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格坐在粉红褪色的少女床边,弯腰系鞋带时,忍不住想起昨晚的事。

电视屏幕播放着青年商业才俊恭贺新年的祝福MV,有一段是戚勉。甄意见了,挑着眉毛说:“哇,这个老板好年轻帅气。”

那时,言格没有回话。

她看了会儿电视,又疑惑兮兮道:“这家的老爷爷一直盯着我傻乎乎地笑,你说,他是不是老年痴呆啊?”

那时,言格也没有回答。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甄意在客厅里哼着歌儿:“……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周杰伦的《七里香》,高中时她很喜欢这首歌,整天挂在嘴边。上一次听她唱这支歌,是十年前。

他按捺住缓缓下沉的心,起身叠被子。卡通图案的被单展开,是一晚缠绵的旖旎气息。

昨天夜里下雨了,一整夜。工厂废旧的居民楼顶层在电闪雷鸣中像苍茫海上的孤舟。

可她很兴奋,一直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咯咯地笑个不停,说打雷闪电好好笑。

今早,天气放晴。金黄的阳光洒满整间小屋,窗外的天空蓝得像宝石般纯净。

言格叠好被子,目光无意扫过床边一张淡蓝色的小桌子。上面涂得花花绿绿,是甄意小时候的杰作。白色的改正液画了一个桃心,心里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

“言格 甄意”

刚才甄意起床看见了,纳闷:“为什么这里有我们的名字?”

言格看了一圈。当年的儿童衣柜还摆在角落。房间没什么装饰,也没有女孩子应有的玩偶,只有一些廉价的海报和贴纸。

这间小屋其实有他很多青涩而温馨的回忆,可她已经开始遗忘。

外边,她的歌声越来越近:“……我接着写,把永远爱你写进诗的结尾,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言格走到门边,正巧遇见她进来。

歌声和脚步声戛然而止,她顿住,抬眸看他,黑黑的眼睛珠子安静而清澈,认认真真,在端详什么。

他被她这样的眼神看得心跳骤停,以为就是这一刻了。可……

下一秒,她嘴角便扬起大大的笑容,蹦上来搂住他,夸张地撞了个满怀:“你都收拾好啦,早餐我请你去吃粥好不好?”

“好。”他淡淡地应着,一颗心落了下去,稳稳牵起她的手,拉过墙边的小箱子。

甄意欢乐地跟在他身边,出门前不忘回头对坐在沙发上的爷爷招招手:“老爷爷再见哦。”

言格出了门,看一眼门边的苏铭,后者会意地点头。过会儿,他派人送爷爷回疗养院。

甄意下了楼梯,走几步还回头看看苏铭,小声问言格:“那是老爷爷的儿子吗?”

“……嗯。”

她“哦”一声,走在昏暗脏乱的楼梯间里,费解极了,不知道言格为什么带她来这里,一点儿都不好玩。

但她什么也没说,而是歪头靠在他肩上,揽住他的手臂。只要有他在身边,去哪里都没关系。

楼梯转弯,他的手自然地松开,可手指才放开,甄意手一绕,小手重新钻进他手心,牢牢握住。他稍稍一愣,侧头看,她整个儿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他手臂上。

这样的姿势,她在中学时代常做。言格记忆有些恍惚。

很多年前,他听了她的话,每天早上来接她上学。

那时,他站在破旧的铁门这边,听屋子里她声势浩大地刷牙洗脸,姑妈训叨她猴急。那是因为她知道言格在等她。

他一点儿不急,安静地站在早晨阳光微醺的楼梯间里,听她的声音由远及近,哐当当地拉开门,又赶紧合上,生怕姑妈发现门外的少年。

鞋子都没完全穿好,人就笑眯眯地跑出来在他面前立正站好,乐颠颠地一起上学去。

那时是夏天,楼梯间里总是闷热。

甄意跟着他下楼,瞧瞧他不带一丝褶皱的白衬衫长裤,忍不住感叹:“怎么还穿长袖长裤,多热呀。还是女生好,穿着裙子真凉快。”

言格一言不发。

“真的。”她在他身边扭啊扭,“穿裙子好凉快,下面可以透风。”

言格:“……”

出了楼道,她走到前边去了,言格才看见,或许她上厕所太着急,裙子夹在内裤里了。

小小柔柔的海绵宝宝和软软弹弹的屁股蛋蛋全露在外边。

他微微脸红,沉默着上前一步,轻轻把她的裙子拉下来。

甄意正叽叽喳喳讲她昨晚做的梦,察觉到他的动作,嘴里的话一下子没了。她怔了怔,扭头直直望他,白净的脸颊上浮起霏霏的红色。

她脸上那隐隐欢喜又害羞讶异的表情,分明在翻译一句话:唔,言格刚才摸我的屁股了。

“……”言格知道她误会了,想解释,望着她湛湛的眼珠,最终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就因为他这一个动作,确定关系后反而不敢擅自对他有身体接触的她欢喜得转身就扑到他跟前,搂住他的手。从此各种身体接触一发不可收拾。

再后来,他来接她上学,下楼时,她会故意走在他的身后,借着台阶的优势,箍在他脖子上,双脚软嘟嘟的不使力,假装被他背下楼。

这样的旧事,他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

言格侧眸过去,她贴在他肩头,抿唇笑着,寻常又理直气壮的样子。

他真喜欢她此刻的样子,淘气,调皮,霸道,喜欢得……有些心疼。

“过会儿想吃什么粥?”他柔和地问。

“要去吃粥吗?”她纳闷,又快乐道,“刚好我想吃了。鲍鱼粥吧,就是不知道有没有你熬得好吃。你熬的粥店里卖的都比不上。”

“是吗?”他心里抽丝般的疼,却在突然间很想让她记住自己笑的样子,所以说这话时,轻轻地弯了弯唇角。

她因他风清月明的浅笑恍惚失神,蒙蒙道:“言格,你笑起来真好看。我从来都没看你笑过。”

他贴贴她的额头,轻声道:“那我以后经常对你笑。”

“好啊!”她开心得把他搂得更紧,甜丝丝地小声嘀咕,“言格,我忽然觉得你好宠我哦,都不知道为什么。”

他再度牵了牵唇角,却没说话。

下了楼,言格把她的小箱子装进后备箱。甄意拉开车门,把驾驶座上的仪容镜拨下来照脸蛋和发型,这一扣,却意外看见镜子边缘的透明卡套里,放着一张黑白色的证件照。

十三岁的甄意冲镜头咧嘴笑着,小小的脸稚嫩、青涩,朝气蓬勃。时间太久,照片都泛黄了。上面的女孩却永远定格在那时干净可爱的青葱模样。

“哪里来的照片啊?”甄意好奇,手指戳戳小照片上自己白白的脸蛋。

“学生证上的。”言格说。

一次偶然的机会给甄意收拾书包,看到她的学生证,他问:“你的照片怎么是黑白的?”

甄意吐吐舌头:“彩色居然要十块钱,黑白的只要五块,多的五块我就买零食吃啦。反正姑妈不知道。哈哈。好划算。”

那张照片拍了好几年后,她终究决定换一张彩色的,于是把黑白的撕下来随手扔在桌上,被他捡起来收好了。

那时,中学生用手机的很少。

现在想想,十二年,他们俩连一张合影都没有。

除了……

上了车,言格说:“吃完早饭,我们去照相吧。”

“是照大头贴吗?”她兴奋地问。

“……嗯。”他起先想到的是相馆。

“好啊好啊,”她欢欣雀跃,“我们还从没照过大头贴呢,哼,你那么别扭,总是不答应。”

言格认真开车,不作声。

他从不觉得照片这种东西有什么意义,也不明白她对和他合影这件事的执着和眷恋怎么会那么深刻。直到八年前分别的那一瞬,他明白了。

其实,大头贴,他们照过一次,他高三她高二的那年暑假。

他不喜欢镜头和狭小的空间,浑身不自在到了排斥的地步。

可他是拗不过她的,表面上淡淡的酷酷的,却还是跟她一起坐在各种夸张五彩的照片背景里,选图片,钻进小小的屋子照相。

进去前,看见机器上展出的照片,各种男男女女搂搂抱抱时,言格拧了眉毛:“我们要被贴在这上面吗?”

甄意瘪嘴:“我希望,可人家才不会让呢。”

言格说:“我不希望。”

“知道啦知道啦。”甄意推他进去,摆好造型,对他又搂又抱,一张一张定格,然后流逝,他一直都不太自在,待一会儿就脸红了,表面上还得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直到甄意要和他亲亲照时,他坚决不肯。可……他们俩的较量,从来都是她赢。

照片洗出来,老板笑眯眯地切照片,言格插着兜,十分平静而酷酷地……脸红着。

只是,那

天他们出去商场就遇到他的同学们,去了KTV。

那一小袋大头贴放在她的包包里,从此,再没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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