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意和言格步行回去。路上,甄意默不作声,几次偷瞄,可夜色里,看不清言格的表情。

穿过篱笆上的月牙门,甄意望见那座塔楼,岔开话题和心情:“是你的楼?”

“嗯。”

“我想上去看看,好不好?”

言格稍稍犹豫:“去吧。”

塔楼里燃着沉香,一楼简洁干净,没有家具,只有木壁上淡雅清净的装饰,窗台上摆着一只白玉细颈花瓶,里边插朵红山花,像苗条害羞的美人。

沿木梯往上,二楼是书房,清幽洁净。上去三楼,还是书房,却与第二层不同。

窗前一张书桌,摆放着笔墨纸砚,四壁的书架从地板到天空,摆满了书。清一色放着一模一样的黑色线订本,大小薄厚全一样。只有这一种。

甄意莫名觉得自己回去了古代,在某位史学家的书斋里。

“这些书怎么都一样?”甄意抬手想拿一本,却莫名敬畏,不敢触碰。转头看言格,他也有些紧张,她甚至可以听见他不太稳定的呼吸声。

他极轻地蹙眉,似乎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终于,他走去窗边:“这里的书是有顺序的。”他抬手,忽然,一个声音穿透寂静的树梢和夜色,凄厉地传来:“哥!!!”

甄意一惊,不敢相信这样撕心般的喊声来自言栩。

赶去言栩那边,他的庭院里,好几个黑衣男人守在古老的房门口。安瑶坐在门口的石阶上,表情空洞,像死了一样。这么多人,院子里却静得没有半点声响。

房门开。安瑶立刻回望,言母,几位黑衣人和提着药箱的医生走出。没有言栩的身影。

言格上前夺过药箱,摔在地上,针管药瓶药片全摔出来。甄意没见过言格如此,惊住。

夜色中,他的侧脸冰冷得可怕,拳头紧握着,手背上青筋绷起:“你给他打催眠剂了?”

“必要的时候也会对你这么做。”言母绝美的脸上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看了甄意一眼,“言格,想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就别做我不允许你做的事。和以前一样,为了保护你们,我可以伤害任何人,包括你们的爱人。”

甄意脊背发凉;言格侧脸苍白,受伤的肩膀上开始渗血,伤口裂开了。

言母走下台阶,在安瑶旁边停下,表情比夜风还冷,再也没了和善婆婆的样子:“警察半小时内到。安瑶,你知道怎么做。”

或许是快到初秋,夜里的风竟有凉意,沁进皮肤里叫人战栗。山涧古园林里灯光朦胧,从天上看,像幽林里浮着银河。这星河一角的静谧院落里,只有风吹驱邪铃丁零作响,像久远而上古的梵唱。

言格立在青石院落中央,肩头的血一点点渗开,清俊的脸在夜色里白得像纸。

言母着一件黑白撞色长裙,气质绝伦。她手中拿着一小沓纸,走到言格对面,看一眼他的伤口,又看一眼医生。一个眼神便叫医生紧张,立刻去看言格的伤势。

“走开。”他冷冷地说。医生便不再上前。

甄意眼睛又要泛红。“言格……”她低低地唤他,心疼又难过。上前一步,试探地去捉他的手。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片刻前,他周身散发着不可靠近的冰凉气质,听出她言语中的惶恐和忐忑,便敛下去。

他转眸过来,看她几秒,终究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让医生给他重新处理伤口。

言母看着甄意,神色莫测。她跟在言格身旁,紧张兮兮,不停地小声叮嘱:“医生,你轻点儿啊。”

言母扭头看安瑶:“一开始,言栩就拦截了调查你的人,你小时候做过的事便隐瞒下去。可我都知道。因他如此费尽心思,我不想拆穿,就装作不知。每个人都会犯错,改正就好。但这次……”言母手中的纸张扔到她面前,“你接近言栩究竟是什么目的?刚才他说的话你都听到,你把他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我没有。”安瑶摇头,“我爱他,没有任何目的。”

“爱他就为你给他带来的灾难去负责。”

安瑶亦是平静,说:“阿姨,即使你不要求,我也会自首。只是……”她把那些纸张捡起来丢进一旁的香炉里,火焰撩起,映得她的眼睛红红的,“这里面的事不要告诉言栩。”

“我知道什么对他最好。”言母说完,转身进屋照顾言栩去了。

夏末初秋的风,微凉。庭院门前的石阶上,月色如水。鹅卵石路旁,一树凤凰花开得如火如荼。山里的夜空比城市的低,黑湛湛的,缀满碎钻般的星,伸手可捞。

甄意望着夜空,心情没它晴朗。安瑶坐在台阶上,抱着腿,望着璀璨的星空不吭声,仿佛在留恋什么。是近在咫尺的星辰,还是言栩庭院门口淡淡的桂花香味?言格靠在木栏边,微低着头,亦是不语。

坐了一会,安瑶没事儿似的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漂亮的脸上干干净净,说:“我先走了。”尚未起身,

“不可以。”言格淡淡道,“言栩不让你走。他既然托付我,我就必然不放你走。”

甄意不语。刚才言栩的那一声“哥”是这个意思。

“这是我自己的意志,即使阿姨不说,我也会去自首。”

她看着篱笆边的雏菊发呆,语气不起波澜:“是我配不上言栩,不配嫁给他。他……”

一提到言栩,她的嗓音便有极轻的起伏,不太好控制,但缓缓吸了口气,恢复平静:“他对我太好,是我不配。他不让我去警署自首,不肯放我走。因为情绪太激动,阿姨才会那么对他,”安瑶低下头去,长发遮脸,看不清表情了,声音就着夜风,是落寞的,“等他醒来看不到我,又该几天几月地低着头不说话了。”

甄意一想言栩那样子,心酸。回头望,庭院的走廊上,红色的轻纱迎风飞舞,像温暖而柔美的梦境。那样美丽轻盈,如同雾气般的红色,是明后天结婚的颜色。

差一步就要结婚了。甄意难过:“安瑶,这是为什么?”

“我小时候被孤儿院赶出来,做过小偷。成绩好免学费生活费之前,我的一切都是偷来的,有次偷同学的钱,让一个女生被冤枉,心脏病发。许莫知道这件事,威胁我。”

她说得云淡风轻。甄意却心痛难当,她知道那种在儿时被一切抛弃的感觉,

言格立在月桂树下,几不可察地拧眉,一半为安瑶的遭遇,一半为那些烧掉的纸张。

“言栩并不介怀。”

安瑶听言,微笑,很温柔:“他不介意。叫我不要沉溺在过去,以后好好的。只可惜,我刚刚才知道。我太懦弱,不敢告诉他真相,只想隐瞒;却不想,他其实早就调查清楚。”

甄意心如针刺,他们是怎样的错过。

“我的一生,自问没什么想追求的东西,渴望的也只有言栩。心外科是我生活的手段,言栩则是我的生命。当年发生那种事,我知道错了,越长大越明白小时候的错。我每天都活在忏悔里,想起死去的那个同学就自责。遇到言栩后,更加觉得自己肮脏,不配。”

安瑶的手轻轻地抖,努力克制着,“我怕言栩知道,怕阿姨和叔叔知道,更怕大家都知道。我一直偷偷给同学家寄钱,却不敢公开道歉。我不认识许莫,不知道他从哪里得知,或许他是同学的亲戚,来要挟我。我怕其他人知道,看不起我不要紧,可我担心大家看言栩的眼光也异样。只是,许莫非常虔诚地把我当医生。对于病人,我无法不尽心,也无法用医学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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