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二虎与陶子文回来交了差使,恰巧张文祥与史金彪也在数天前完成军务领兵回来。三个人多年来难得一聚,曹二虎听说两位哥哥回来了,分外高兴,亲自上门约了一同去鸿兴楼小聚互为接风洗尘。

三人在鸿兴楼二层一间雅座坐下,曹二虎端了酒杯说道:“二哥、三哥,咱们跟了马大哥已经五六年了,从来是天各一方,见不了几次面,实在是想杀小弟了。今天为着咱们兄弟重聚,我敬两位哥哥一杯酒。”

张文祥饮罢酒,笑道:“太平军的匪患已平,东捻军在今年元月全军覆没于江苏杨州,西捻军则被大学士李鸿章的淮军和陕甘总督左宗棠的湘军全部围于山东省茌平。清军全胜之期,指日可待。咱们兄弟团聚的日子也不远了。”

史金彪道:“朝廷已经下旨,开始裁撤军队。大部遣散,只留部分精锐,你我还需早做打算,想想后路才行。”

曹二虎道:“自南京初平之后,朝廷就开始裁撤湘军,闹出好大动静,甚至有些军队哗变,曾国荃因此还受到弹劾,曾国藩也被调离两江,去了直隶。但咱们是马大哥的旗下,大清绿营兵,与湘军不同,恐怕不会被裁吧。”

史金彪道:“虽然朝廷害怕湘军势力强大,必欲去之而快。但不也敢过份厚此薄彼,多少要做做样子,这次裁军必不可免。不知二哥和三弟有什么想法?”

张文祥道:“我早已厌倦军中生活,不如趁此机会解甲归田罢了。”

史金彪劝道:“以二哥的本事,就是一品的提督军门也有望得之,若能留下来,必是腾达有期。切莫将这出头的路子轻易放弃了。”

曹二虎接过话道:“远处的事哪里能想得到那么多。有大哥照顾咱们,自是不会吃亏的。只是眼下有一件事急需办理,我一直跟着马大哥在抚院里住,但新近娶了一位弟妹却不好安置,要在外面置一套宅子,手头还有些紧巴,没有现钱,需两位哥哥帮衬帮衬。”

张文祥、史金彪听了发怔道:“什么弟妹?你什么时候娶了亲?”

曹二虎笑道:“自然是娶了亲,否则哪里有弟妹给二位哥哥引见?”便讲了武昌路上救美娶亲的事。

张文祥道:“四弟好心急。此时归宿未定,前途未卜,娶了一个不明不白的人来。未必是什么好事,不如早寻个出路才是正经。”

曹二虎争辩道:“谋什么出路?我还能到哪里去?我不比二位哥哥有勇有谋,又得到马大哥抬举喜爱。有了今天这个结局已经很满足了。又有大哥在上面罩着,还有什么可希求的?”

张文祥还要责备,史金彪中间抢话道:“已经成亲,生米成了熟饭,闲话便莫说了。弟弟既然新娶佳妇,我们自然也要见一见。”

曹二虎引着张、史二人来到临时租住的房子,将柳无菲引出与两位见面。两人见柳无菲这般艳丽,都有些惊诧。史金彪道:“四弟真好福命,简直是一个天仙,凡人哪里有这样美貌的。”

曹二虎得意道:“大哥于今共有六个姨太太,都是年轻好看的。那时我看了,以为生得好的都聚在他一家了。后来见了我夫人才觉得那六个姨太太,都是俗不可耐的女子了。”

柳无菲含笑不做声,曹二虎继续说道:“我们兄弟当年作捻子的时候,都怕家室累人,现在大家换了局面,两位哥哥也要留心访求个嫂子才好。”

史金彪笑道:“我们哪儿有四弟这样的艳遇。”

张文祥并不说话,待柳无菲离开才道:“弟妹长的太过美丽,南京乃是非之地,你不该将她带来。”

曹二虎问道:“二哥此话怎讲?”

“那马新贻虽然官至总督,也有些能耐,但我早看出他是个好色之徒。当年在安徽时就有些苟且之事,如今已讨了六房姨太太。若是见了弟妹,恐怕没好事。”

曹二虎不服道:“马大哥不管怎样,总是咱们的结义兄弟,难道能一点兄弟情义不讲么?马新贻好色,我也早就知道,但他毕竟是个督抚,一方面要顾得官声体面,另一方面天下美女有的是,再找一个好过我夫人的也不算难。”

史金彪也道:“四弟过于天真了,马大哥这个人很有心计的,有些事一两句话难以说清,只是你要好自为之,万事小心没有错。”

曹二虎听了这话,心中犹豫,也不敢向马新贻提自己结婚的事了,又叮嘱柳无菲在南京不要乱走动,更不要随便到总督行辕那边去。

曹二虎虽吩咐了柳无菲在南京少出门走动,但毕竟柳无菲不过二十二三岁,正在青春好动之时,家里也没有公婆管着,哪里耐得住寂莫。南京又是六朝古都,城内人烟凑集,街巷纵横,处处是金粉楼台,繁华好玩之处众多。紫金山峰峦叠翠,玄武湖碧波荡漾,金川河涓涓清流环绕古城,还有石头城、驻马坡、上林苑、凤凰台、琉璃塔、玄武湖的铜钩井,鸡鸣寺的胭脂井都是风雅游玩胜地。特别是石城霁雪、钟阜晴云、鹭洲二水、凤凰三山、龙江夜雨等四十八景,柳无菲自小就在书上看过的,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便时常带了丫环春喜出来走动游玩。

过了中秋的一个晚上,曹二虎有事夜不能归。柳无菲又带上春喜出来闲逛,不觉间来到秦淮河。“秦淮灯火甲天下”,果然不虚。到了晚上,两岸酒家林立,灯火如繁星,气氛奢靡。画船箫鼓,月色烟光,无数歌船往来河上,许多歌女寄身其中,轻歌曼舞,丝竹飘渺。柳无菲自小生长在偏僻之地,哪里见过这样的情景,轻轻吟道“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忘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因看的痴了,猛听的前面断喝一声,将她吓了一跳。抬眼看去,见前边打着肃静牌、回避牌,一溜的青扇、青旗,飞虎旗、杏黄伞,一行人拿着各样兵器,中间护着一顶绿呢大轿。柳无菲虽是知府之女,却从没见过这大的场面,一时发愣。方才喝他的侍卫一把将她推到一边道:“这是总督大轿,不懂得回避么?赶快离开!”

柳无菲被推倒在地,满腹委屈,听那侍卫抬出总督来,想起曹二虎说过,总督马新贻是他结拜的大哥,胆气立时壮起来。坐在地上嚷道:“我是总督府上的守备曹二虎之妻,便是总督也不能这样对我,你小小隶卒倒狗眼看人低。”

马新贻坐在轿上听到前边有事,让家丁李福过去问个究竟。一会儿李福回来禀报道:“大人,这女子说她丈夫是守备曹二虎,因侍卫将他推倒,便在那里吵闹。”

马新贻道:“既是曹二虎的妻子,你去唤她过来说话。”

亲随将柳无菲带到轿前。柳无菲跪下来抬头刚说了一声大人,却将马新贻一下看得痴了,一脸失魂丧魄的神情,听了一会儿也记不得柳无菲说了些什么,只是对手下人道:“既是在本署当差的眷属,不要难为她。李福你将她送回家去就是了。”说罢,两边人将柳无菲带到旁边,一行人前呼后拥着离去。

马新贻想不到曹二虎竟有这样美貌的妻子,一路上想着那柳无菲竟有些心猿意马把持不定。回到府里,将曹二虎叫到厅里问道:“四弟,弟媳来江宁多久了?何时娶的亲?怎么也不告知大哥一声!如今住在哪里?外面房价昂贵,来往也颇不方便。我这里宅院宽大,还能少了你的一间房不成?明日你就将家眷、行李都搬到这里来,且住在西花厅东跨院内,西花厅虽是离上房太近了一点儿,好在不是外人,没甚要紧。”

曹二虎听了见马新贻说这话,不知是福是祸,赔笑道:“大哥莫见怪,我才将她接到南京,本想安顿好了就引弟妹来拜大哥,不想被大哥先知道了。”便将出差时巧遇柳无菲的事又说了一次。

马心贻道:“我不知道四弟已经办了喜事,一点儿见面礼也没准备,幸好家里还存着几样首饰,明天见了弟妹当面给她。就算是大哥一点儿见面礼吧。”

曹二虎一叠声的道谢,遂辞别出去。第二日将柳无菲一家人搬到署院上。当晚,马新贻安排了筵席,曹二虎夫妇与张文祥、史金彪都被邀来与马新贻一家团聚。马新贻的六个姨太太,都对待柳无菲十分亲热,柳无菲虽也是生长在官宦之家,然柳博品不过做了几任州县官,排场气概,如何及得巡抚部院里的阔绰。少年女子的虚荣心最重,当下看了马新贻六个姨太太的豪奢放纵情形,又见督府里房屋高大、门窗镂花、雕梁画栋、处处显着宏伟气派,不知不觉的动了艳羡之念。

曹二虎是个有职务的人,虽然做的是闲职,杂事却也不少。搬进督府后仍照常供职。柳无菲白日里无聊,常到上房陪马心仪的几个姨太太寻开心玩笑。柳无菲本来生性聪明,又通晓诗词书画,会弄各种乐器,将姨太太们哄得个个开心,都很喜欢和她在一起。那曹二虎本有意求得马心仪的欢心,见一连数月无事,马新贻反对自己更亲热了,很是高兴。觉的张文祥当时说的话实在是多虑了。

马新贻最宠爱的是新讨来的六姨太。六姨太原是北京极有名的青楼名妓,艳名叫做“红姑娘”。但是容貌并非惊人之艳,就只应酬的本领高大,一张嘴伶牙俐齿,能遇一种人说一种话,但凡见过她的人,个个疑心她对自己有无限深情。心思更是细密玲珑,在她圈子里走动的,不是王公贵人,即是富绅巨贾。每有为难的心事,或是在她跟前愁眉不展,或是背着她短叹长吁,她总得要寻根觅蒂,问出情由来,只须她那两个水银也似的眼珠儿一转,不论甚么为难的事,她都能立时代筹应付的方法。虽不见得处处妥当,但见解确实比常人要高。因此一般在他那里走动的王公贵人、富绅巨贾,见面多呼她为红军师。

马新贻为慕她的名,花了上万的银子讨来,果是名下无虚。马心仪宠幸她无所不至,大小家政,多半归六姨太掌握。满衙门的人,没有不畏惧六姨太的,没有不巴结六姨太的。马新贻与六姨太呆的久了,厌故喜新的毛病,不觉又渐渐的发出来。这天叹气说道:“我今年差不多五十岁了,中国各省繁华之地,我多到过,生得美的妇女,在我两只眼里见的,也实在不少。只是从来没见过有美貌如柳无菲那样的。曹二虎怎么有这们好的艳福,不费什么气力,在半路上遇着,便成就好事,真是可羡可慕。从外面看,似乎我比他命好,其实我若能得一个象柳无菲那般美女子陪伴终身,现在的高官厚禄都情愿让给旁人去享受,我就以白丁终老也是快活的。”

六姨太道:“我看那曹柳氏不仅生得容貌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没一件不会,没一件不精,这回嫁给你四弟,也要算是天缘凑巧。不然,也没有这们容易。曹柳氏说,当年她在四川,父母还在的时候,来替她做媒的,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将门槛都踏平了,都是官宦人家的少爷。她一个都没有看上。以至耽搁了,谁也想不到在船上遇见曹二虎,即时就定下姻缘。”

马新贻笑道:“我听说柳无菲之所以要嫁曹二虎,是因为曹二虎将她从强盗手里救了回来,因要解她身上的绳索,遍体都抚摸到了,只好嫁他,不然传出去名声难听。既然遍身被人抚摸了,就得嫁给这人。我倒要设法在她身上抚摸一阵,看她又肯嫁给我么?”

六姨太知道马新贻的意思,虽有些醋意,但她了解马新贻随处钟情的性子,恐怕他再讨第七个姨太太迸门,夺了自己的宠幸。柳无菲是有夫之妇,只能通奸相好,不能定名正位,停眠整宿。若成就了马新贻与她的好事,不仅可以保全对于自己的宠幸,还可以显出自己的心胸。因此迎合着马新贻的意思说道:“这不是极容易的事吗?我看曹柳氏欢喜喝酒,而酒量又不大,两三杯酒下肚就醉了。她既通文墨,我自有方法,使她心甘情愿的着我的道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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