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之后,桑丫才离开网吧。

一想起今夜还要回到那个空荡荡的家里,恐惧就油然而生。

她想去姥姥家,可是,姥姥比妈妈还严厉。而且,舅舅结婚之后,和姥姥一起过,房子根本住不下。

她在大街上转悠了一会儿,看到一家粮店,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于是走进去,买了五斤面粉,装进一只不透明的袋子中,抱着回家了。

爬楼梯的时候,她把脚步放得很轻,像一只猫。到了家门口,她停下了,竖起耳朵,聆听房间里的动静。

房间里没有一点儿声音。

过了一会儿,声控灯灭了。她还在听。

终于,她听见了一男一女在嘀嘀咕咕对话,声音很小。

桑丫把耳朵贴在了门板上,就在这时候,突然“哐当”一声响,楼道里的灯亮了。桑丫一哆嗦,回头看去,对门打开了,那对夫妻站在门里,警惕地看着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赶紧掏钥匙,打开门,走进了自己家。

过了半天,她才听到对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她把面粉抱进卧室,放下,然后走出来,四下观察。

书房的桌子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两张打印纸。她走过去,看到最上面的纸上写着一个日期: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2007年4月23日。

这是谁写的?妈妈?在她的记忆中,桌子上本来是没有纸的。

她把第一张纸翻开,发现下面一张纸上是一组四格漫画:

1.一个女孩走在过街天桥上。

2.她在市场买菜。下着雨。

3.她举着伞,穿过一条胡同。

4.雨水浇在一朵花上,花在胡同里笑着。

她看了半天,没看懂什么意思。最后,她又拿起第一张纸,久久端详起来:2007年4月23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日子让她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惧怕。

睡觉前,她把家里所有的门都打开了:卫生间的门,厨房的门,妈妈卧室的门,衣柜的门,电视柜的门。

她决定,今夜不关客厅的灯。

回到自己的卧室,她关上门,没有锁。接着,她小心翼翼地用菜刀割开了那袋子面粉,后退着,从门口均匀地散到床前,直接上床关灯。

明天早上,她要看看,地上会不会有脚印。

这一夜外面有风。

风一下一下推搡着窗子,啪啦,啪啦,啪啦。这影响了桑丫的听觉,她再也捕捉不到客厅里那些细碎的声音了。

她依旧感觉到,他就贴着门板,站在她的卧室外。

客厅的灯亮着,她转头朝门板下看了看,有一条明晃晃的缝隙,没有脚的影子。但是,这不能证明他不存在,白天的时候,桑丫同样看不见他。

桑丫一边听着客厅的动静,一边回想那个日期:4月23日。一想到这个日子,她的心里就生出一种黑暗的情绪来。她想不通。真相隔着一个拐角,她又感觉自己是一个盲人了。

客厅里一直没有什么声音。

昨晚,桑丫一夜未睡,现在又临近午夜了,她的眼皮千斤重。她告诫自己:千万别睡着,千万别睡着,千万别睡着……

可是,她实在挺不住了,大脑的转速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迷迷糊糊中,她似乎听到了门外的人干笑了一声……

桑丫一觉睡到天大亮。

她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然后一骨碌坐起来,朝地上看去,顿时目瞪口呆——面粉上清清晰晰有一行脚印!

她下了床,蹲下来,仔细观察这些脚印。大约四十三码,跟爸爸的脚差不多。

不管过去她听到了什么,感觉到了什么,都可以找到一种借口:幻觉。现在,这双脚印真实地印在地上,谁也欺骗不了谁了。

就是说,确确实实有个人,一个男人,跟她同住这套房子里。半夜之后,他还走进了她的卧室,停在她的床前,在黑暗中静静地观望桑丫傻傻地坐在了床上,盯着这些脚印,使劲儿地想,这个男人是谁?他为什么不伤害她?他为什么执意要走近她?他为什么不喜欢她和娄小娄交往?他为什么画那张漫画?

忽然,她的思路撞到了一个人身上:

爸爸。

爸爸身陷囹圄,对这个家,对心肝女儿,那种思念可想而知。他要回家,他要见到桑丫。仅仅是看一眼,而没有任何举动,这样的男人,只有父亲。地上那双脚印,和爸爸的尺码一致……

爸爸越狱了?

他怕女儿担心,一直躲藏着?

这世上没有隐身衣,桑丫怎么可能连爸爸一根头发都看不到?

只有一种可能:爸爸在监狱里自杀了。

可是,从桑丫第一天感觉到这个看不见的人存在,到现在已经很多天了,监狱方面不可能不通知家里啊。

还有一种可能:监狱方面已经通知妈妈了,而桑丫临近高考,妈妈不想影响她,把这件事隐瞒了……

想到这里,桑丫的眼泪就流了出来,她拿起电话,拨妈妈的号码。

偏巧妈妈关机了。

她穿好衣服,走出卧室,目不斜视地走进了卫生间。她不知道那个人在哪个方位,但是她相信他在看着她。她匆匆洗漱完毕,出了门。她下楼来到小区门口,上了一辆黑车,对师傅说:“花都监狱。”

黑车司机观察了一下她的脸色,小声说:“那地方太偏远了,不管你回来坐不坐我的车,我都要收双程的钱……”

桑丫挥挥手,说:“随你了。”

于是,这辆黑车载着桑丫,朝着和北京相反的方向奔去。

这一天不是探监开放日,直系亲属来了也不让接见。桑丫被隔在高墙之外,无论她怎么央求,值班的武警都不放她进去。

最后,桑丫说:“哥哥,我只要你带我进去,远远看一眼,只要看到他就行了。”

武警目视前方,摇了摇头。

桑丫又说:“那么,麻烦你帮我看一下,只要你告诉我,我爸爸还活着,我马上就走!”

武警还是摇头。

桑丫悲伤地退到了路边,坐下来。

她望着眼前的高墙,感到了彻底的绝望。

这时候,朱玺正巧打来了电话,嬉皮笑脸地问:“桑丫,你在干吗?”

她病急乱投医,马上说:“朱玺,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朱玺问:“什么事?”

桑丫说:“我来监狱探视老爸,可是进不去……”

朱玺说:“我现在就赶过去,你踩在我的肩膀上,然后跳进去。”

桑丫说:“你不帮忙还调笑我!”

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接着,泪水就涌出了眼眶。

哭了一会儿,桑丫站起来,打算回家了。这时候,电话又响了,是朱玺的,这一次他的口气比较严肃:“桑丫,你等着,我正在联系人,一会儿再给你打电话。”

桑丫:“好的,我等你。”

放下电话后,桑丫的心里有了一些光亮。现在,她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朱玺这个家伙身上了。

监狱大门对面,隔着一条窄窄的马路,有一些低矮的小商店。有几个人坐在门口,朝这个孤单的女孩张望着。远方,就是碧绿的山了。桑丫避开那几个人的目光,低着头在高墙下徘徊。

半个钟头过去了,在桑丫已经感到没有希望的时候,朱玺的电话又来了:“桑丫,你别急,我老爸现在去监狱管理局了,他去找人批条子,你等我,一定没问题的!”

桑丫的心里一热,低声说:“朱玺,真的谢谢你。”

朱玺说:“跟我客气什么。”

过了中午,桑丫终于看见远方出现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朱玺来了!轿车停在桑丫面前,朱玺下了车,拍拍桑丫的肩,没有说什么,牵起她的手,就朝监狱大门走过去了。

两个高中生依然费了一番周折,终于被放行了。

她,很久很久……

桑丫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既然监狱同意她见爸爸了,说明爸爸还活着!

朱玺停在监狱大门外,对桑丫说:“你去见你老爸吧,我在外面等你。”

桑丫说:“好的。”

由于不是探监日,接见室里空荡荡的。这里还算宽敞明亮,设有餐厅和客房,颇像招待所。

桑丫等了一会儿,爸爸终于出来了。现在接见犯人,旁边已经没有警察监视了,只是墙角多了一个摄像头。

爸爸依然穿着那身灰色的囚服,他好像刚刚理过发,干干净净的。他见到桑丫感到有些意外,一边走过来一边问:“妈妈呢?出了什么事吗?”

桑丫说:“老妈出差了,没什么事。我昨晚做了一个噩梦,很担心你,就来看你了。”

爸爸隔着长条桌,在桑丫面前坐下来:“我很好,担心什么。”

说着,爸爸伸出手,似乎想握住女儿的手,中途却放在了长条桌上,两只手掌抱在了一起,局促地捏弄着:“今天不是开放日,你怎么进来了?”

桑丫说:“我有个同学,他找他老爸帮我搞到了一张批条……”说到这里,桑丫从爸爸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愧疚和尴尬,急忙转换了话题:“爸,你近来好吧?”

“我很好,还当了组长……哦,我写信跟你说过了。爸爸减刑三年,很快就要出狱啦,还有——七百二十二天。那时候,你已经上大学了,对吧?今年你要高考了,不要牵挂我,要心无杂念。”

“我的状态很好。”

“有人是国王,是富豪,他们给他们的儿女带来荣华和富贵。但是,爸爸特殊的经历,却给了你另外两种东西——敏感和坚强。敏感,让你的生命更柔软,更丰盈,热爱这个世界。坚强,让你战胜一切,赢得未来。”

“爸,我要考到北京去,干一番事业,接你去过好日子。你一定要珍惜自己的生命……”

“我知道你昨晚做了什么梦了。你放心,爸爸会活到九十九,直到你成家立业生小孩。你谈恋爱了吗?”

“没有。”

“很好。等出狱之后,我帮你把把关。”

桑丫笑了:“我不相信你的眼光。”

“爸爸的眼光不差。我甚至看得出,你今天之所以搞到批条,是一个男生帮忙,现在,他就在外面等着你。”

“老爸,你真神哪!”

“嘿嘿,我猜的。”

离开监狱的时候,桑丫感到心情很畅快。

看到桑丫出来了,朱玺降下车窗,朝她笑了一下。桑丫也朝他笑了一下。

朱玺说:“你回哪里?我送你。”

桑丫说:“进城就可以了,我自己回家。”

朱玺说:“反正我也没事,把你送回去。”接着,他对司机说:“刘叔叔,密云小区。”

郊区的路很颠簸,朱玺观察着桑丫的脸色,小心地问:“你是不是没睡好?”

桑丫说:“失眠。”

朱玺说:“应该买点儿补品,蜂皇浆,龟鳖丸,铁皮枫斗,印尼血燕……我老妈天天让我吃这些东西。”

桑丫看了看窗外,说:“我家跟你家哪能比。”

走了很远,车终于驶上了宽敞平坦的大路。司机打开了音响,放的是李珉宇的歌。刘师傅都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他不可能喜欢韩国歌曲,看得出来,音乐也是为小主人服务的。

朱玺问:“桑丫,你准备报哪个大学?”

桑丫说:“北京。”

“那我也考北京,有什么事还可以照应你。”

一直看窗外的桑丫突然转过头来,对朱玺说:“你今天晚上可以不回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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