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早起来, 阿萝先陪着老祖宗用膳, 之后拜别了老祖宗,便过去母亲所在的枫趣苑。昨日回来的时候, 一众人围在老祖宗,这其中自然有宁氏, 阿萝当时偷偷瞅过去, 只见母亲面上虽看似轻淡, 但其实眸子里也透着担忧的, 便颇有些心疼。

如今过来母亲房中, 刚进院子便闻到熬药的香气,待看到丝珮捧着个药碗,她便明白了:“母亲可是哪里不好?”

丝珮忙道:“原也没什么, 只是胎相不稳罢了,这都是安胎的。”

阿萝点头, 心里想着上辈子母亲后来终究没保下这胎的事儿, 便道:“丝珮姐姐,你忙就是了, 这药我给母亲端过去。”

丝珮哪里敢啊,连忙道:“姑娘,你可别闹了, 这是热腾腾的药碗,若是散了, 白糟蹋了这药也就罢了, 万一烫到姑娘, 哪个担当得起。”

阿萝见此,想想也是,便没再说什么,当下随着丝珮一起进了屋。

宁氏见女儿蹦蹦跳跳地进来了,看着倒是欢快,并不像太过受惊的样子,也是多少放心。不过想起昨日事,还是颇有些不悦:“你也太过荒唐了,若是有个万一,后果不堪设想。”

阿萝笑嘻嘻地上前,作揖赔礼:“母亲,我自是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如今得了这教训,又没出什么事,也算是因祸得福。人不是还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嘛,一看女儿我便是个有福气的!”

这话说得宁氏倒是无言以对,怔怔看了女儿半响,最后叹了口气。

她也是不明白了,自己生性淡泊,也并不喜言笑,怎么生出个女儿来,竟是个如此顽劣的。

阿萝见母亲面上的不悦散去,赶紧得寸进尺,故意委屈地道;“今日外面冷得厉害,我这一路过来,还打了个喷嚏。”

宁氏看她那耍赖的小模样,心里猜着她说的假话,不过也懒得拆穿,还是吩咐丝珮把个秋香锈金丝大条褥铺在矮塌上,塞了个铜暖炉在怀里,又让小丫鬟搬过来梅花描金小几,上面放了些许热果茶,好让她暖暖身子。

“我瞧着你这几日身子大好了,若是无事,赶明儿也该去女学了。”宁氏淡声道。

“嗯……母亲说得是。”

阿萝没想到母亲迎头就是这句话,一时想起昨晚七叔敲脑袋的噩梦来,不免打了一个寒颤,小小声地说:“其实女学中的先生,未必比得上母亲,我跟着母亲学学练字,如今倒是自觉长进不小。”

宁氏无奈,淡声道:“只是我不过教你一些皮毛罢了,若是真要长进,未必能教你。”

“为什么?”

“严师出高徒,我自问做不来严师。”

阿萝想想,也有道理,便点头道;“母亲说的是,人说严父慈母,母亲性情温柔,待阿萝好,自然不舍得对阿萝多加苛责。这么一说——”

她故意叹道:“若是父亲回来教我,那该多好啊!”

谁知道阿萝这边刚一谈到父亲儿子,那边宁氏的眼神中顿时浮上了一层黯淡之色。

她勉强笑了下:“你父亲在外驻守,轻易不得回,一年能回来那么两次,已经是天恩浩荡了。”

阿萝仔细瞅着母亲神色,不着痕迹地继续试探:“为什么父亲要驻守在南洛啊,我听哥哥说,父亲已经在外六年了,按理也该调回来了吧?”

宁氏默然无言。

阿萝暗暗纳闷,又故意道;“要不这样吧,赶明儿我就给老祖宗说,请她把父亲叫回来,到时候父亲既可以上孝老祖宗,又可以对我严加督导,岂不是两全其美!”

宁氏听着女儿这天真的话语,苦笑了声,当下不由叹道:“你父亲那人性子倔强,便是老祖宗亲自召他,他也未见得回来。”

“为什么啊?难道爹不喜欢燕京城,不喜欢咱府里?还是说——”

她歪头,故意乱猜:“还是说,不喜欢我和哥哥?”

宁氏听女儿这么说,摇头:“胡说八道,你们是你父亲的儿女,他怎么会不喜欢。若说真不喜,那也该是——”

阿萝见母亲话到半截,又给咽了下去,真是急得额头都要冒汗:“那也该是如何?”

宁氏犹豫了下,双眸半含忧伤,望着雕花窗棂,喃喃地道;“他或许是不喜看到我吧……”

“啊?为什么啊?”阿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继续追问:“母亲这般样貌,父亲怎会不喜?”

宁氏原本被女儿逼问着,也是戳中心中痛处,才略显失态,竟在女儿面前说出原本不该说的话来,如今瞬间清醒过来,望向女儿:“你小孩儿家的,又哪里懂得这个,我和你爹之间的事,你不许再问了。”

阿萝哪里能不问呢,这对于她来说才是最关键!

若是父亲和母亲之间存有隔阂,只怕是即使父亲归来,这家也终究不成个家!

阿萝小心翼翼地瞅着母亲,一脸懵懂地道:“可是女儿想让父亲回来嘛……”

宁氏咬了咬略显颤抖的唇,语气却分外坚定的:“你年纪小,许多事并不懂,如今只记得,不许在老祖宗面前提起让你父亲回来的事。”

阿萝看母亲神态严厉,当下心中暗惊,不敢再说什么,只乖巧点头。

到了用过晌午饭,阿萝稍消食后,便躺在矮塌上歇息。

但她自然是睡不着的,在那里平心静气,试图去听周围的声响,开始的时候,并不能听见什么,只有隔壁耳房里丫鬟拿着扇子熬药的声响,可是随着她越发沉浸其中,渐渐地,她能听到的声音范围便扩大了许多。

她能听到院子里残活着的虫鸣声,还有院子外面老嬷嬷拿着扫把清扫落叶的声音,再然后,更远一些,风吹树叶沙沙声,隔壁别院丫鬟们窃窃私语的声音,都一一传入了耳中。

她心中暗喜,明白自己这耳力,仿佛比以前又精进了许多,大半个院落的声响都在自己掌控之中了。

当下连忙平心静气,仔细地在那嗡嗡嗡的杂乱声响中,试图寻到自己想要的。

很快,她终于捕捉到了一个声响,那个声响应是距离自己不远,只是因为太过压低,而容易忽视了去。

她拧眉,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此处,终于辨别清晰了。

这是母亲和鲁嬷嬷说的话。

“阿萝今日提起老爷来,看那样子,倒很是想念。”

“太太,姑娘说的话,我也听进了。要我说,也实在是少爷和姑娘受了委屈,这偌大的府里,大老爷如今袭着爵位,大房自然是凡事顺遂,三房虽说不起眼,可好歹三老爷也在朝中为官,凡事有个照应。独独咱们二房,老爷长年不在京中,姑娘年纪还小,顶不得事,少爷又是这般情境。这阖府上下,哪个不知,咱们二房势弱,明面上,他们自然不敢如何,可是在那看不到的地方,给咱下个绊子,使个白眼,这都是有的,凭空不知道吃了多少暗亏。若说只是这些,原也不是受不得,毕竟咱们也都能慢慢熬着。可再过几年,少爷就要定亲了,没有老爷在京中帮着张罗,少爷又是天生眼盲,还不知道做得个什么亲事呢!”

阿萝听得鲁嬷嬷这么说,可真是正好说到心里去了,那都是她所担忧的啊!更何况,还有个大伯对母亲虎视眈眈呢!

她轻轻攥住了小拳头,拧眉继续听着母亲如何回应。

谁知宁氏却是默了半响,轻叹一口气:“若是非要老爷回来,也不是不可,只是他便是回来了,看着我,还不知道心里多少不自在,我又怎好让他为难。”

鲁嬷嬷跺脚:“我的姑娘啊!”

她是宁氏的陪嫁,宁氏嫁过来后,她是应该叫太太的,如今叫出姑娘来,只是以昔日宁氏未嫁时的说法来叫了。

“依我瞧,老爷是个倔的,你何尝不是!便是当年你和老爷有个什么别扭,这都过去多少年了,难道他还能一直记着不成?他不回来,你们不好生如寻常夫妻一般过过日子,又怎么知道过不到一处去?”

“鲁嬷嬷,你终究是不懂他,他那个人,当年愿意娶我,我自是心中感激不尽,视他如同恩人。可是于他而言,怕是娶我进门,已仁至义尽。他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性子,嘴上虽不说,心里终究嫌弃,我,我原本也配不上他!”

宁氏说到这里,言语间已经有隐约哽咽。

鲁嬷嬷大叹:“姑娘此言差矣,我瞧着,虽说老爷常年不在燕京城,你们二人形同陌路,可是好歹如今给姑娘留下了少爷,阿萝姑娘两个血脉。你瞧,前些日子,老爷不过是回京待了两日,姑娘这不是又怀上了?”

这话说得宁氏大窘,面上泛起薄红,扭过脸去,低声道:“鲁嬷嬷,这个算不得的。”

“怎么就算不得?姑娘别嫌我说话糙,俗语说,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合,老爷既然愿意上姑娘的床,也肯让姑娘留下血脉,便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过日子过日子,若是不过,怎成日子,还是得夫妻两个在一处,吵吵闹闹,再炕头上扑腾过了,方能过到一起!”

阿萝听到这里,已经是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不说其他,只说母亲那句“眼里容不下沙子”以及“我原本配不上他”,这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母亲容貌才情都是一等一的,便是家世略逊一筹,可是当朝讲究抬头嫁女,低头娶妇,是以这家世原本不是什么大问题。

那么,母亲到底指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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