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是,吉特法菜尔吹着口哨下楼吃早餐了。

不过与其说他是五月一日星期一早晨起的床,还不如说是中午更确切些。他睡得死死的,就像一段木头。醒来后,他把头探出窗外,深深地吸了口气,天气真温暖,阳光真灿烂。

从窗户往下望去,是一片墨绿、翠绿、间或点缀少许金色的乡野。阳光的热力蒸腾起古老的木材与石材的气息。扭头向右,视线穿过东面的树丛,可以看见门房那边铁门上的石顶,还有铁门外乌压压云集着的一大群人。

他非常满意地发现,自己的大脑已不再因那些人而饱受烟熏火燎,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焕然一新。

他尽情吸了口温暖的空气,大声自语:“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爱上了一个真正的女巫。我不在乎海伦是否能够时而现身时而隐遁。就算这是她的本来面目之一,也休想让我惊掉下巴。”

“但事实是她还活着。她就在这儿,这是她坐过的椅子。她答应今天就回来。她爱我,至少她说她爱我,这是最最不可思议的。”

“而且我的潜意识再也不会用美梦二字自欺欺人了,那绝不是梦境,更何况马斯特司也听到了声音,难道他也做梦了?”

“再说了,谁又在乎呢?”

洗漱、刮脸、穿衣的过程中,他简直已摇身变成一位哲人。但当他在下楼吃饭的途中巧遇马斯特司时,仍不免有些尴尬。

马斯特司的房间就在他隔壁,二人是在主楼梯顶端那扇彩窗下碰面的。他们不约而同想到昨夜那次兴师动众的搜查,一时间相对无言,恰如宿醉未醒的酒鬼谈及一场纵饮狂欢,总不免要有三分犹豫的。

在彩窗的映衬下,探长看起来更显得垂头丧气,一脸迷惘,形容憔悴,任谁见了也要生出恻隐之心。为表示此时是客人身份,而非执行公务,他摘下帽子向吉特稍一致意。

他清了清嗓子:“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说!”他吼道,“现在都十一点十五分了,我睡过头了。”

“我也是。”

“但鉴于事态……”

今晨的吉特完全乐于向全世界示好,遂摆出一副友好的姿态。

“您能否最后相信我一次,”他说,“我这次根本就没有玩弄什么阴谋诡计?”

“如你所愿,先生。我相信你。”

“那么,帮帮忙吧,从星期四下午开始我从未见过海伦一眼,直到她今天凌晨一点时出现在我的卧室里。而且我现在还是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除了她还活着,并未如您所想遭毒手这一点之外。”

他们踱下主楼梯,前门上方彩窗里透进来的光线更为强烈。马斯特司停步对他说:

“啊!那姑娘还活着,没错!但塞文伯爵和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呢?”

吉特答不上来。

马斯特司从衣袋里拽出两张折起的报纸:“这些是连同早茶一起用托盘恭恭敬敬送到我房里来的。班森的杰作,毫无疑问。我敢发誓,小伙子,这些报纸彻底疯狂了!”

“铁门那里现在挤得水泄不通。我从窗子里肴到了。”

“看这儿!一家早上四点截稿的报纸说,他们有‘可靠的消息’称,亨利爵士最后拿走了青铜神灯,从此便消失不见他肯定不在这房子里,那他人呢?”

他们各自缄默,只有鞋子踏在台阶上的声音。

“而且”,马斯特司把报纸狠狠拍进左掌,“还有其他大把的头条新闻。‘第二个受害者’,‘塞文伯爵失踪’,‘下一个会是谁?”

“嗯,我知道。”

“我问你,我到底该怎么告诉他们海伦·洛林小姐并未遇害?设想一下,我说‘她并未遇害’。然后他们问:‘哦?怎么回事?’‘因为我一度近得可以听到她的说话声,而且法莱尔先生还确曾与她交谈过。但事实上,伙计们,她又消失了。”

“听起来确实有点乱。”

“有点乱?你觉得会有人笑纳这种奇谈怪论么?”

“可那确有其事啊。”

“我知道确有其事!我只是问你报纸会不会相信,公众会不会相信—该死的!—就连我的下属们都会不会相信?”

大厅里暖洋洋的,略有些霉味,吉特瞥了马斯特司一眼:

“您真正挂心的是H.M.的失踪吧,对吗?”

马斯特司的防线顿时松懈。

“没错,”他承认,“的确如此。你说都这时候了,我们还有东西吃么?”

“应该没问题吧,”吉特见他畏首畏尾的,“班森会安排的。”

而班森显然都已经安排好了。

宽敞的饭厅位于大宅南侧向南面的露台敞开。餐具柜里摆了一只擦得锃亮的咖啡壶,酒精灯正给洗净的盘子加热保温。饭厅里空无一人,但桌上摆着两份早餐,相应的有两把椅子被推了出来。饭厅内很是阴凉,不过外面露台的石地上却洒满阳光,露台和饭厅之间是一大扇橡木门,门上沿有突出的拱顶。此时门正大开着,任屋外的暖意逐渐渗入饭厅。

马斯特司在加热过的盘子里吃熏肉时,又开始忧心忡忡。

“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法莱尔先生,千真万确!你知道吗,我都记不清提醒过那老混蛋多少次,总有一天他会遇上解决不了的案子。而如果这次就是……”

“可您又说他能照顾好自己。”

“好吧!也许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才智过人,啊!我承认!但在处世之道方面,他比一个婴儿也老练不了多少。还有,这次他自己要对付的是什么?那青铜神灯?”

吉特喉头顿时不由自主地涌起一阵不适。

“那阴恻恻的神灯每次大行其道之时,”吉特说,“似乎就难免发生很不愉快的事。”

“坦白对你说吧,自昨晚之后,我几乎相信自己已经变成老埃里霍的信徒了。这一刻那女孩还在,下一刻她便销声匿迹。而且这里面一点玩笑的成分都没有,因为当时我就在那儿,亲眼见它发生。至干亨利爵士……”

马斯特司沉思着,压低了嗓门:“这话我绝不会对他本人说,法莱尔先生。但事实是—我就直说了吧!—我真的很喜欢那老怪物。”

“是啊,他不是坏人。”

马斯特司小心地掐住了这次让步。

“注意!”他忙不迭地指出,“注意啊,我可不是说尝点教训、跌个跟头对他没有好处,但我们都不愿见他一败涂地,法莱尔先生!他可不能死!直说了吧,我可真不想看到……”

马斯特司突然停住了,因为半空中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但实际上是从南面露台的方向传来的。这个迷迷糊糊的男低音故作谦逊地咳嗽一声,然后说:“看这张照片,班森,这是我在东路易斯利普板球俱乐部前扮演伊凡雷帝的造型。好多人都记得我这个经典角色呢。”

“先生,那您的表演一定带有雷霆万钧之势吧。”

“啊哈,人人都这么说。现在你能从照片里认出我吗?”

“只能根据眼镜来辨认先生。”

“眼镜?”

“正是,先生。每当我在您的剪贴簿里看到比荷马还夸张的假胡子时,我就去找对应的眼镜,所以便能一举认出您。”

马斯特司探长合上眼睛,小心地把那盘熏肉放到餐具柜上。一把锋利的餐刀就躺在咫尺之内,可他伸出去的手却迷失了方向,他强压住狂跳的脉搏,紧一紧双肩,信步走到露台上。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田园牧歌般的景象。

和煦的暖风中,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正端坐在一张小桌旁,围着一条雪白的餐巾,律津有味地享用着他让班森准备的丰盛早餐——煎肉、火腿、煎蛋、吐司和咖啡一应俱全。狼吞虎咽的间隙,他还不忘翻动着剪贴簿,用叉子在上面东一张西一张指点着。

班森就站在他身前,手里也捧着他自已那本剪贴簿。

“啊哈!”,H.M.兴致勃勃地放下刀叉:“看看这儿,孩子,这可是百里挑一的宝贝呀”

“真的吗,爵士?”班森耐心地附和。

“没错。这是我上次去美国时某家报纸拍的一系列照片。”

“依我想来,爵士,那个国度定然对您的才识钦慕有加吧?”

“还真就是那么回事呢,孩子,这张是我被授子荣誉消防队长时照的。看看那帽子。”

班森微微皱了皱眉头。

“爵士,我想您一定是弄错照片了吧。这看起来好像是一场骚乱啊。”

“唔,这个”,H,M略带歉意地说:“现场有些过于狂热了,唔唔。我当时想带他们去和一场真正的大火搏斗,晓得吗?”

“您的愿望完全可以理解,爵士。就我自己而言……”

“最后他们说倒不太希望大火真的烧起来。其实之前我们都多喝了一两杯——知道我的意思吗?”

“毋庸皿疑,爵士。”

“后来警报还真的响了。我们就出去来了场贵族式的大狂欢,穿过花园城、长岛,我还高坐在消防车的云梯上,真是难忘呀。不过最后还是砸锅了。”

“真的吗爵士?该不会是假的警报吧?”

“噢,不是。警报倒是真的,只是当我们赶到那房子,用斧子劈开门,把水管子对着屋里好一顿狂喷,俺没了前厅的一场桥牌聚会时才发现根本就没起火。”

“太令人沮丧了,爵士。”

“谁说不是呢,孩子。”

“我斗胆揣测,屋主定然没有好脸色吧?”

“他的舌头都发抖了,我还得用水管子喷喷他的肚子,才让他闭嘴。看这张,是我在康尼岛。照的。”

吉特从班森眼中那钦羡之色可以看出,他还真是乐在其中。此时这位仆役长好像对世界上其他一切东西都不感兴趣了。

虽然如此,班森倒也没把自己的活计落下。露台上散置着好些膝椅,上面各个摆满靠垫,都是趁粉好天气拿出来见见日头的,正与那已经发黑了的白石栏杆相映成趣。往前几步:便是一片齐整的荷兰式花园,成行的郁金香开得正盛。再往南望去,便是一排绿意朦胧的白杨,灰色的庭院围墙以及更远处蜿蜒的河流。

但马斯特司完全无心观赏,使劲儿清了清喉咙。

“早上好,亨利爵士。”他说。

H.M.背对他坐着,扭过头来看了看,然后开始飞速地把食物大口大口铲进嘴里,就着一大口咖啡一股脑儿咽了下去。

“哈!”H.M.放下杯子长出一口气,“早上好,马斯特司。”

探长径直走到他面前:“您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约莫一小时前吧,对不对,班森?”

“大约如此,爵士。”

“那我可否问问,亨利爵士,您到哪儿去了?”

“我吗?”H.M.一脸无辜,“我不在这里呀。”

“真是废话,”马斯特司说,“我早就知道你不在这儿了。我问的是,你他妈的究竟去哪儿了?”

“噢,四处乱转呗,”H.M.挥舞着刀叉,“我有些事要办呢。”

“你知不知道,”马斯特司此时就像法庭上慷慨陈词的律师一样,“一大群人都以为你也失踪了,要是你还没看过报纸的话,不妨告诉你,漫天流言都说青铜神灯又把你给掳走了。”

“那种谣言,孩子,严格说来可不正确哦。青铜神灯没把我带走,倒是我带着它呢,”H.M.钻到桌下拎出一个旧皮包,从他那套金银餐具和剪贴簿的包夹中拿出了青铜神灯,“我一直带着它,马斯特司,自有用途。你知道吧,孩子,昨晚大部分时间我都在贝尔旅馆……”

“你他妈的根本就不在贝尔旅馆!我打电话问过”

“没错,孩子,但旅馆的前台收到了我的指示,必须说我不在。因为,你知道么,我和里奥,波蒙特关起门来好好理论了一番。我就知道这是件大有来头的阴狡勾当,而且那家伙可谓既奸且滑。不过我还是让他招供了。”

“招供?”马斯特司惊呼。

“正是如此。”

“但你没有整晚都待在放馆里吧。”

H.M.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从班森那儿听说”他自顾自说道,将最后一拨香肠和煎蛋塞进嘴里,“你昨晚在这儿闹出好大的动静呢,”看得出他正暗自窃笑不已,“真太遗憾了,马斯特司,我未能亲眼目睹这一盛况。”

“就知道你会的,”马斯特司说,“好吧!继续,笑啊,当那名建筑师到来时,我以为我们就要解决这整件事情了。我迟到了些,因为出站时巧遇罗伯森先生,他好像和那建筑师搭同一列火车前来。然后我们就拐去警局听他的陈述……”

“原来如此。他说了什么特别的么?”

“没发现。报社采访过塞文伯爵和罗伯

森先生,先是在克罗伊登,然后又去了塞文伯爵在汉诺威广场的公禽,然后塞文伯爵开着那辆本特利离去。他信誓旦且地向报社承诺,今天午餐时间,他会在塞文大宅这里接受他们全体的采访。”

H.M.取出怀表看了一眼,这又对马斯特司的血压影响不小。

“我得把昨晚的情况向您通报一下,亨利爵士。建筑师、罗伯森先生还有我一行三人一点时抵达此地,然后我们发现,或者说几乎发现,海伦小姐在书房里面,法莱尔先生也在,但他发誓说他并不知道任何秘密,却又不肯告诉我们海伦对他说了些什么。班森有没有和你说过,我们当时接近得都听见那姑娘的声音了?”

“嗯哼。”

“后来我们就开始搜查,天杀的,”马斯特司吸着气,“搜得那叫一个详细啊!好啦!别管我,想笑就笑!”

“我刚才其实没笑啊,马斯特司”H.M.一本正经地安慰他,“我是真心希望当时能在场提点建议的。因为你纯粹是浪费时间嘛。”

“浪费时间?”

“一点不错。”

“那你能不能说说这房子里哪一寸地面,哪一个老鼠洞是我们没搜查到的?你能吗?”

“总之你还是在浪费时间。”

“爵士,您自作聪明可倒是容易。但是,考虑到法莱尔先生是唯一一位见到那位小姐并和她说过话的人……”

“孩子,这你就大错特错了,”H.M.条件反射般答道,“比如说,我就和她说过话。”

马斯特司瞪着他“你找到她了?”

“嗯哼。”

“在哪里?”

“与我昨天下午灵机一动时想到的分毫不差。”

马斯特司掏出手帕擦着额头。

“听着,”他好声好气地哀求着,“行行好吧,玩笑归玩笑,要踢我屁股就随便踢好了,但您考虑过我的处境吗?一堆记者就围在铁门外,警察局里还在电话那头不停追问,而我却束手无策。真要命,昨天你自己也说了——至少在我们谈到塞文伯爵的时候——你同意这是一起谋杀案。”

“啊哈,”H.M.点头,“这话却也没错。”

虽然露台上此刻阳光普照,但一想到真相背后的可怕罪恶,他们顿时都为之语塞。

吉特的眼角一直暗暗注意班森,在他眼里,班森对H.M.和马斯特司的对话似有些兴味索然,独自坐在露台另一边的一张藤椅上这未免有些古怪,因为其他人都站着,他这样子反倒显得与众不同了。

“最后再问一次”马斯特司追问,“昨晚你究竟去了哪里?还有,你偷偷溜到地窖里去干什么?”

“噢,我可没偷偷溜下去啊,我是去那儿和某人谈话呢,因为那里是个僻静的所在嘛,仅此而已。稍后,这就令我心生一计,策划了今天早上的一个小游戏。别紧张啦,马渐特司!我一开始在这里,后来去了贝尔旅馆。然后又从那儿去了茱莉亚·曼斯菲尔德的古玩店……”

“然后在那里呆了一宿?”

“噢,不。昨晚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医院里。”

露台前方东面传来一阵快速急促的脚步声,奥黛丽·维恩与桑迪·罗伯森朝H.M.的桌旁跑来,显然有十么事。

这两人走到一起让吉特甚感欣慰——说实在的,他们从来就没怎么走在一起过。奥黛丽几天来头一次这么开心,而桑迪好像有点脸红,绕过屋子的转角时,只是碰了碰她的手。

在昨晚那场铺天盖地的大搜查中,吉特基本没怎么见到他们俩的身影,但就连他们身上的夏装——奥黛丽穿的是白色,桑迪也穿了件甚为醒目的白色法兰绒上衣——看着也是那么般配。桑迪下巴上有块淤伤,机警的双眼中那嘲讽之色依旧,面相看上去也还是显老。他们匆匆来到H.M.旁边。

“这位是……”吉特正要介绍,H.M.打断了他。

“不必了,孩子。一小时以前我们就见过了。有什么事吗?”

“听我说汰师,”桑迪开口道—才刚和H.M.结识不到一小时而已,他的口气就像是旧相识一般了……“我们刚从门房那边过来。您或者探长先生可得想点办法对付铁门外那群吵吵咳嚷的家伙!要不然再过个十分钟非变成暴动不可,还有……”

“喂,喂!”H.M.打断了他,“我们会处理了,记者不就是那么回事么!”

“可问题不是记者啊,”桑迪告诉他,“至少,主要问题不在于记者。是我们的一位老朋友,一名占卜师,他坚称自己有权入内,还说要翻墙进来,砸烂玻璃云云,而且若不是戴维斯警员威胁要用警棍敲他,只怕他早已付诸行动了。”

H.M.双目圆睁:“噢,天哪”他喃喃自语,“又来了一个。波蒙特那白痴疯了吗?”

桑迪眨了眨眼:“波蒙特?”

“不管怎么说,莱昂纳德和戴维斯警员该知道的,”H.M.说,“我告诉过他们,波蒙特一到,就让他进来。该死,今天早上这些人都是怎么了?”

“波蒙特?”桑迪又重复了一遍。

“桑迪,你根本没在听嘛!”奥黛丽扯了扯他的手臂,“你、海伦和塞文伯爵在开罗认识的那个想买古董的美国人,其实是个算命先生,从所谓的神庙或诸如此类的什么鬼地方跑出来的!他从昨天开始就在格洛斯特了,而且他究竟想要什么,就不是我所能……”

桑迪扬起一只手要求安静。

“但我说的可不是波蒙特”,他反驳道,忍耐力几乎到了极限,“不管波蒙特是谁,都让他去下地狱好了。亲爱的奥黛丽,先安安静静听我解释好么?”

然后桑迪转向H.M.:“大人,来者不是波蒙特,”他说,“而是阿里姆·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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