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冲刷着挡风玻璃,刮雨刷摇来摆去,外面的世界一下朦胧一下清晰。

言焓和甄暖都换了温暖的衣服,车厢内暖气很足,气氛却比之前清冷。

甄暖背脊笔直,如坐针毡。

她不可能因为沈弋辞去这份她喜欢的工作,那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喜欢。

她也不可能因为工作而影响和沈弋的关系,那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安全。

作为一个没有过去,没有信仰,没有亲朋,也没有依附的人,这世上唯一能给她存在感和控制感的就只有工作和沈弋。

她不希望言焓和沈弋的交恶影响她和言焓的上下级关系,却也不愿意言焓始终怀疑沈弋找他麻烦。

眼看快到局里,甄暖开口:“队长……”

“嗯?”

“你和沈弋是不是有误会?”

“没有。”

“可你认为……”话说一半,甄暖明白了,言焓的“没有”意思是他很确定并非误会;既然不是误会,就不可以和解。

“队长,他不会杀人,更何况无冤无仇。”

言焓淡笑:“那时他给纪霆卖命,别说杀人,往地铁扔炸弹也会干。她与他们的确无冤无仇,是我的仇……”

他沉默一瞬,又笑了,重复,“是我的仇。”

甄暖语塞,

良久,道:“既然确定是他,为什么不把他绳之以法?”

言焓扭头看她,似乎被她的弦外之音激怒:“呵,如果我有决定性的证据,你以为他会活到现在?”

更因他有种说不清甚至无法解释的执念,夏时还活着。却因十年前的那场阴谋,被处理得人间蒸发了。

他清黑的眼睛里突然闪过野性的光,甄暖着魔般被攫住,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电光火石间,回响起他说“死生随意,无牵无挂”;

她蓦然发觉:他活着,就是为了杀一个人。终究一天,他会变得极其危险。

她张了张口,略微胆怯:“你有没有想过,找不到证据正是因为他不是凶手。”

言焓打着方向盘,奇怪地笑了一下:“沈弋认为,我怀疑他是凶手;但我本人从未说过这样的话。”

甄暖狠狠一愣,手心些微发凉。

“要么他是凶手;要么他协助了凶手,且一直隐瞒包庇至今。”

“你这样说有失公允,就因为他在那天见过夏时……”甄暖猛地前倾,脖子被安全带勒得生疼。

激烈的刹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

“不要提她的名字。”

一声极低的警告,更像狠狠压抑着痛苦的祈求。

……

暴风骤雨拍打着车身,车厢内死一般的寂静。甄暖捂着脖子,心跳停了好几秒。

世界都是安静的。她缓缓扭头。

雨刷器刮着玻璃上的水,路灯昏黄,照进车厢,洒在他白皙挺拔的鼻梁上。他的手死死掐着方向盘,头颅仰望,盯着玻璃外的瓢泼大雨。

他的下巴上冒出了青青的胡茬,似乎咬着牙,下颌绷出硬邦邦的弧线。

然而,只是一秒,他便垂下头;片刻前的戾气消失殆尽;有种被打败的颓然。

他极浅地弯了弯唇角,语气平和,嗓音却沙哑,缓缓地说:“不要提她的名字。谢谢。”

一切克己而有度。

雨声大得铺天盖地;

甄暖垂头,蔫蔫地说:“抱歉。”

“和你无关。”他嗓音很轻,“你放心,我和他的私怨,和你的工作没关系。”

“谢谢。”甄暖咬咬嘴唇,“可是队长,有没有可能是你误会了沈弋,这件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你有多了解他?”言焓突然问。

甄暖一愣。

她和沈弋应该很熟。9年前,她从车祸里醒来,只认识他,是他的甄暖。她不记得他,只能从过去的照片日记和信件里看到她与他的亲密。

这个世界陌生得让人惶恐,她依附着他生活,学习,出国;他背景复杂,为保护她,不让她接触他的另一面,把她护在安全罩里,不许任何危险的东西接触她。7年前,他身边杀机四伏,她被送去国外,过着最无忧最公主般的生活。

她对他从陌生戒备慢慢变得重新接受,她以为这就是正常的轨迹。

可此刻面对言焓的问题,她陡然又生空茫之感。

而更多的是对这问题本身的反感,她有些生气,反驳:“很了解,至少比你了解。”

“是吗?”他语含轻嘲,“我和他打交道十几年。他这些年做了什么,和谁有仇,对谁有恩,势力扩大多少,中了谁的招,给谁使了绊子,我一清二楚。”

甄暖捏着拳头,真恨他说话那么毒,总是一针见血。

“刚才你说让我别揍他,因为他手废了。你一定不知道他的手是怎么废的。他不会跟你说实话。”

言焓再度摸了一下口袋,没有烟;

这让他情绪不太稳,有些烦躁地把车窗落下一条缝。

冷风冰雨扑进来,雨滴甚至打到甄暖脸上;他的头发被吹得张牙舞爪,却没感觉。

“9年前她失踪的那天是腊八节,正巧那天沈弋废了一只手。我就知道,”言焓扭头看她,惨白的闪电衬得他的眸子漆黑晶亮,闪着一种病态的胜利感,

“沈弋的手是她废掉的。她就是这样,很柔弱,只会拿手术刀;可如果有谁欺负她,她会狠狠让那个人吃苦头。”

他唇角一弯,有些邪气地笑了,是骄傲,亦是自负,“阿时就是这样的女孩。”

就是这一刻,甄暖看到了言焓的笑容,乍一看很狠厉,可从唇角到眼底埋着浅浅的笑,风清月明,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又好似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是能把人化掉的温暖。

她以为,他真的很喜欢笑,唯独只这一次发自心底。

甄暖扯扯嘴角,感慨他如此固执地坚守着一个早已死去的信念;

他有他的怀念,而她亦有她的守护。

她昂起头,以同样的姿态维护她的那个人:

“很不巧。我也有种感觉,沈弋和这件事没关系。他的确有很多事我不知道,但我对他的了解足够让我相信他。”

“你一直喜欢这样催眠欺骗自己?”

“什么?”

“你多大了,27,28?公寓装成暖色,家里一堆玩偶抱枕,心理年龄低得不超过18岁,幼稚,不会和人打交道,极度缺乏安全感。

“你和沈弋最亲密的时候是十年前,可惜你车祸不记得。这几年你们保持着礼貌的距离,7年间你一直在国外,10个月前回国,2个月前重新在一起,至今没有亲密接触,没接吻,没爱抚,没上床,对吗?

“这就是你对他的了解。”

他懒懒地勾起唇角,不无讽刺,“我说过,你真的很容易相信人。”

甄暖惊愕得瞪大眼睛,没料到他竟这样唐突无礼地剖析她的私隐;可偏偏他说得全对。愈是这样,她愈发羞耻愤怒。

风雨砸在车上像炸雷,天气这样嘈杂喧闹,他的话一字一句偏偏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你自己呢,你知道你的过去吗?他说你是跳芭蕾舞的,你想过你或许可能和他描述的完全相反吗?

“车祸后你对自身定位很迷茫;你无法和任何人确定稳定的关系,包括老师同学情人;你真有你想象地那么维护他?还是你只是想维护你不稳定的精神世界,因为没有人和事能让你安心……”

“你混蛋!”甄暖气极。

突然,有人猛敲车窗。

甄暖立刻别过头去,肩膀气得在发抖。

保安小伙子穿着雨衣探身看:“不能在这儿停车。” 手电筒光照进来,“原来是言队啊,来加班吗?”

“嗯。”言焓发动汽车,“你辛苦了。”

车厢内一片死寂,甄暖脸色差到极致,到了地下停车场,车还没停稳,她便推开车门,飞跑而去。

……

甄暖气汹汹地回到办公室,憋着一肚子的气迅速而利落地换衣服戴手套提尸体,也不等小松回来,就自个儿拉开尸袋准备验尸。

“验尸必须有第二人在场,你想违规操作?”此刻她最讨厌的声音在身后淡淡响起。

言焓语气散漫,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以为意了,可她仍介怀得要死。

“你现在不也在场,不把自己当人看?”她头一次尖酸又刻薄,非把尸袋拉开,一个人极其费力地把无脸女尸搬出来。

言焓抱着手斜倚在门边,唇角浅浅地弯着。

没因她的话生气,反而有些好笑。

她原本就该是这个样子,该是直来直往有气就出,碰她就咬的刺猬;而不是平日里那个怯弱躲避,戳她一下也呐呐惶然的兔子。

他关上门走过去,轻笑着调侃:“露出真面目了?”

你……”她快给他气死,“这是我的地盘,你出去!”

“我好心帮着在场作证,你却不识好人心?”简直无脸无皮。

还暗讽她狗咬吕洞宾?

甄暖顿时想把手术刀戳进他胸口,把他解剖了算了!

……

……

甄暖花了足足三分钟做心理建设,让自己不要和言焓计较,不要带入个人情绪。

言焓坐去一侧的靠椅上,扭头望向7乘7的屏幕;直到看见甄暖的白手套出现在屏幕上,才回过头来。

解剖过程必须一直说话,让录音机记录;

言焓坐在身边,她还真有些别扭。

她把收音话筒拉过来,语速平缓:“11月7日,凌晨5点01分,C-Lab第二解剖室,病理学研究员甄暖,死者未知,女性,身高165cm,体重495kg。衣服湿透,干净……”

室内安安静静,她静下心来,慢慢地检查,很久才说一两个字,“无破损。……口袋内无异物。”

言焓的目光冷静而锐利,一直跟着她的手走,在监督她有无遗漏。

衣服上没什么可提取的线索,除了几截湿漉漉的草梗,目测和抛尸地一致。

“枯草梗需要与抛尸地进行对比化验。”

甄暖剥掉死者的衣物,装进证物袋。随后取了指纹,又给鞋子、脚掌和牙齿做印模。

死者浑身赤裸躺在解剖台上,甄暖拿刀小心翼翼地剃去她的头发。

由于死者一部分脑骨碎了,只有头皮勉强维持着,坑坑洼洼,甄暖必须极其小心细致。要把头发剃干净,不留发茬,又不能破坏头皮。

是考刀工的技术活儿。

甄暖精神高度集中,花了十几分钟才把头发全剃下来,不觉身体都发热起来。她拿手腕擦了下额头,把头发装袋时,发现了异样:

“死者的发丝之间有……”她刚要拿镊子夹,被言焓拦住。

他起身,在头发旁铺上标尺,照了照片。嘴上倒是什么也没说。

甄暖顿感无声的责备;

她偷偷抿了抿舌头,把尸检台上的摄像头拉过来,夹起发丝里的异物细细看:“这好像是……”

她一时看不出这晶莹透明大小不一的碎屑是什么。

“玻璃。”言焓望着她身后的大屏幕说。

面对他的“点拨”,甄暖闷不吭声,把头发和玻璃一起装进证物袋,贴上标签,别扭地说:“不明物质,送化学实验室。”

言焓散散地笑,没说什么。

甄暖开始观测尸表:“面部损毁,无法辨识,脸部皮肤破烂;顶部多处伤痕挫伤。”

她抬起死者的下巴,

“咽喉处有浅色挫伤,为旧伤。”目光下移,“乳房四周有不规则掐压型挫伤,旧伤。乳头附近多处咬痕,新旧皆有。硅酮橡胶模提取咬痕。”

言焓不经意垂了垂眼皮。分明说着不轻松的内容,可她说话天生轻柔缓慢,在凌晨寂静的封闭房间里听得格外柔顺安逸,软软弥漫过来,像天鹅绒。

甄暖微蹙起眉:“腰部两侧,大腿内侧,会阴,膝盖……挫伤,咬痕,新旧皆有。”

她心略略一沉,分开死者的腿根,检查,

“宫颈三度糜烂,死前有性交迹象。”

随即,她拿工具梳理并拔下阴毛,装入袋中:“需分析是否混有他人毛发。”

又刮了一些稠液出来,涂在载玻片上,“需检查妇科病史。”

她要把死者翻过来检查,可力气不够;

看看言焓,他懒懒地靠在椅背里,肘架在扶手上,两指撑着脸颊,姿态散漫,一幅围观者姿态,没要帮她的意思。

甄暖不屑地哼一声,把死者的一只手臂摆到头边,一只屈肘放在胸前,外侧大腿屈起,然后抓住手臂和膝盖,稍稍一拉,沉重的尸体一下轻松翻起。

她赶紧抱住,把尸体翻了个身。

言焓弯了弯唇角,不吝啬地表扬:“懂得用巧劲,不错。”

甄暖心里又蹭蹭地冒火,好不容易才灭下去。

“死者背部后腰几处陈旧挫伤,臀部很明显。”一切再清楚不过,“她生前遭受了长期的性暴力。”

甄暖抬起死者的下巴;喉咙处很干净,没有任何伤痕,旧伤也没有。

这叫她些许费解。通常来说,性暴力会伴随着掐脖子。

有人推门而入,小松来了。

甄暖忽觉言焓很久没说话了,扭头一看。

他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身子是笔直的,却静悄悄地垂着头颅。看不到脸,只有乌黑凌乱的碎发,和长长密密的睫毛。

这样的姿势看上去多少有些柔弱。

坐着都能睡着。

这一瞬,只有窗外隐约的风雨声。

小松轻叹:“队里的人跑了一整天,接下来还要更苦。”

甄暖不知道是不是疲惫让他今天脾气格外硬。她收回目光,低了声音:“继续工作。”

两人一起检验死者身上的新伤,即影响和造成此次死亡的伤痕。

对普通警察来说,要分辨尸身上各种伤痕的类型、形成原因和时间,有一定难度;他们偶尔会分不清尸斑和伤痕,像这具尸体就有很多尸斑,看着像被人打了。

“老师,死者的尸斑全在身体右侧。她死后可能一直侧躺着。”

甄暖走过去看。

死者脖颈右侧暗红,右手臂上端惨白,手肘处一团暗红尸斑;

从侧面看,腋下、腰部、膝盖暗红;侧肋、盆骨惨白;右大腿和小腿的侧面则红白交替。

“老师,这是移动尸体后重新形成的尸斑吗?”

“不是。”

“为什么?”

“你看现场的照片。”甄暖摁一下按钮,显示屏上播放出一串照片,“看到死者侧躺的姿势没?”

照片上,死者面向右边,侧躺在公路旁,双脚笔直,左腿自然地垂在右腿前。

“为什么会形成尸斑?”

小松答:“人死后血液循环停止,血在重力作用下坠积到尸体的低下部位,造成毛细血管及小静脉充血。”

“正因如此,尸斑不会在尸体与硬面接触的部位形成,因为力量压迫会阻止血液聚积。”甄暖说,“比如仰卧时,尸斑会出现在后颈、腰部和大腿,却不会出现在头和屁股。因为那里被压住了。”

小松看看尸体上的红斑,再看照片里死者的躺姿,恍然大悟:“如果是抛尸现场的姿势,死者右腿的侧面被压住,无法形成尸斑,应该全是白色。左腿的小腿压住了,也是白的,但大腿可以形成红色的尸斑。”

“对。可你看,事实是死者右腿侧面红白交接,;而左腿的大腿小腿都是白色。

“照这么看,形成尸斑的姿势应该是,左腿大腿小腿的内侧被压住,无法形成尸斑,全白;

“右腿的被段状物压住一截,红白交替。”

小松揉揉脑袋:“她侧躺的地方不平坦,压着一个和腿上白色痕迹一样宽的阻碍物?”

甄暖弯弯唇角:“你没发现这条白色宽痕刚好和她的手一样粗吗?”

小松一愣。

她示意:“帮我把她的上身扶起来。”

小松照做。

甄暖把死者的腿屈起来,大腿和小腿上的白痕接成一条直线。她跪到尸检台上抵住死者的脚,把死者的手环抱住她的双腿,她的手臂刚好和那条白痕重合。

小松惊道:“死者抱着自己的双腿侧躺在地上,这就是她死后保持的姿势?”

“对。不会本人形成,而是凶手摆的。”

小松疑惑:“凶手为什么要把她摆成这种姿势?会不会有什么心理上的意义?”

甄暖读书时辅修过犯罪心理,又想起最近苏雅的表现,缓缓道:“胎儿的姿势是最安全的,把死者摆成这种姿势或许是凶手在忏悔,有愧疚。”

小松很赞同:“甄老师,你太厉害了,这也懂。”

“呵。”

一声轻轻的笑晕开在安静的解剖室里,沙哑,含着几分慵懒,几分轻嘲的笑意,

“不是愧疚,是行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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