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禅。

封禅类祭于上帝,禋祭于六宗;望祭于山川,遍祭于群神。昉于秦始,侈于汉武,而乱世不能成仪,因此太宗数次欲封禅而不得,当今做到了。

同时做到的是携皇后一起封禅,昭告天地,临朝同治,堪称旷古绝今。

谢云没回清宁宫宴,而是直接打道回府了。单超和他一样全身湿透,都坐在熏了暖炉的马车上,一路默然无话,只听车轮驶过中正大街传来粼粼的声响。

经过慈恩寺门前时,单超突然伸手挑起车帘。高大的寺门在夜气中巍峨沉寂,门口玉阶一径往上,消失在了寺门中更深不可测的黑暗里。

“想回去敲木鱼就直说,”谢云突然懒洋洋道。

单超却凝视着寺门随着马车的前行渐渐远去,倏而泛出一丝微带嘲讽的笑容:“不,我只是在想……那天师父深夜回府,途径慈恩寺,却为何突然掀起车帘,向外看了那么一眼?”

谢云终于微微睁开了他刚才一直闭着的双眼。车里暖炉熏得旺,他湿漉漉的眼睫早已干了,掀起一道慵懒松散、漫不经心的弧度,不答反问道:“——你现在想回去慈恩寺吗?”

回去?

单超其实并不觉得寺庙两年清修生涯有何不好。男人只要心沉,在哪里都能过,晨钟暮鼓粗茶淡饭也没什么就不能忍受的。

但——单超凝神片刻,还是摇了摇头,说:“暂时不。”

谢云嘲道:“所以你刚才掀帘往外看的原因就和我那天是一样的……闲极无聊,看看而已。”

单超额角一抽,谢云又把眼睛闭上了。

马车驶回谢府,家奴早已亮起灯火在中庭恭候,为首赫然便是那名穿绯红轻纱的管事侍女。谢云裹着狐裘从马车下来,她立刻快步上前,肃容大礼拜下,高高举起手上一张斗大的描金漆盘:

“统领,方才清宁宫皇后遣人赐下一物,奴婢未敢触碰,请统领查看!”

单超走到谢云身后,倏而收住了脚步。

那金盘中赫然是两件崭新的禁卫锦袍,一件白底深红飞鱼纹,配有腰带皮靴,不用多说是禁军统领制式,衣袍上还压着一斛光辉灿烂的明珠;另一件也是锦袍,却没有那么多繁复织工,颜色也正好相反。

谢云将右边那件刷然展开,往单超身上一比,肩宽腿长恰好。

“——给你的。”

谢云随手将锦袍往单超怀里一扔,转身走了。

禁军统领夜巡落水,原是鸡毛蒜皮的一件小事,尤其在第二日圣上便昭告天下东巡泰山的情况下,更是细节中的细节了。

但就这么小的一件事,却在宫中乃至朝野都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波澜,坊间更是说什么的都有——武后阴狠残暴,谢统领助纣为虐,被冤死在宫中的废后萧妃拉进水里险做了替死鬼;武后倒行逆施,谢统领为虎作伥,被冤死在诏狱中的清官正吏半夜索魂,险进了阎王府……

“换汤不换药。”谢云将手中书卷翻过一页:“武氏封后时如此,立太子时如此,封禅泰山又是如此。世上怨恨皆有来由,流言而已,不用介意。”

谢云从那天晚上落水起就没再去过宫里,然而上门探病的却一波接着一波,长安城里近半数的官儿都来报了个道——即便没来的,礼也到了。

剩下那一半人没到礼没到的,他们散播出来的流言也到谢云耳边打了个转,被他轻轻用笔在名字边画了个圈。

单超站在他身边,只见长安官吏籍册上一个又一个墨笔圈出来的人名,谢云指着最上头前几个悠然道:“东台舍人张文瓘,曾奉诏校勘四部群书,圣上有意授他知左史事;西台侍郎戴至德,太宗戴宰相侄,现任检校太子左中护,将来也必定能入阁拜相……”

单超疑道:“你为什么把他们圈出来?”

谢云肃然道:“曾经黑过我。”

单超:“……”

“去岁末宫中摆宴,群臣饮酒谈笑,圣上突然问我:‘为何濮阳人称帝丘?’,当时我正巧一口酒呛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戴侍郎说:‘因古时颛顼所居,故称帝丘;谢统领虽于技击之道已臻化境,然胸无所学,实令吾心羞之。’——意思是我胸无点墨,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谢云放下毛笔,向茶碗扬了扬下巴。

单超其实是有点抗拒的,但从他那个角度,谢云微微挑起的眼梢正好在鬓边形成一个很……单超这样阅历尚浅的年轻男子心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弧度,他盯着看了一会,也不知道怎么的就顺从地倒了碗热茶,递到谢云冰凉的手心里。

谢云一哂:“早这么知情识趣不就好了。”

“……”单超淡淡道:“有事弟子服其劳,应该的。”

谢云嗤笑:“谁是你师父?”

单超吸了口气,指着官吏籍册问:“——这几个人是东宫党?”

“那自然是的。”

“既然皇后连太子都敢杀,为何不干脆杀了他们?”

“那自然不能。”

单超微微眯起眼睛。

谢云喝了口热茶,合上官吏籍册:“皇后有三……四子,太子没了,换一个照样可以。而这些满口礼仪道德的老头虽然处处为难你、刻薄你、恨不能抄起笏板打死你,但你却不能动他们,因为还要靠他们治国。”

“他们与当年的关陇门阀不同,并没有威胁到皇权最根本的基石,平时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还是为了江山社稷——杀人是很简单的,但杀完之后呢?一地小人歌功颂德,甚至还不如满朝能臣针锋相对;居高位者需包容异己,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单超突然发现谢云似乎很爱给他上课,洋洋洒洒一长篇,粗听只觉满口官僚仕途,但有时竟然也鞭辟入里。

相对的是谢云从不教武,甚至他自己也不练武。从锻剑庄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出过剑,且似乎极其畏寒,深秋时节已裹上了翻毛的披风。

单超若有所思地盯着他,谢云柔软的指尖从泛黄的羊皮官吏籍册上随意一拂,问:“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宰相肚里能撑船,为社稷计,有些人虽烦,但不能杀。”

“是的,”谢云形状优美的唇角挑了起来:“但我教你的可不是为相之道。”

——居高位者,又非为相,那是什么呢?

谢云却没有解释,突然饶有兴味地开口重复道:

“这些老家伙处处为难你、刻薄你、时常琢磨着要弄死你,虽然你很烦,却又无计可施……”

“因为你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惹毛了他就要被赶出去睡桥洞……”

单超:“……”

单超认真问:“你想收多少钱,师父?”

谢云似乎感觉很有趣,歪着头上下打量单超,眼底含着一丝似乎在观察商品具有价值的估量之色。

“算了,你还是很有投资价值的。”他轻飘飘道:“过几年飞黄腾达了,别忘记给为师留碗饭吃就行。”

单超摇头一哂,并没有当回事。正巧这时候侍女进来请开饭,他便转身向书房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突然又停住脚步,回头看着谢云道:“你并不老,师父。”

谢云正把官吏籍册放回书架,闻言一怔,随即笑了起来:“是的,为师自谦而已,请不要当真。”

单超在谢府暂居,一暂就暂了半个多月。

除了谢府他无处可去,也无处能去——因为宫中落水第二日,皇后就打发人来骈四俪六地夸了谢云一通,赞他忠君爱国、勤于王事,又赞单超英勇救人,见识机警。虽然表面是安抚被利用了一道的谢统领,但末尾处也隐晦透出了她的本意:

既然单超是你带来的,那就老老实实待在谢府里,等本宫拿定了主意再发落吧。

——所幸武后现在是没精力去拿定主意的。再过几日,圣驾就将出发去东都洛阳,带着浩浩荡荡上万文武仪仗取道河南,向泰山进发了。

那天谢府难得清静,晚饭时只有谢云和单超两人对坐,管事侍女亲自布菜——后来单超才知道她是宫中武后所赐,名唤锦心。因着这个缘故,单超对她从来敬而远之,但锦心却似乎十分喜欢单超,每每遇上总是掩口而笑,目光流传,仿佛将露不露地藏着许多话儿。

锦心下午特意让人做了碗素鹅,晚上端来时手顿了下,把单超面前一碗只剩下底儿的汤羹端起来挪到了谢云眼前,然后把香嫩鲜甜的酿素鹅放在原来汤羹的位置上了。

谢云原本在恹恹地喝粥,见状略奇,问:“谁是你主子?”

锦心笑道:“是我主子又如何?统领本来就不爱吃这个,还不许爱吃的人吃了。”

单超摸摸鼻子挪开目光,谢云却仿佛觉得很有趣:“既然你这么喜欢他,我就让你去伺候他了,怎么样?”

他这样的话已经说过几次,但每次都是调侃,从来没人当真。锦心也就轻铃般嘻嘻一笑,福了福身,翩然出去了。

和谢云不同,单超每天晚上都睡得极早,第二天也醒得极早,那是他在寺庙清修形成的极为规整、甚至于苛刻的作息习惯。

他熄灯后很快睡了过去,然而没过多久,某根神经突然在潜意识中绷紧,单超睁眼翻身坐起,一手带着劈山之力,直挺挺就向榻边掐了过去!

砰!

一道曼妙身影险险闪避开,衣带飘出满室熏香,随即女子轻倩声音响起:“郎君莫惊,是我。”

单超眉峰一紧。

那赫然是锦心!

幸亏他千钧一发之际将手偏了下,否则女子柔嫩的咽喉此刻已经断成两截了。

锦心笑着拍拍胸口,房间内满是月华,她盈盈立在床榻边,轻纱之下雪嫩肌肤若隐若现,这么一抚便显出了胸口诱人的线条。那瀑布般的长发和衣衫间隐约散发出一股芬芳,迷醉入骨勾人魂魄,能令这世上任何一个正常男子都心驰神荡。

单超心里隐约浮起一个非常荒唐的猜测,但面上却没露出来:“姑娘所为何事?”

锦心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似乎要透过眼窝直望进他脑海深处,以及他内心里去,然后缓缓伸手抚在了单超结实硬挺的侧肩上。

——时下长安奢靡之风盛行,男子亦重妆饰,很少见到这么悍利又硬挺的肩膀了。

“郎君不明白吗?”锦心俯在他耳边笑道:“统领令我来伺候你……自然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感到手下单超的肌肉微微一紧。

“当然如果郎君不喜欢我,也可以换别人。”锦心微笑道:“府中美貌丫鬟甚多,只是我会比较……失落。”

月华与昏暗相接,单超的神色在光影明昧中看不清晰,只见胸膛起伏片刻,才冷冷道:

“你们统领,是不是经常用这种方法来待客?!”

锦心微微愕然,继而失笑道:“统领随心所欲,想如何待客都可——只是大师,长安是个纸醉金迷、红粉内媚的地方,你既然都来了,何不入乡随俗?”

单超向后一仰,锦心俯身几乎贴在了他面前,柔荑从他肩膀向胸膛一点点滑落:

“大师以后要遇到的诱惑还有很多,权势地位,酒色财气,红粉佳人如云而过,各种声色犬马会让你应接不暇……若是现在就消受不了,以后被迷花了眼可怎么办呢?”

她红唇缓缓靠近,然而就在这一刻,单超蓦然抬手将她环过来的玉臂一挡,紧接着起身披衣,大步向房门走去。

锦心微愕,皱眉道:“大师?”

单超手按在门框上,背影沉沉的,似乎将所有月色都隐没收敛在了那阴影中,看不出一丝微光。

“姑娘,在下只是长安过客,再大的权势地位声色犬马也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承蒙你错爱了——请回吧。”

他打开门,在锦心错愕的目光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夜色中谢府后院处处清辉,单超大步穿过长廊,径直来到书房门前,在尖锐的吱呀声中将门一推!

内室灯火明亮,谢云正倚在桌案后翻看文书,身侧纱隔户宇里,隐约有个歌女倩影在弹奏箜篌,登时被开门声惊得曲调一顿。

谢云抬了抬眼皮:“何事?”

单超瞥向轻纱中那倩影:“——退下。”

他声音其实不重,但歌女受惊不小,战战兢兢起身掀起冰绡,胆怯地看了眼突然闯入进来的男子,又看看谢云没有发声的意思,便匆匆福了福身踮脚走了。

单超一直待到歌女完全消失在走廊上,才砰地一声合上门。转头却只见谢云已经放了下笔,从桌案后起身打量着他,目光中完全没有暧昧或心虚,相反却透出清晰的、冰冷慑人的审视。

“你——”

单超的话刚说一个字,就被谢云从容不迫抬起的手指打断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何不滚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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