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政治立场上堪称死敌,但谢云并没有把太子前来吊唁、还要灵前下拜这个重要的把柄透露出去。

谢统领微妙的心境完全不可考,然而这事还是转天就传进了宫里。

天后完全没想到原本应该乖乖躺在病榻上养伤的太子竟然干出了这种事,当即勃然大怒,亲手写信将太子叱责了一顿;又把雍王李贤叫来痛斥,当着满宫人的面,赐下了《少阳政范》和《孝子传》两部书。

——不忠、不孝、欺上瞒下,这是天后重重扇在雍王脸上的三巴掌。

李贤回府后就把两部书撕了,抽剑砍烂了书房里能毁坏的一切,甚至连雍王妃房氏亲自赶来都劝不住;王府里下人哭天喊地又手足无措,只得请来李贤最信任的仆从赵道生。

赵道生上来一把就从背后把李贤抱住了:“雍王!你这是在干什么,再传到宫里怎么办,还活不活?!”

李贤咣当一声将剑狠狠扔在地上,流着泪道:“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这样憋屈的日子还有什么意义?!”

“再忍忍、再忍忍……”赵道生咬紧牙关,一字一顿道:“总有一天你会坐拥天下,向那个姓武的女人复仇……只需要再忍一忍……”

李贤到底年轻沉不住气,颓然坐倒在椅子里,放声大哭。

“你总有一天能上当储君的,阿仁。”他没注意到的是,赵道生脸上满是阴霾,一遍遍神经质地重复着:“我一定会让你当上储君的……”

·

上元二年在一片诡谲的阴云中降临到了长安。千家万户除旧迎新,鞭炮庆典火树银花,却掩盖不住大明宫中一天比一天浓厚的政治硝烟。

年后,圣上头疾发作,原本打算迎娶于阗公主入宫的计划只得暂时延期到四月。

长安寒冷的气候让皇帝的病情反反复复,最终九五至尊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下令开春后再次离京,出巡东都洛阳。

皇帝这些年东巡洛阳的次数十分频繁,基本都是让太子留守京城监国。但这次也不知道是因为天后劝说,还是真心疼爱太子想带他去养病,圣上特意下了道诏令,让太子也一同随行。

太子出行当然不是随便收拾几辆马车就能走的,圣旨一下,整个东宫就人仰马翻起来了。收拾冬衣的、掌管药材的、准备马匹的、沿途护送的、请愿随行的……种种陈杂事物不可细数,让原本就恹恹的太子更加心烦意乱,直对着心腹内侍发火:“不要事事都来问我!内务交予太子妃,外务一概戴相、张相等大臣做主即可!不用跟我汇报了!”

内务交予太子妃没什么毛病,政事全由大臣做主毛病可就大了。内侍有心劝说几句,但看太子爷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也不敢多说,只得呐呐去了。

漫长隆冬,阴云弥漫,太子空有伤春悲秋的心,却没有春末秋残的景,只得唏嘘着自去看《太上感应篇》。谁料刚看到一半,内侍又连滚带爬地跑进来了:

“殿下!殿下不好啦!”

太子砰地把书一拍:“我不是说了……”

“走水啦!”内侍鬼哭狼嚎:“殿下快跑,走水啦——!”

几个小宫人在东宫后院放鞭炮取乐,期间禁军谢统领悄然经过,却没人注意到。

小半个时辰后,鞭炮炸了伙房干柴,正值天干物燥,火苗瞬间吞没了半座寝殿。

御书房,单超将手中白子果断一掷,起身道:“请让臣护送陛下离宫。”

皇帝还沉浸在棋局里,茫然不知发生了何事,这时才听见宫人尖叫的声音终于由远而近:“东宫走水啦——”

“弘、弘儿!”皇帝脸色剧变,整个身体颤栗不已:“快去救太子……快,快!”

宫人上气不接下气:“回禀、回禀圣上,今日轮值的北衙禁军已经在组织人手救火了,请圣上先行暂避!”

——北衙禁军。

单超浓密的眉梢登时一跳。

皇帝撞翻了整局棋盘,颤颤巍巍的几乎站不起来。宫人正惶恐不知如何是好,就只见单超伸手把皇帝整个架了起来,推开门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不远处东宫方向正冒出滚滚黑烟,人声脚步喧杂,到处乱成一团。单超一边架着根本走不了路的皇帝,一边七星龙渊拔剑在手,路上根本无人敢拦,不到片刻便从御书房赶到了紫宸殿。

武后早已在紫宸殿中焦急等待,见到皇帝安全无恙地被送回来,登时喜形于色:“好个忠武将军!好、好!快来人——”

她还没来得及褒奖单超两句,就只见这救驾有功的忠武将军把皇帝往前一推,单膝跪地行了个礼,道:“臣先行一步,请陛下恕罪。”

皇帝年纪大了又抱病在身,一路上浑浑噩噩心跳如鼓,忽听单超说要走,登时吓得清醒了一半:“等等!爱卿上何处去?朕需要你护驾……”

“太子殿下尚未脱险,臣现在立刻去东宫探看,请圣上恩准。”

好个忠臣!

武后面色微沉,但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帝已欣然道:“爱卿时时不忘忠君爱国,不愧是国之栋梁!去罢!”

单超一抱拳,并未看武后一眼,径自转身去了。

东宫这火极其邪乎,不消片刻就已经把半座前殿烧了个精光。单超赶到的时候,太子及裴氏已经被北衙禁军冲进去抢了出来,此刻正惊魂未定地被赶着撤离;马鑫满头大汗地忙着指挥救火,恨不能生出八张嘴八只手来,现场混乱如鼎沸一般。

单超喘息着向周围一望,没看见谢云的身影,登时全身的血都凉了。

“马鑫!谢云呢?!”

“你他妈睁开你的狗眼,统领不就在……”马鑫一抬头,登时魂飞魄散,差点当场尿了裤子:“人呢?!哎,你上哪去?!”

单超脱下外衣,拦住一个提着水桶奔来的禁卫,将外袍浸透了水,湿漉漉往口鼻上一捂,毫不犹豫冲进了火场。

太子寝殿。

火势虽然还没蔓延到此处来,但后殿中已经浓烟滚滚,温度非常高了。

谢云一手推开内室滚烫的门,另一手将湿冷的绸布捂在自己口鼻前——那掌心竟然被深深划了一刀,鲜血与白绸晕染在一处,让他脸色看上去有种生硬的冷白。

他站定在了内室门前。

即便是在黑烟那么浓的火场里,他都能清晰地分辨出,这是那诡异香气最为浓厚的地方。

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能诱发青龙开印?

太子是从何处得到它的,为何又不来对付自己,偏偏去对付根本不成威胁的杨妙容?

箱笼、书柜、床榻都被翻遍了,却什么异状都没有。无所不在的香味让谢云呼吸微微不稳,不用看都知道皮肤下的刺青纹路正时隐时现。他隔着白绸用力吸了口气,浓烈的血腥味直冲鼻腔,瞬间令神智清醒了许多。

龙血对这种致命香气有一定的抵御作用,这是他这段时间以来发现的。

然而血气不能抵挡太久,谢云在温度越来越高的内室中站了一会儿,忽然瞥见案上垒起的书信中露出一张纸,纸页边角隐隐写着什么。他内心狐疑顿起,抽出纸张一看,瞳孔微微紧缩。

——那是个女子。

女子素衣明眸,立于月下,身侧梅树落英缤纷。她将一朵红梅簪于自己如云的鬓发,回首一笑,满眼温柔,极其传神。

那是杨妙容。

下角清清楚楚题着一行字:上元初年除夕,弘字,另盖了一方鲜红的太子私章。

谢云手一松,纸卷轻飘飘落回桌案。

谢云眼瞳深处,一丝危险的纯青色忽隐忽现,胸膛缓缓剧烈起伏。

出事那天妙容不同寻常的癫狂,和灵堂上太子撕心裂肺的嘶吼,无数诡异的画面从他脑海中翻涌而过,渐渐浮起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猜测。

谢云下意识退了半步,忽然眼角瞥见八宝阁顶端有个废弃不用了的小香炉。

火焰噼啪声越来越近,黑烟已经烧得很难看清周遭的景象了。事后谢云再也无法回忆起那一刻自己的感受,他仿佛被鬼使神差一般走上前,取下香炉,打开了盖。

刹那间一股浓烈到令人心悸的香气扑面而来,砰!一声亮响,谢云失手打翻香炉,踉跄着退了出去!

——就是它!

谢云大口喘息,手指近乎痉挛,在墙面上留下了深深的指痕。再次开印的*从骨髓深处升起,呼啸着冲向四肢百骸,甚至令他全身每一寸血脉都发出了急不可耐的咆哮。

不、不行……

青龙一生开印的次数是有限的,他前不久才开过,现在发作十有*会死!

谢云脊背紧贴墙壁,用手紧紧掐住脖颈,喉咙中发出了难耐的呜咽。强烈的求生意志让他竭力维持神智,勉强推开内室房门,踉跄着冲了出去。

外面房梁和墙壁已经开始着火了,这样高的温度,若是常人应该全身皮肤刺痛才对。然而谢云却仿佛丧失了痛觉,一手用浸透了鲜血的白绸捂着鼻端,径直穿过后殿,迈过门槛时膝盖一软,颓然摔倒在地。

他摸索着灼热的门框想站起身,然而就在这时,前方殿门“砰!”地重响,紧接着一个人冲了进来!

“谢云!”

那一瞬间谢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抬头。

单超目光猝然落在了那张湿透的血绸上,登时脸色铁青。紧接着他一个字都没说,上前弯下腰,把自己浸了冰水的外袍朝谢云兜头一裹,随即打横把他抱了起来!

“你……”

单超厉声道:“别废话!”

前殿横梁坍塌,浓烟肆虐,已经根本冲不出去了。单超只看一眼就果断放弃了来路,从大理石影壁后退向后院,此处尚未着火,所有人都跑到前殿救火去了,出路空空荡荡,空见黑烟飘散,连个侍卫把守都没有。

单超长吁一口气,男子英挺的面容满是汗水烟灰,虽然跟斯文完全搭不上边,却又有种折服人心的刚毅和可靠:

“此地危险不宜久留,我们立刻去前面和众人会合……”

“……单超,”谢云轻声道。

单超一愣,只见谢云竟然把脸埋在他胸前,露出一段修长脖颈,竟然隐约露出了龙纹刺青!

“你怎么了?!”

“往东走……”谢云声音嘶哑模糊,夹杂着细微的疾喘:“历来东宫眷属所居之院,早已废弃良久,带我去那边……”

作为禁军统领,谢云对这座皇宫的熟悉程度堪称了如指掌,甚至每一条密道、每一座暗门、每一处不引人注意的废弃小院都瞒不过他的眼睛。

单超在他断断续续的指引下走了半顿饭工夫,所经过之处越来越幽深僻静,良久后终于找到沿溪而建的几座小小院落,果然已经荒废了很长时间。

扑通一声水花溅起,谢云整个人沉进冰冷刺骨的溪水中,片刻后猛地探出头,扶着岸边长长出了口气。

这疲惫至极的模样堪称狼狈,但因为浸透了水的缘故,他头发显得格外柔黑,湿漉漉贴在白皙透明的肌肤上,嘴唇又有种异样鲜艳的红,因为喘息而闪动着细微水光。单超只看了一眼就猝然别过头,盘腿坐在岸边,沉声道:“你一个人跑去内殿干什么?”

“……”

“哪怕是太子要谋反,皇后叫你去东宫找罪证,也不该在那种时候冒死往火里跑,你把自己的性命置于何地?!”

“……”

“说话啊!”单超勃然大怒。

谢云手臂搁在岸边的石头上,目光微微迷离,眯起眼睛打量单超。半晌他唇角一挑,显出了那标志性的,略带戏谑、挑逗和恶意的弧度:

“那你呢?”

“你往火里跑的时候,又把自己的性命置于何地了?”

“我是为了你!”单超吼道:“你又是为了谁,嗯?!这场火是谁放的?!”

两人对峙片刻,周遭静寂无声,冬日阴灰色的天空沉沉压在水面上。

忽然溪水哗啦一声,谢云伸手环住了单超肌肉结实的脖颈,形状修长优美的眼睛与他近距离对视,挂着水滴的眼睫几乎贴在了单超挺拔的鼻梁上。

下一刻,谢云柔软冰冷的唇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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