叫他。

“不开灯吗?”

“你需要的话就开吧。”苏念衾收敛住心神,才回过头来。

“开着灯的话,让人觉得温和一点。”小秦替他泡了一杯热茶,然后让酒店服务生将所有易碎物品和多余摆设全部收走,接着她在书房的桌子上将带来的语音扫描仪还有盲文打字机,一起按照他的使用习惯摆好。

“与TORO公司合作的事情很顺利,拟订的协议我也放在您书桌上了,但是明天早上您需要去一趟。”

“恩。”苏念衾右手撑在沙发扶手上支着下巴,这是他惯用的开小差时的动作,心不在焉地听秘书说话。

“还有我们在这里的分公司希望您能去探望一下员工。”

“恩。”

“余小姐来过电话,希望您空下来以后给她回个电话。”

“恩。”他根本没听。

小秦明白她白费了很多唇舌,但是老板就是老板。

“苏先生?”小秦微笑。

“恩?说完了?”苏念衾回魂。

“暂时就这些。苏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你把明天我们要签的协议给我放在桌上,早上要在TORO与他们的股东见面。我巡视分公司的事情,你安排下时间。”苏念衾说。

看来他刚才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小秦想。

但是脸上仍然好表情,“好的。我明白。”刚上任的时候余小璐就对她说过,做苏先生的秘书会盲文会做事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好脾气和有耐性。

“总台电话多少?”

“101。您需要什么东西吗?”

“要瓶酒。”

“余小姐吩咐过,医生说您的眼睛……”

苏念衾有点不耐烦地抬手。

小秦立刻禁声,她是秘书不是他的太太所以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她离开的时候,苏念衾突然问:“我的收音机带了么?”

小秦说:“当时您说不用,就没带。不过,您要听电台的话我手机里有这个功能。”

“不用了。”苏念衾又立刻拒绝。

今天的老板非常奇怪,小秦想,虽然以往就不太正常。

苏念衾将小秦留下的资料读到半夜。他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从商,所以对很多专业用语很不了解,小秦为他恶补了很多,却仍显吃力。所以下的工夫比其他人多了许多。

幸好以前一个人为他想过办法。

“看书费力的话,让人读出来不就好了,然后遇到你需要记忆的地方就记下来。”他仍然记得桑无焉笑着说的每一句话。她是他遇到的最爱哭,也最爱笑笑的女孩。

虽然看不见,但是笑由心生,他听的到。

他的心有点难受,所以叫餐厅送酒上来。

“苏先生,需要配菜吗?”对方善意地问。

“不必。”他冷然拒绝。

他酒龄不长,对味道并不在行,所以也不挑剔。在他眼中喝下去能忘记桑无焉的便是好酒。

可惜,至今尚未找到。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桑无焉站在树下。

那是什么树呢?

他在梦中皱了皱眉。

满植A城的一种树,他不知道是什么模样,只记得它的味道。余微澜说是冬青。而过了很多年桑无焉告诉他,这不是冬青是女贞。当时,她将泛着香味的像米粒大小的花朵摘下来放在他的掌中,还有那片普通的叶子,引着他的指尖去触摸。

那是她第二次用手握住他。

第一回是跟他在烫伤处抹芦荟汁的时候。她个子小,双手并不是标准的纤细修长,但是摸起来却格外柔软舒适,暖暖的。

他摸过她的脸无数次,以至于可以在心中准确地描绘出每一个部分的轮廓。

但是,无论怎么做,都无法组合成她的样子,笑的样子,哭的样子,噘着嘴对他撒娇的样子。

所以,她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站在他梦中的女贞树下,撑着伞,背对着他,却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她对他说,一辈子都不要见面。他本来以为无论自己心如何痛楚,他的自尊也足让他将这句话坚持到来生。

可是,他却忍不住违背了这个誓言,突然想来看看她,看看她好不好。

早上小秦来叫苏念衾。敲了门没有人应,她只能用房卡打开。

苏念衾和衣睡在床上,屋子里充斥的烟味与酒味几乎让人窒息。他的睡姿势像婴儿一般地卷缩着,手中握着随身携带的MP3,耳塞还留在耳朵里就这样过了一夜。

小秦见惯不惊,并不大惊小怪。她看了看表,才七点,还可以让他多睡半个小时。于是开窗户,又拿走床上的空瓶子,那个时候她听见苏念衾嘴里喃喃唤着一个叫“无焉”两个字。不知道是无烟或是无燕,听了很多次都没有搞清楚。

小秦抬了抬眉,在客厅里一边看行程安排一边等他。

七点半,苏念衾自觉地准时醒来,像是在体内上了闹钟一样。他在浴室洗了澡,下身裹着浴巾自己回衣帽间取衣服。每一件衣服都做了一个点字的标签,是关于衣服的颜色款式等。

二十分钟后,苏念衾又变成了白天的苏念衾:胡子刮的很干净,衣服很整洁,身上没有任何异常的味道,面部表情很平静。

“念衾——”在TORO刚开完会,便有人叫他。

“是彭小姐。”其实小秦不用提醒苏念衾也知道是她。

彭丹琪,TORO东家的侄女。

世上能用这种语气来高声叫苏念衾的人,恐怕也只得这个女子。

苏念衾略微不悦地蹙了蹙眉,他并不喜欢别人将他叫得这么亲密。

“彭小姐还有何吩咐?”苏念衾问,语气中带着疏离和矜持。

他素来冷漠,所以彭丹琪也不介意。

“叫我丹琪就好,不然太见外了。”彭丹琪笑。

她身上CD香水的味道太浓烈,老板必然不喜欢,小秦想。余小璐提醒过她,苏先生对味道和声音敏感,所以不可用香水,不可大声喧哗。

“念衾,听说你第一来B城,我带你四处走走。”

“多谢彭小姐热情,我眼睛不方便,不爱走动。”

彭丹琪将商场上的手段运用到爱情中,不步步紧逼却坚持不懈。

“那今晚我做东,请你吃饭尽一尽地主之宜。念衾,这不该拒绝吧?”

苏念衾无路可退。

傍晚从酒店去Catiero餐厅的路上,苏念衾突然在车里搜口袋。

“苏先生,找东西?”

“我带在身上的MP3。”

白色的iPod,苏念衾随身的至宝。

“是不是落在酒店了?”小秦问。

“那回去找。”苏念衾毫不迟疑地下令。

“苏先生,您和彭小姐约的时间快到了。”

“不去了。”苏念衾吐出三个字。

彭丹琪精心准备的约会因这小小的事件取消,害得小秦压低了声音编足了理由向她解释。所幸,她在受过教育,家教良好,不是个不通道理的女子。

而苏念衾却完全不讲道理。

酒店房间被他掀了个底朝天。打扫房间的服务生被一一严厉地询问,搞的大家很尴尬。

经理心惊胆战地问:“苏先生丢的东西可是非常贵重?”

“一个MP3。”小秦保持微笑。

苏念衾的待人方式已经和她两三年前刚刚接触到时好了许多,只是到了B市以后偶尔开始反常。

小秦记得第一次见面,苏念衾站在屋子的另一端问:“你为什么会点字?”

“我父亲是个盲人。”

“先天的还是……”他在斟酌自己的用词。

“后天的,他是个工人,我两岁左右他在车间里出了事故导致失明。”小秦回答他。

“他还算幸运,至少他见过你母亲和你的样子。”

小秦摇头:“不,苏先生。一位成年人从完全健康的状态突然失去光明,比一位从小就看不见的人,所承受的打击更大。”

她忍不住反驳了他,虽然她进来之前工作人员反复强调让她不要忤逆苏先生,可是她还是冲动地做了。因为那次事故对她父亲的一生永远都不算幸运。

苏念衾转过头来,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问道:“你父亲,他后来幸福么?”

“后来广里将故事责任推卸到他操作失误上,他从医院出来后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将就开始酗酒,醉了就对我母亲拳脚相向,清醒后又跪在地上求她不要离开他,一次又一次地悔改一次又一次地再犯。”

“后来呢?”苏念衾又问。

他平缓的神色间,透着一丝不易车觉察痛楚。

“我不到十岁的时候,母亲还是跟他离婚,带着我改嫁了。”小秦淡淡说。

她从办公室退出来,本来以为机会已经告吹,没想到一个星期过后却接到电话。对方说:“秦小姐,苏先生决定聘用你,请你周一来上班。”

小秦进了公司,发现苏念衾是她迄今为止遇见过的最勤奋的老板,像一个永不停歇的永动机,又像一块海绵迅速地吸收着那些陌生的知识。有一天,无意间听人说起苏念衾曾经爱过一个人,后来那人离开他。小秦就突然想到他追问她父亲故事时的表情。

十多分钟后,这个折磨人的MP3被发现在床下地毯的结合缝里。十多人都擦汗松气。正巧余小璐打电话过来,小秦向老板的小姨汇报情况。

余小璐想了一下,“我一会儿发个音频文件给你,你存在电脑上。然后去多买几个同样型号的MP3,拷到里面备用。”晚上,当小秦打开邮箱,看到余小璐发过来的附件。

整整有3个G的音频压缩文件,文件名是:无焉。

她不喜欢探索隐私,没有试听,仅仅是将文件减压后按照嘱咐一一拷贝到刚买的MP3里面,整整五个,分散放在她的手袋中,抽屉中,车上,以防不策。

原来重要的不是那个机器而是里面的声音,小秦想。

4

报纸的财经版上登载着:“RD融资我市TORO公司,据有相关高层透露谈判已经进入最后阶段”。

桑无焉读完那条消息,将报纸折起来。

的确如苏念衾对她所言,他不是来B城找她的。

电影里,经常有男人为了追寻某个女子,在她楼下日日守候的情节。但是苏念衾不会,三年之前不会,三年之后似乎亦然。

“明天你要去陪我。”李露露说。

她请了四天假,已经和医院约好,明早就去做近视眼手术。

“戴个眼镜有啥的,你就不能不去做手术。”

“你这就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自己眼睛好,当然不知道视力差的痛苦。”李露露说,“反正黄河要去,你也得去,在这地方我就认识你俩,要是我一不小心光荣了,好歹还见了你们最后一眼。”黄河是李露露的男友。

桑无焉白了李露露一眼。

下午,桑无焉牵着小杰想要打车。他的病让他不太适应人多的场合,更加不能拥挤。

“桑小姐!”

突然有人在车上叫她。

她转身,见一个男人将车停在路边。那人长相斯文,戴着一副眼睛。

“你……”桑无焉狐疑,居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人。

“我们见过,在假日酒店,吴迂。”男人提示道。

“哦,吴先生。”桑无焉有点抱歉。

“你去哪儿?我刚下班可以送你一程。”

“不用不用。”桑无焉摆手。

“反正是我荣幸,这个时段带着小孩不好叫车。”他看到桑无焉手边的小杰。

桑无焉迟疑。

“桑小姐再推辞的话警察要来给我开罚单了。”吴迂笑。

他算得上是一个体贴不做作的男人,桑无焉上车的时候想。

“你们去哪里?”吴迂问。

她为了照顾小杰坐在后排。“去市区的KFC。”

“是去吃东西吗?”吴迂透过观后镜看了眼桑无焉。

“是的。”

“这个时候去有点人多,如果小朋友不介意吃麦当劳的话我知道一家比较安静的。”吴迂从观后镜里看着桑无焉询问。

“恩,那谢谢你。”

于是搭车被吴迂顺利地演变成一场奇怪的约会。

吴迂去买东西的时候对这种受到小孩子喜欢的快餐并不熟悉,他端着东西回座位的时候有点抱歉。

“我没有进来吃过。只是上下班常从这里路过发现的。”

“男人通常会认为性格比较幼稚的人才偏好这种东西。”桑无焉为他解困。有这种想法的就是苏念衾。

“我家乡是小城镇,没有这些玩意儿。来这里念大学,经济上并不宽裕,一个十元的汉堡对那时的我而言已经是奢侈品。”

他很坦诚。

和那个人完全不一样。

桑无焉微笑着看他,有好感。

“吴先生现在做什么工作?”她又忘了。

“律师。”

“那你现在想吃什么都不奢侈。”

吴迂被她的话逗笑。

桑无焉将可乐插上吸管,放在小杰面前,他一个人安静地喝。而拿薯条的精细动作对于他而言有点吃力。于是桑无焉一点一点地教他。

“我听说过这种病。”刚才桑无焉向他解释了一下。“他的情况已经很好了。”

“治疗地越晚就越严重,他属于先天性的,一般来说终生都难以治愈。”桑无焉叹气。

“遗传?”

“医学还不能确定。最大可能是母体在怀孕的时候得过什么病造成的。”

“那并不是孩子的责任。”

“他的父母认为是。”桑无焉摸了摸小杰的头。“我把他带到这里,希望他看到别的小朋友,有接近他们的欲望。”

“他能听的见我们说话。”

“也许是,自闭能自动过滤他们不想接受的外来信息。”

突然,小杰一戳吸管将可乐的杯子打翻,桑无焉急忙将东西移开。吴迂看到小杰胸前沾了可乐,于是想用纸巾帮他擦干。

“吴先生!”桑无焉立刻制止,“小杰不习惯不熟悉的人碰到他。”否则他会即刻尖叫。

吴迂的手停滞在空中。

“他刚开始对我也是这样。他需要时间接受别人的亲近。”桑无焉急忙解释,以缓解他的尴尬。“这个过程很缓慢也很痛苦。”

吴迂说:“我很抱歉。”

桑无焉笑:“没什么,习惯就好。”

吴迂又去收银台补了一杯可乐。

回来他无意间看到桑无焉左腕上的手表。因为餐厅里暖气温度太高,桑无焉卷起袖子,加之那是一只男表表盘有些大,戴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有点显眼。

“瑞士产的Polley,桑小姐有这种收藏爱好?”吴迂重新找了一个话题。

“呃?”桑无焉不太明白。

“我以前有个香港客户,是做这种收藏生意的。”吴迂也有点好奇,因为那是一只盲人用表。

“你说这是什么?”

“Plley,在国内买不到正品,一只的价格足可以让我不吃不喝赚很多年。”

“不会吧。”桑无焉咋舌。

桑无焉想,她调给苏念衾那块差不多的虽说难买还心疼地花了她两百多块钱,也没看出来差多少呀。

“据说全部都是手工制作的。”吴迂解释,“是需要提前订做。”

“订做?”

“这种东西我也不太懂,总之就是它很贵,但是具体为什么那么贵,我们一般人都无法理解。”

俩人相视而笑。

笑过之后,气氛变得有些别扭。

吴迂又看了看桑无焉腕上的表,“据说这种东西和珠宝一样,还有升值空间。”

桑无焉将袖子放下来,不经意地解释说:“其实……是我在地摊上淘的仿制品,做得挺像吧。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真的居然这么贵,难怪山寨版都花掉我好几百。”

吴迂听见也松气,他也不想他要追的女人有这种身家。

5

桑无焉将小杰送到儿童中心,自己赶去电台。

她负责做一个心理谈话的节目,其实打进热线的人们询问的都是爱情。

爱情。

她都搞不懂。

今晚第一个打进电话的是个女孩,她一边叙说她的爱情故事,一边抽噎。桑无焉只好插入一段音乐,让女孩的心情能够平稳些。

女孩说,自己和男朋友是大学同班同学,如今还有不到一年就要毕业,面临这现实中种种对爱情的种种阻碍。

桑无焉除了对她说一些宽慰的话也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便是让她述说然后用心倾听。述说能让人找到心灵的出口。比如她喜欢对程茵说。

此刻的苏念衾正好从TORO出来准备回酒店。小秦迟了一会儿,在接电话。

苏念衾正好抽空站在车外抽烟。

这时有个声音叫他:“苏先生?”

苏念衾闻声抬头。

“我是魏昊,不知道苏先生还记不记得?”

“记得。”苏念衾伸出手去和他握手,魏昊先是一愣,随后立即也伸手。

“我现在在TORO上班,前几天在公司里看见您,人太多,没机会和您打招呼。”

“恩。”苏念衾不冷不淡地点点头。

觉察到苏念衾的态度,魏昊只好将原本压在心底的话收起来,客套了几句以后转身告辞。走了几步他又实在忍不住,回过头来说:“苏先生,这几年无焉过得很不好。不知道您是否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

所有的,他都知道。

那天,她从医院负气离开。他顿时懊恼难当,可是正值医院传来消息说找到了和他父亲相匹配的肝脏,会马上从那边送过来,立刻就要手术。

手术进行了十多个小时,等他缓过劲儿来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桑无焉了。

手机她不接。

他回家找她,去她和程茵的住处找她,甚至去了电台找她,任何她能出现的地方他都想过,也让余小璐陪他找了很多遍。他害怕自己一不留神,就和桑无焉错过,又担心父亲病情在手术后恶化。半夜下来都数不清楚跑了多少地方。

快到天亮,仍然没找到。

余小璐对他有点失去耐性了,“念衾——无焉又不是小孩子了,她在这里呆了四年,不会走丢的。她是生你的气存心不想见你,躲着你。你光着急有什么用。你现在知道后悔了,那当时为什么又要把她气走?”

他站在桑无焉的楼下,半天没说话。医院那边又来电话,说情况有些异常,催着苏念衾回去。

等他天亮了,又来的时候,走在门口就遇见桑无焉。

她问他说:“这世界上是余微澜来得重要,还是我?”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苏念衾顿然怔忪。他知道她昨天看到他和余微澜的亲昵动作,他心里慌乱的不知所措,不敢对着她的视线,只得故意反问她:“你觉得问这种蠢问题有意思么?”

没想到接下去换来的却是她更为决绝的一句话。那一刻,他几乎忘记呼吸。终于——他们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么?

苏念衾站在车前,对着魏昊的质问许久没答出一句话来,站了半天后都忘记再对魏昊说点什么,就默默地回到车上。

他后来才得知,那一夜桑无焉的父亲去世了。之后,他不敢,也没有权利出现在桑无焉的世界里。他是个瞎子,一个只会伤害人的瞎子。

他没有能力给她幸福。

可是他又是这么惦记她,三年中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没有一天不在回忆他们的过去。这种思念随着日光的推移日益加剧,他甚至不确定是不是有一天这些情绪会累计到将他压得崩溃。

而桑无焉却像真的忘记了他一样。

所以有时候他又忍不住恨她。他那么刻骨铭心地记着这一切,她怎么可以就说忘就忘,还装着若无其事地样子去相亲,去结婚,甚至于没心没肺地对他说:“苏念衾,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真是狗屁!

在回去的路上,小秦发现苏念衾靠在半寐着眼睛,心情不是那么好。

开车的小周也察觉气氛有些沉闷,于是说:“苏先生,听点音乐么?”

苏念衾摆摆手。

“周师,你们这儿有什么电台啊?”小秦问。

小周是分公司替苏念衾临时准备的司机,B城本地人。

小周瞄了一眼时间说:“这个时段有个谈话节目还不错,我老听。”说着就打开广播搜那个台。

突然,他听到一个令人怀念的声音通过无线电波在车内响起:“那么请导播接进我们今天的第二个电话。”是桑无焉的声音。

司机找话题说:“这个主持人有时候说话真可爱。”

苏念衾坐直身体,将手抬起来,对司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一路上全神贯注地将节目听到最后,一字不落。

桑无焉下班回到家,躺在沙发上,盯着表盘发呆。突然又摸出手袋里的打火机。

这是那天苏念衾扔在那里的,款式最简洁的磨沙藏青色打火机。

两件东西放在一起。这是苏念衾唯一留给她的回忆,一个是硬抢的,一个是他忘记拿后自己捡的。她与苏念衾在一起半年,他没有送过她任何东西。

书上说,女人是物质的。

其实不是物质,而是从那里可以看到男人的心。他一点也不在乎她。

她第一次见他抽烟,以前的苏念衾是一个远离一切不良嗜好,甚至都不熬夜的人。因为失去了眼睛,所以他格外爱惜健康。如今见他娴熟地点着烟,周围烟雾缭绕,自己竟然是那么心痛。

他完全是在糟蹋自己。

想完又看了看那块表,自己竟然戴了个非常值钱的玩意很久,还时常把它忘在洗手间。

“这么贵的东西,等哪天我们吃不起饭了,就拿去当掉换钱。”程茵从屋子里出来说。

“我怎么会跟你这么个市侩的女人住在一起。”桑无焉感叹。

“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你老跟着我,好象缺了我你就活不下去了一样。”程茵吹气感慨。

“我是不是应该拿去还给他?”

“那多好,你又可以正大光明地见他一次。”程茵调侃道。

桑无焉不语。

“无焉,你还爱他?”程茵问。

“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还捡人家扔的打火机做什么?”程茵一阵见血。

“我……”桑无焉辞穷。

“无焉,”程茵看着她,“这么多年了,你找着比他更合你心意的人了么?”

“只是没有遇到吧,没准儿马上就出现。”桑无焉淡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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