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务府出来后,八爷又到户部大堂坐了一会儿。跟四爷在这里时所有人都忙得没时间回家不同,现在的户部跟其他时间没什么不同,就连早就躲回家的户部尚书凯音布都每天过来溜一圈。

而另一位尚书李振裕已经调任礼部。欠银的事皇上不想追究,前后两位阿哥到户部坐阵,李振裕本来以为仕途就到此为止,谁知顶锅的一个比一个来头大。四爷的铁面无私,八爷的八面玲珑,都把他这个尚书衬成小虾米了。

这下调到礼部就能安心养老了,李振裕乐啊,简直比纳小老婆还可乐。

八爷往户部大堂里这么一坐,过来请安问好,特意打听了赶过来的人就越来越多了。一直到快要宵禁了,跟着八爷的随从进来问他是留宿户部还是回府。

八爷应酬了一天,要是留下晚上怕也不得安宁,道:“回府。”

他刚踏进府门,贴身太监阎进马上过来侍候着,一边道:“福晋那边还有客没走呢。”

八爷本想回后院歇息,一听这个就转身去了前头书房。换了衣服洗漱后,他问阎进:“今天都来得有谁?”

阎进留在府里侍候,就是备着八福晋要使唤前头的人不凑手。他把来人的姓名来历都报了一遍,八爷听了一长串有几个耳熟的,但大多数都没听过。

那边八福晋听说他回来了,赶忙送走客人进来,她在席上喝得颊带酒晕,没进门先笑道:“我的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阎进赶紧退下叫主子们说话。八爷笑了,也不起身,八福晋转过屏风看他还在那里安稳坐着,故意沉下脸道:“人家为了你日日应酬那么些人,回来也不过来瞧瞧我!”

话音未落就忍不住笑起来,脚下不稳的过来一下子坐到八爷膝上,搂着他的脖子脸贴脸道:“爷,你回来我真高兴。”

八爷搂住她道:“辛苦你了。”他在外头忙得回不来,她在府里也要为他应酬那么多人。

“不累。”八福晋笑呵呵的,“都是瞧着我们爷能干,求您救命来的。我只要坐着听她们奉承就行了,还收了不少好东西呢!”

她说得再好,那些不知是什么人进来了,她都要好好招呼着。别的府里的福晋都不用做这个,只管在府里安闲尊贵就行。是他连累得她要做这种丢身份的事。

想起四哥,四嫂就不爱应酬人,除了几个相熟的妯娌和自家亲戚外,连宫里也很少去看望。

八爷轻轻叹了声,要是他能有四哥的底气,自家妻子也不必这么操劳。

四爷府里,武氏用过晚膳没事做,突然起身道:“走,咱们去花园转转去。”

正在收拾东西的几个丫头听了,忙去找斗篷点灯笼,侍候她们格格去花园。花园里月光如水,静的连个人声都听不到。

武氏就带了两个丫头,很有兴趣的转了半天,还想到湖心亭里去坐坐。

两个丫头早就叫这静得不像话的花园给吓得得轻,缩肩拢手道:“格格,咱们回吧。”

“我不。”武氏披着斗篷原地转了个圈,慢条斯理的说:“平常想来还来不成呢,如今好不容易没人了,还不兴我多逛一会儿?”

两个丫头都没了话说。

自从汪氏在花园里冲撞了侧福晋叫罚了,这花园平常就没什么人敢来了。特别是四阿哥长大后,出了东小院就在花园里闹腾。二格格不出府也喜欢拉着大格格和三格格过来。一堆小主子,背后还都站着侧福晋。

连福晋都退避三舍,小格格们自然也不敢冒犯分毫。

现在李主子带着小主子们去住圆明园了,福晋也去了,爷在忙差事也不回来,整个府里都空了一大半。

说轻闲也轻闲,头上的主子们都不在,她们自然就轻松多了。可听了武格格的话,怎么叫她们这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不管怎么说,现在这天还冷得很呢,叫格格再待一会儿病了可怎么办?府里的大夫听说是出门了,没主子在那些嬷嬷可都讨厌得很呢,平常都不叫不动,叫了不给好处还骂骂咧咧的,要是格格着凉病了要请大夫,也不知道要听她们多少难听话呢。

玉露上前劝道:“格格想来,明天白天来岂不是更好?这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咱们回去吧。”

主子们都不在,花园里的灯也点得少了,何必费这个油钱呢?

黑洞洞的花园里,只有她们手上的两个灯笼能照亮,来阵风吹熄了可就抓瞎了。

武氏扫了眼花园,恨道:“这群眼里没主子,看人下菜碟的东西!”她还记得正月十五元宵节时,这花园里可是点了不下百十盏灯,把个冬天的花园照得跟仙境一样漂亮。

现在看,这黑漆漆的简直像野地。

一阵小风吹过,两个丫头赶紧护住灯笼,武氏也不多说了,三人匆匆回去了。

内务府刑堂里,四爷正在监审。

前头的刑架上绑着个人,两只眼睛都钉进了细竹签,乌紫烂青的滴着血。浑身都打烂了,十根手根没一根是好的了,都叫夹碎了骨头,拔掉了指甲。脚底已经叫烙铁烫熟了,散发着诡异的肉香味。

一个大力太监赤胸露背,挥着沾了盐水倒刺的鞭子打着这个人,一旁还有个面目冷淡的太监查着数。

倒刺剐掉的血肉丝飞溅在地上,星星点点的。

四爷掏出薄荷油放在鼻下一嗅,闭目忍过直冲脑门的凉意。算着时辰差不多了,刑架上的人被打的再狠也只是哼哼两声。

他道:“行了,放下来吧。”

侍候在他身边的刑官怔了下,小心翼翼的劝道:“四爷可是瞧烦了?不如您出去散散,奴才在这里盯着。”

四爷摆摆手,盯了眼刑架旁的太监。那人被四爷的目光一刺,连忙麻利的把人从刑架上放下来。刑架上的人跟没了骨头一样软倒在地,一人从一旁的盐水缸里挑出一桶盐水冲到他身上,再来两人拖着他的腿把人给拖走了。

刑官看着人被拖走,只摇头道:“这人倒真是个嘴紧的,怎么打都不开口。”

按说人人都捱不过酷刑加身,但世上总有骨头特别硬的。刑官只是没想到,他这辈子还能碰上一个,心里不是不佩服的。

要不是没把他的舌头给剪了,他都以为这人是个哑巴了。

四爷道:“这人还不能死。”

刑官忙接口:“那是自然,回去狱头会给他治伤,刚才泼那一桶盐水也是不想叫他这么简单就没了。口供还没问出来呢。”

他翻了翻口供册子,上面只有寥寥几笔,从敬事房拿到的太监名录中记着,这个太监不知是流民还是拐子拐来的,家乡姓氏一概皆无。只记得小时候被人唤‘阿宝’,于是上面就登了个阿宝的名。

他六岁进的毓庆宫,一开始只是洒扫的小太监,为人聪敏机灵会奉承,得了银子和赏钱都拿去填大太监的荷包了,这才慢慢儿混到了主子跟前侍候。

据其他人说,自从太子得了这个阿宝后,宠爱非常。曾经阿哥弘晰与此太监不睦,杖责数次,几令致死。后得太子维护,连弘晰阿哥都不得不敬称他为‘宝公公’云云。

刑官啧啧,嘀咕道:“这太监有什么趣味儿?实在叫人想不透啊。”

四爷对口供上的东西视而不见,他只疑惑一点。阿宝再怎么吃刑都拒不开口,他在的时候也愿意回护一二,放他回牢房里。

可阿宝既不开口,也不自尽,拼着受刑在想什么?

他该知道,自从他进了这里后,就没有再出去的可能了。就是太子现在也是自身难保,不可能再救他出去。

难道……他在等什么……?

牢里是一片哭号声、j□j声、哽咽声。没有声音的牢房里,牢头隔几个时辰都会过来看一眼,免得人死在里头不知道。

阿宝叫人拖回来后扔在稻草堆上,牢头跟着过来给他灌了一碗药就不管他了。

像这样可以用来保暖的稻草和药,为的都是保住他的命,好叫他不那么容易死。阿宝在一片黑暗中无声的笑了笑,他现在连扯动嘴角都难如登天了。

他喘了几声,咳不出来,胸口憋得难受。

今天没打完……大概是四爷吧……

只要是四爷监刑都会手下留情,若是那位佟三爷来,就会在打完后再笑着说‘再加二十鞭子给他开开心’,刑官的鞭子就又会挥起来了。

几只老鼠围上来,开始啃他的手和脚趾,有几个大胆的溜到了他的肚子上。

……不知道他还能熬多久,能不能……熬到丧钟齐鸣的那天……

阿宝又笑了下,跟着就是一阵剧喘。他们为了叫他说话,给他留了舌头和耳朵,他现在就指着这双耳朵活着。

他记得周传世,那个有着一颗仁心的乡野大夫。他记得小时候也吃过乡野大夫开的药,没收他家的钱,只摸了摸他的头,小时候他的头发不好,软软黄黄的。

他找上周传世,告诉他这样下去必死无疑。哪怕他治好了皇上也一样。

周传世是个好大夫,他偷偷躲在宫里侍候皇上,不是明面上的太医,却要担着比太医更重的责任。

阿宝只是告诉周传世,他活不了的,不如趁着还有命在,给家里留点东西,他愿意找人帮他送回家乡。

周传世不信他,问他为什么帮他?

阿宝笑道:“奴才小时候的事都记不清了,就记得有回险些病死了,是路过我家的一个大夫救了我,还没收我家的钱。”

周传世沉默不语。

阿宝轻声道:“奴才在宫里活了一辈子,周大夫,奴才说的都是真的。皇上不会放了你,你趁现在还能走动,就是不把银子信件托给奴才,托给旁的人也行。别叫你家里人连你的死信儿都得不到,在家里空等。”

周传世身边总有人跟着,好不容易找到那次的机会后,他再没有碰到周传世落单。但他发现周传世跟之前不一样了,他给家乡父老求了一些田地,求皇上把他得的赏赐送回家乡,重修周家祖坟。

但他却没有再求回乡,而是尽心给皇上治病。

有一次,是周传世找上了他,托给他一句话:“若公公有机会去钱塘,找一个周陈氏,告诉她我在外头另娶了,不会回来了,叫她改嫁去吧。”

阿宝应了,周传世沉默半晌,低声问他:“公公可否告知来历?”

阿宝笑道:“奴才是在后宫侍候的。”

周传世恍然大悟,怅然道:“若是……若是你的主子得偿心愿,望公公别忘了答应周某的事。”

阿宝缓缓点头:“奴才起誓,若奴才欺瞒周大夫分毫,必叫奴才死无葬身之地,死后魂魄俱消,不入轮回。”

之后,阿宝一直盯着皇上那边的事,隐约听说皇上近几日身体渐好,龙精日盛,幸了好几个小答应,还曾夜御数女而龙精不泄。

阿宝想到这里,就忍不住从心底快活起来。

他没告诉太子,他也不敢告诉太子他在背地里玩的手段。要是太子知道了,会把他千刀万剐。

太子盼着能亲手打败皇上,他不屑用这种手段得来的胜利。

可阿宝不在乎,他本来就是个小人。无根的小人。就算日后太子知道了,他也已经到了九泉之下。他只盼着,太子能登上大宝,从那狭小的毓庆宫里搬到乾清宫,成为天下之主。

内务府后面,四爷正在泡脚。时钟滴答作响,已经是凌晨四点了。

外头的天已经蒙蒙发亮,苏培盛担忧道:“爷,您至少要歇上半个时辰,盹一会儿,养养神。”

四爷摇摇头,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刑堂提审犯人多是在半夜,越是顽固的犯人越在半夜审,累得他也不得休息。

泡完脚后,他随意用了点早膳就准备出宫了。

先去见过直郡王,又在半路上碰到了隆科多,转眼前一个上午过去了。四爷既不想回内务府,又不知道该去哪儿。

苏培盛一直跟着,此时道:“爷,要不咱们去园子里瞧瞧?李主子也在园子里住了半个多月了。”

府里一个人都没有,四爷这是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平常都是去东小院,如今李主子在圆明园,那四爷就只好去圆明园了。

想起园子里的好水好风光,四爷沉郁的心情为之一清。

圆明园中正是初春,四处花木都冒出了嫩绿的芽。从一进园就映入满目的绿意,叫人心旷神怡。

远处的天空中有几个风筝,四爷一见就露出笑意。苏培盛忙凑趣道:“这必定是李主子和小主子们在放风筝呢!”

走近后就听到了笑闹的声音,其中弘时好像都快笑岔气了,就连三格格也在大声喊着‘冲啊!’。

冲什么?

绕过一片花木,就见前方的空地上有几只羊,羊角上都绑着一根线,线牵着天上的风筝。

苏培盛:李主子真是都快玩出花儿来了!

前头李薇带着孩子们坐在那里笑得东倒西歪,下头百福和造化充作牧羊犬,撵着羊儿们四散奔逃,跑起来的劲牵着天上的风筝飘呼,飘呼。

然后羊开始跟狗儿们打起来,然后太监们下场救狗,然后太监们被羊顶了,然后弘时几个也跑进场去,然后李薇看到四爷了。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愣道:“爷?”

四爷:==

这时该说什么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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