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终有一瞬,她眼中的水光,缓缓地散开了。眼神变得安静而镇定,波澜不惊,非常陌生。“言格。”冷淡,傲然,不是甄意的声音,“你回来了。”

他的心猛地一沉,握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凝视着她,唤了声:“甄意,看着我,我是言格。”她的目光瞬间呆滞,渐渐,晶莹的眼泪弥漫眼眶,水光一漾一漾,无声地,寂静地,揪人心。

“言格,”她虚弱而委屈地喃喃,“你回来了?”

他的心蓦地一痛,失而复得般把她收入怀中。

片刻前,他再一次擅自使用催眠术;让她晕倒在他怀里……

十六岁前,甄意遭遇过两次火灾,第一次,她以为爸爸妈妈会救她,但救她的,是姐姐;第二次,她以为言格会救她,但救她的,还是姐姐。

有次妈妈做饭,中途遇到学生有事,撂下家里就走。小甄意肚子饿,爬上灶台翻东西,不小心打翻汤锅,她被开水烫伤,摔在地上哇哇大哭,丝毫不知火已熄灭,煤气却正嘶嘶外泄。

但那次,奇迹般没起火。

有一对把人家孩子当自家养,自家当狗养的父母,甄意的童年等于自娱自乐。

长大一点,她在妈妈班上读书,小小的个子坐最后一排。她太调皮捣蛋,总溜去操场玩,妈妈用绳子把她的脚拴在桌子上,下课才解开。可妈妈下课总和学生谈心,忘了她。

她坐在后门口,眼巴巴望着玩闹的同学们。有几次要尿尿,憋得满脸通红,憋不住弄得一教室的味道,受尽嘲笑。第一次大火就在那时,午休,孩子们全趴在桌上睡觉,不知怎么起了火。

中午,整个学校在沉睡。甄意热醒来时,火势已控制不住。孩子们纷纷醒来,哭喊一片。甄意隔门近,想跑,可脚绑在桌上。她力气小,脚踝磨出了血,也拖不动连排的桌子。

孩子们能跑的往外狂奔,被火势拦住的凄厉大哭,喊老师喊妈妈。

他们的妈妈没有来,甄意的妈妈来了,还有爸爸。

他们一遍遍冲进火场救孩子,却没看见后门的甄意。她伸着小手,撕心裂肺地哭喊:“爸爸,妈妈,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

其实她的位置很安全,近门,离火远,其他孩子的生命更紧急。可她只是孩子,不懂比较分析,她害怕。

但他们没看见她,或许以为她像平时一样溜去操场玩了。他们救出十七个孩子,爸爸成了“烈士”,妈妈重残自杀;电视报纸歌功颂德,号召广大教师职工学习这对教师夫妇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舍小家为大家的崇高精神。获救学生的父母带着孩子在灵前痛哭磕头,记者追问跪在灵前披麻戴孝的小甄意:“有这样英雄的爸爸妈妈,你骄傲吗?”

……

她真的很怕火。可高中时,她又遇到一次。那时,甄意高二将近尾声,高三的言格临近毕业;高三学生们争分夺秒地学习,言格一如往常,下课的时间全陪她。甄意毫不担心,言格学习那么好,轻轻松松可以考K大哩!

她开始爱学习,和他一起的时间,都让他教她解题。等他上大学了,她的高三得好好学习才能不空虚,才能考去离他最近的大学,在一个大学城里。

高三的学长学姐各奔东西,她这留下的高二生比他们还伤感。每天趴在他们班的窗台上,看他们撕书折纸飞机,她难过死了。

言格走了,她会想死他的。

那个暑假,不知是不是和她同样怀念,言格每天都陪她,漫无目的地坐公交轧马路。偌大的深城,他们走遍大街小巷山林海湾。他没有参与班级的任何同学聚会,一次也没。

有天傍晚,甄意吃着冰激凌,攥着言格的手在路边走,偶然遇到言格班上的同学。大家都热情,说有聚会邀请言格去,说聚会那么多次言格一次也没出现。

言格不为所动;但几个和甄意熟识的男生撺掇:“甄意,一起玩儿嘛,以后我们上大学,不容易见到了!”甄意看言格,眼神期盼。他同意了。

KTV里很吵,言格安静地坐在角落,很多女生邀请,他都拒绝;甄意也不唱歌,乖乖地坐在言格身边,让他给她剥荔枝吃。他剥荔枝的姿势真干净,不像她,总弄得手上全是汁水。

中途,他出去接电话。她坐在原地,旁边几个女生恭喜安瑶,大意是她要去美国名校西北大学读书,很厉害。安瑶察觉到甄意的目光,关心地问她之后的打算。

甄意说,她想好好读完高三,然后考去K城,和言格在一个城市。

几个女生交换目光。“怎么了?”

女生眼神怜悯,笑:“言格要去哈佛,你不知道?”

甄意的心一下凉透。其他人也是惋惜可怜的模样。

早该知道,对她来说已经遥不可及的K大根本就留不住他。

甄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去的,一个人偷偷躲在洗手间里抹眼泪,外面歌曲混杂,她的心荒凉无声。蹲在隔间里哭了不知多久,忽然听到整栋楼尖锐凄厉的火警,她惊得停了哭泣,想跑出去,门却拉不开了。

很久很久,没人知道她在那个角落,也没人来找她。

和她一起进KTV的人,在火灾爆发时,没一个想起她。言格,也没有来。

……

甄意缓缓睁开眼睛,言格坐在她身旁,眉眼清秀,注视着她。

此刻看到他,恍如隔世。

那天,她困在烟雾火焰中,恐慌,绝望,可他没有出现。第二天,第三天,之后的很多天,都再没有出现。就这样不辞而别,连一句分手都没有。

她不明白。

分明前一秒,少年把胖嘟嘟的荔枝放在她手心,拿着手机出门时还回头看她;后一秒,就是八年后疏离的背影,说已不记得她。

甄意不知自己怎么昏迷的,只知痛苦万分,无法自拔,却在一瞬间得到解脱,陷入安宁的梦境。她坐起身,揉揉太阳穴,把所有的情绪收进心里,没事般笑笑:“这几天熬夜,居然累晕掉,真丢脸。”

“是吗?”

甄意“嗯”一声,面对他,头一次无话可说,四处看看:“有人打我电话吗?”手机不在身边。

“有。”他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手机递给她,“静音了。”

“谢谢。”她滑开,卞谦的未接来电,崔菲的一条短信:“不去了。”她反悔不自首了。

“言格,我想多要一点时间,想接这个官司,当最后一次。或许不对,但我觉得这件事一定和艾小樱的死有关。等这件事结束,我一定去警署。”

“嗯。”

甄意起身:“那我……出去打电话了。”

言格点头,目送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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