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车身颀长的蓝色雷利轿车车顶甚低,是那种每次进出时都会把帽子蹭到眼睛上的类型,克里斯托弗·法莱尔先生甚至还得缩着脑袋驾驶,驱车穿过了塞文大宅的铁门。

有必要说明一下,吉特·法莱尔此时是个深陷焦虑之中的年轻人。

海伦就在他身边的前排座位上。他有点迷信地偷看她一眼,旋又陶醉于她映在挡风玻璃上的倩影。雨刷利索地扫去玻璃上的一滴水珠。

“嗯,”他快活地开口,“快到了”。

“是啊,”海伦回答,“快到了”

在狭窄的后座上,车主奥黛丽·维恩小姐正挣扎于一堆皮箱之间。

“你们俩”,奥黛丽抱怨道,“真是我见过的最最消沉的人。从城里到这儿一路上我都在东拉西扯逗你们开心,结果你们一点反应也没有。现在在听我说话么?”

“嗯。”海伦说。

“不。”吉特说,“我的意思是,”他连忙纠正,“咱们就要到了”

轿车穿过铁门,驶上砂质车道。

海伦脸色苍白眼底阴云密布。她直勾勾盯着正前方,抽着烟,气氛十分怪异。若不是因为车身摇晃,便是她手上发抖的缘故,让那支烟掉了下去,她只得俯身拾起。

吉特·法莱尔永远不会忘记她当时外形上的任何细枝末节。侮伦身上紧裹着一件灰色的雨衣,紧紧抱着那个纸盒—他不知道盒子里是什么,也不想问—她一路上都与之形影不离。他注意到她茶色的长袜,红黑相间的漆皮鞋,如此装束和这个国度的风格颇有点格格不入。

他们的右侧便是门房,一间八角形的小屋每面都有窗户,窗格里透山火光。身着白色衬衫的灰发看门人手搭凉棚望向他们,旋即当他们疾驰而过归,看到他冲向电话。

“很显然”奥货丽说,“他们没料到我们来了。”

海伦微微醒转,将香烟扔出窗外。

“我告诉班森再过一周才来。没早点给他拍电报,他肯定很生气。”她转头微笑一“是不是令你很烦,吉特?扔下工作跑到这儿来?”

(上帝呀,他想,你要是知道就好了了)

“不”,他有点尴尬,闷闷不乐,“不,没关系。”

他感到奥黛丽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盯着他和海伦,暗自希望奥黛丽可别开始插科打诨。

“可怜的吉特!”奥黛丽还是开口了,“你的律师工作最近可还顺利?有什么新案子么?”

“两个月前有个新案子。”吉特答道,“是关于一条狗,”他沮丧地承认,挺没愈思的。

“而且也无利可图?”

“被你说中了。”

奥黛丽笑了起来。

虽然她只比海伦大五六岁,而且也自然没有吉特年纪大,但她对他们俩似乎总有一种母性的影响力。在这辉煌却索然无味的1930年代,奥黛丽浑身散发着来自伦敦上流社会的光环。她身材苗条,头发与眼珠都是黑色,性格开朗,其穿着连吉特也觉得过干现代。她一边一只手轻柔地搭住前排两人的肩膀。

“我所能为你做的,吉特,”她宣称,“或许海伦也能帮我做到的”,他从后视镜里捕捉到了她的坏笑。遂狠狠一瞪。“就是跑去自首,然后你就能来当个首席辩护律师,进而名声大振了。”

“只有皇家律师顾问才有资格作为首席辩护律师。”

“噢。那你还要多久才能成为皇家律师顾问?”

“大概十五年吧,”我想。

奥黛丽大失所望。

“好吧”,她坚持道,“你就不能趋炎附势一下,请哪位头面人物帮帮忙?让那种陈旧的制度见鬼去。这样行不行?”

“那我就永远也不可能当上该死的皇家律师顾问了。”

“你们这群律师就是死脑筋,”奥黛丽说,“我还是觉得……”

闪电断裂惨白的天际,很是晃眼。橡树随风舞动,枝头的嫩叶尚未完全成形。树下宽阔的车道拐了个弯。他们都陷入沉默,倾听着车轮滑过地面的声音,终干,宅邸出现在面前。

塞文大宅前遍布黄杨树与常绿油木组成的高大树篱,修剪成各种动物和意大利式棋子的形状。树篱之后,车道又一拐弯,两层低低的台阶之上是一个石砌露台。露台后方,那十八世纪之恢宏气象所累积而成的,便是首任塞文伯爵夫人梦寐以求的哥特式大宅。

现如今大家都知道,常春藤是孽生小虫子的温床,不过大宅的外墙却爬满了这种植物。钟塔半身隐于雨雾之中,塔内的沉沉钟声时时倾诉着往昔的传。巨大的前门为橡木所制,铁质门框,上有凸出的石质拱顶。尽管屋内透出亮光,照亮了彩色玻璃窗,但那外凸的窗棂依然显得如此孤独漠然。前门上方的彩窗格外惹眼。

“终于到了”,海伦突然开口。

或许是呼吸到了雨幕下的新鲜空气A伦猛地颤抖了一下她打开车门,钻出车外,面对同伴喊道:“现在是时候去完成我说过的那个计划了。”

吉特瞪着她:“你要做什么?”

海伦微笑着,但眼种却十分紧张。她打开那个纸盒。

这是吉特和奥黛丽头一次看到青铜神灯,但没必要多加解释,他们知道这是什么,大半个世界都知道。海伦将盒子扔回车内,双手捧起神灯。雨滴溅落在灯的边沿,它看上去仅仅是个渺小、干瘪、无害的玩具而已。

“这东西将瑞坐在我房间的壁炉上”,海伦说“那么,吉特……原谅我。”

她转过身去,快步跑上两层台阶,穿过露台。

“海伦,喂!等一下”

吉特·法莱尔的喊声饱含痛苦,他也不知是为什么。倒是奥黛丽缓缓开口:

“让她去吧,吉特。”

海伦扭转铁制的球形把手,推开了硕大的前门。那一瞬间,吉特看见她伫立不动—身形小巧,发梢被大斤里的灯光染成金色—旋即,她移步进去,轻轻地关上门,空余那溅落的雨滴,汇成溪流,流过露台的石板;雨慕沙沙地勾勒着黄杨树与常绿灌木那千姿百态的轮廓。

“啊,好吧,”吉特·法莱尔喃喃自语。他开始将皮箱拉下车来,在旁边整齐地排成一列。

奥黛丽在她的银狐皮短披肩外罩上一层透明防水布,从折叠起来的前座后方钻出来,她姿容整洁,那防水布看上去就使晶莹的玻璃纸包装一样。吉特绕行车后,去取被捆在行李架上的一个大旅行箱和两个小提箱时,见她眼中正兴致盎然。

“吉特。”

“呃”

“你这个笨蛋”,奥黛丽说:“为什么不和那姑娘结婚?”

“这么说吧,奥黛丽……”

她跟在他身后,看着他使劲儿拽着最近处那条固定皮箱的带子。

“你一门心思都在海伦身上。”她不依不饶,“这让你成了一个公众危险人物。海伦也有同样的困扰。而且你们俩的情绪都一览无余。你就不在乎自己的事业了吗,吉特?你到底是怎么了?”

吉特异常认真地盯着皮箱,又猛地一拽带子,方才抬起眼来。

“我很糟”。他有气无力地说。

“为什么?”

“我赚不了大钱。”

“好吧!可桑迪·罗伯森也一样。但这并不妨碍他……”奥黛丽的声音略高了一些,“我看见你皱眉头了,吉特·法莱尔!关于桑迪你有何要说?”

“上帝啊,不。”吉特惊讶道,“我嫉妒他。”

“哦?”

“除了最好的那些饭店,难以想象桑迪会出没于其他地方。他在伦敦西区像向酒吧和夜店都大名鼎鼎。少了他,任何赛马、赛狗活动都残缺不全。要是……”吉特郁郁寡欢,总算松开了第一条带子,又向第二条发起进攻,“要是我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就好了,如果我带着什么人去萨沃伊饭店或者伯克利饭店吃上一餐,那个月剩下的时间就只能靠沙丁鱼罐头和饼干来打发了。”

奥黛丽回过头,笑了起来。

“诚实的吉特,大众的选择,”她怜爱地评价道:“那是因为你总坚持付账。”

“我自然是应该付钱的吧?这有什么奇怪的?”

“而且,桑迪在赛狗和赛马方面的赌运一直很顺。”

“那对我怕是没什么用。有次我一时冲动,因为特别喜欢那匹马的名字就在它身上下了注,结果呢,比赛给束以后他们还在打着灯笼到处找它。”

“那你不去追逐自己的所爱,”奥黛丽笑道,“就仅仅因为海伦是塞文伯爵之女,一年有无数英镑的进账?所以你自以为配不上她?这不是太老土了吗?”

“是吗?”吉特反问。他用力抱起一只沉重的皮箱,砰的一声使劲儿扔到地上,似乎是要替胸中积郁寻找一个发泄的山口。

“我只知道门不当户不对是没有好结果的,”他简单地补充,“有个朋友和一个很有钱的女孩结婚了,我上次看见他的时候,她正递给他公交车费,还说希望他别乱花不,谢了,奥黛丽。谢谢。我可不想这事落到我头上。”

“要是海伦出了点状况呢?”

“你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假如她嫁给了桑迪·罗伯森呢?”

吉特凝视着她好一会儿,然后他将一小件行李夹在左臂底下,又用右臂拎起最大的一只皮箱。

“你那稀奇古怪的帽子要被雨淋坏了,奥从丽。走吧。”

他们一言不发地穿过露台。吉特点点头,于是奥黛丽转了转球形把手,推开前门。一股亲切的感觉扑面而来,家的气息,幸福的气息。吉特在她身后跨过门槛,将行李放到地上,落地的声音在高高的穹顶下回荡。此时他发觉有点不太对劲。

班森和一位看起来像是管家的女士静静地站在大厅中央。吉特·法莱尔知道班森很喜欢他,还以为班森会平静而热络地迎上前来,略一点头,然后忙不迭地接过行李。但班森却只是站在原地,浅蓝色的圆眼睛呆呆看着他。

“你好,班森”,吉特强作欢颜,他的声音在弯顶下显得空空落落,“来帮我搬这些东西好吗?”

“吉特先生!我来吧!”班森这才本能地上前,但半路停住了,“先生,”他问道,“我可否问问海伦小姐身在何处?”

“海伦小姐?”

“是的,先生”。

“你们没看见她?”

“没有,先生。”

“但她不到三分钟之前刚刚进来!她肯定直接上楼去了!她想把那盏可恶的青铜神灯放到房间的壁炉架上!”

“先生,我很怀疑小姐是否会那么做。”

女管家的脸上浮现出恐惧的神情。班森的举止也有些怪异,他双手倒背在身后,似乎在隐藏些什么。吉特声调上扬:

“班森,这是怎么了?”

“嗯,”仆役长舔舔嘴唇,上前一步。脚步声和说话声听起来都空荡荡的。班森的眼神东张西望,“我们……真的很抱歉,先生!也很对不住您,奥黛丽小姐!喔,这位是彭芙蕾太太。”

“您好。”吉特机械地致意,“那么?”

“彭芙蕾太太和我刚才在餐具室里,先生看门人打来电话,说车已经开上来了。”

“然后?”

“我们走过长廊,穿过那绿色的粗呢门帘到了这大厅里。我们没看见海伦小姐,不过在大厅中间的地板上发现了这些东西。”

班森将手从背后拿出来。他一手拿着海伦的灰色雨衣,上面犹有水迹未干;另一手拿着青铜神灯。

鸦雀无声。

这里的照明设施是隐蔽在建筑内部的,因此看不到任何与整体风格相冲突的电灯泡。黯淡、空寂的光线映衬着已经足够黯淡、空寂的弯顶。不过大厅两端各有一个壁炉,木柴的火焰舔舐着粗枯的石质炉壁。其中一个壁炉的上沿,以及另一个壁炉的下沿,各置有一具产自米兰的盔甲,一具是黑色的,另一具是镶金边的。一架陡峭的楼梯——连栏杆都是用雕有阿拉伯图饰的石材砌成—从大厅的右后端盘旋而上。

班森又舔了舔嘴唇。

“先生,如我所料不错,”他捧着神灯,“这就是那东西?当然,我只看过它的照片。”

吉特没注意他说的话。

“班森,这些东西你在哪儿找到的?”

“就丢在大厅中央的地上,先生就是刚才我站的那个位置。”

吉特深深吸一口气,放声高喊:

“海伦!”他吼道。回声悠悠然飘了过来,没有人回答。

“冷静点,吉特。”奥黛丽道,“这太荒谬了!”

“荒谬之极。海伦就在这里,我们亲眼看着她走进来的,她肯定在这儿。海伦!”

“很有可能”奥黛丽坚持“她早已上楼去了。”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他们忙仰首回望。

可是一听清那平头钉靴的沉重足音,吉特的希望就破灭了。走下楼来的是一名壮实、粗犷的中年男子,面相略显凶恶,外套和工装裤上污渍斑斑,拎着个皮革工具袋。他的出现让班森多少恢复了正常。

“等一下,先生”,班森恳求吉特,然后转身走向楼梯上的男子,“可否容我请教,您是什么人?”

陌生人突然停住。

“我?”

“对,就是您!”

那人的脸上掠过一丝恶意,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班森面前,方才开口。

“我是水管工,老东西”他嗓音嘶哑,“我叫比尔·鲍尔斯·杜克,老东西。我住第三十七大街。”

“我没告诉过你注意礼节么?”彭芙蕾太太喘着气喊,“真傲慢!”

“你怎可以从这主楼梯下来,”

“你晓得我是谁,老东西?”

“毫无兴趣……”

“我是个平等主义者,晓得不?”鲍尔斯趾高气扬地辩解,“我和别人平起平坐,楼梯就是楼梯,老东西。走哪边的都一样。”

吉特打断了他们的交谈“别讨论政治了,这家伙!你看见那位年轻女士了么?”

“什么年轻女士?”

“几分钟前刚刚上楼的年轻女士。”

“楼上没人,长官。”

吉特和奥黛丽文换了一个眼色,她耸了耸肩。

“等等!”吉特不肯罢休,“你刚才在哪里?”

“楼上那一头的浴室。”

“门开着?”

“啊。”

“你没听到有谁进门?”

鲍尔斯先生的好战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他把帽子往后一推,手指梳理着上过油的灰黑色头发。

“哦,啊”他咕哝道,“想起来了,我有听到!”

“嗯,然后呢?”

鲍尔斯先生慢慢做了个手势。

“前门开了,又关了,知道不?我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年轻女人——说了些啥,听不清。然后有一阵脚步声,然后……”

“然后怎样?”

“停住了。”

“你说停住了是什么意思?”

脚步声停住了,鲍尔斯先生回忆着,“哪儿也没去。”

又一次鸦雀无声,只有火光在跳跃。

无论班森所虑为何,都还努力维持着他矜持的礼仪,双手递过雨衣和神灯。吉特接了过来。心爱的人穿过的衣服,即使是一件皱巴巴的雨衣,也让她的倩影在眼前浮现,愈加真切鲜活,令人心痛。但青铜神灯则不同,在火光的映衬下,它那深不可测的古老身姿,愈发显得邪气十足……

“班森!”

“先生?”

“你可别觉得我发疯了。”

“不会的,先生”。

“但这真是难以想象。”

班森颤抖着:“您说什么先生?”

“在伦敦出了点意外情况”吉特说:“让我好生心惊胆战,我要你找到海伦,班森。”他神情激动试着说服自己,“也许不会有事的,你知道。没啥可惊慌的。没事。但是——快去找她,班森!听见了吗?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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