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悠人那个部落格的是杉野。某天,他跑来问悠人“你晓得‘麒麟之翼’吗”,神情有些凝重。

“麒麟?那是甚么?”

“你果然不知道。那是一个部落格的名称,用平假名写成‘麒麟之翼’。”

“部落格啊,有啥特别的地方吗?”

杉野没正面答复,只说:“你去看就明白,搜寻一下便找得到。”

回家后,悠人上网搜寻,的确马上查到,部落格全名是“麒麟之翼──梦想着展翅高飞的那一天”。格主似乎是女性,最近的一篇发文如下:

我家的麒麟君今日依然在梦乡中。看他指甲有点长,便帮他修剪了。

即使在沉睡,头发和指甲还是持续生长,可能再过不久又该帮他剪头发,这次剪个成熟点的发型吧。

下星期就是节分,祈祷今年福气真能降临我们家。

甚么嘛──悠人心想,不过是平凡无奇的生活杂记。麒麟君是宠物,还是小婴儿?总之内容跟喃喃自语差不多,搞不懂杉野干嘛特地叫他看,难道杉野指的不是这个部落格?

几篇文章贴了照片,拍的不外乎是一些日常用品或户外风景,没值得一提的,摄影技术也谈不上高明。

忽地,一张照片映入眼帘,悠人拉动窗口滚动条的手停下。

那张照片发表于一月一日,也就是元旦,拍的是一名坐在轮椅上的少年。他穿西装系领带,一头短发梳得整整齐齐。

然而,少年瘦削的脸庞面对镜头,眼睛却没睁开。颈部后方垫着厚毛巾,似乎是帮他固定头的方向。

这篇内文写着:

我家的麒麟君也迎向新的一年。我帮他买了套西装,特此拍照留念。

悠人惊愕不已,终于明白杉野的用意。

照片上的少年正是吉永,而写部落格的是吉永的母亲。

悠人回头查看旧文,发现部落格已开一年多。从最初的几篇,他明了吉永的母亲开设部落格的目的。

她的儿子在中学二年级的夏天发生意外,之后一直没清醒,医师也已不抱希望,但她和丈夫仍不断祈祷儿子有一天会睁开眼睛。于是,全家搬到轻井泽定居,持续照护昏迷的儿子。她写部落格,是想记录儿子的状况,以及她与儿子的生活点滴。

悠人僵坐在计算机前。

其实,他以为吉永早就不在人世。虽然中学毕业时,曾听说吉永仍没恢复意识,但不知怎地,他总觉得那状况应该撑不了多久。不,讲得极端一点,对他而言,意外发生当下,吉永就跟死去没两样,或许杉野他们也有同感。

然而,吉永还活着,从那之后就没再醒来。他母亲一直没放弃,始终相信儿子会睁开眼……

悠人再度痛切体认到,自己和同伴犯下的罪孽有多深重。那件事根本没落幕,吉永一家至今仍困在水深火热中。

后来,悠人告诉杉野,他已看过那个部落格。

“是喔。”杉野只简短响应,接着补一句:“不过……那也没办法。”

像是他试图说服自己的话语。

那也没办法,我们一点忙都帮不上──确实如杉野所说,他们怎么补救都没用,就算对吉永的双亲坦白真相,吉永也不可能清醒,反而会害他父母一辈子抱着悔恨的心情。

可是,这样真的好吗?

悠人每天都上去看部落格。吉永母亲更新的频率不算频繁,没更新的日子,悠人就回头翻旧文。

某天,他发现一篇文章:

因为有点事要办,今天去了一趟久违的东京,还顺道参拜水天宫。虽然水天宫以保佑安产著名,其实对除水难也相当灵验。麒麟君出意外后,我不时会前去祈福,加上水天宫属于日本桥七福神之一,我也就一并参拜其它七间神社(虽然是七福神,却共有八间神社)。讲个题外话,部落格的名称,就是那阵子我看到日本桥的麒麟像得到的灵感。不过,遗憾的是,搬来这里后就少有机会再去参拜。

“水天宫”与“日本桥七褔神”两个名词,随即烙印在悠人脑海。不过,这并不代表他立刻决定要做些甚么。实际采取行动,起因于一次偶然──

亲戚办婚礼的饭店,就在水天宫旁边。

受邀前往的悠人偶尔得空,便溜出饭店,想去看一下水天宫。由于这天是假日,神社境内满是参拜的民众,大多是来祈求安产的,只见许多人围着那对知名的狗妈妈与幼犬的铜像抚摸着。

悠人投下香油钱,诚心祈求吉永友之早日康复,便退到稍远处,以手机拍下主殿的照片。回到饭店后,爸妈问他跑去哪里,他当然没讲实话,随口编了个理由。

犹豫三天后,他决定上部落格留言。

妳好,我常来逛部落格,真的很希望麒麟君能早日醒来。前几天碰巧有机会去一趟水天宫,便替他祈福,还拍了照片。请继续加油,诚心祝福你们。

他的署名是“东京的花子”。

不久,吉永的母亲就回复他的留言。

谢谢妳,这对我们是很大的鼓励。不晓得妳拍到怎样的照片?方便让我们看一下吗?

悠人有些不知所措。照片虽可透过电子邮件寄给对方,且经由免费信箱寄出,便能隐藏真实身分,但能瞒多久?要是对方问起,又该怎么蒙混过去?

最后,悠人仍藉电子邮件寄出照片。因为要是一直没反应,恐怕会伤害到对方。

吉永的母亲很快就回信,除了道谢,还问:“我能把照片放上部落格吗?”悠人答复:“当然。”

隔天,部落格便贴出悠人拍的水天宫照片,并加注一行:

这是东京的花子小姐寄来的照片。

看到这篇发文,悠人的内心逐渐产生变化,深深封印在心底的结,彷佛得到解放。他发现,自责做这种事也无法赎罪时,心中一隅又不禁觉得,总比袖手旁观好吧?至少,比耗费精神努力忘掉那件意外要好得多。

他思考着还能为吉永做甚么,终于决定去巡访参拜七褔神。虽然全都拍下照片,但心意似乎不太够。

偶然间,他逛到一家和纸专门店,看着美丽的折纸,登时灵光一闪──就是这个!

悠人暗中折起纸鹤,目标是以千羽鹤为吉永祈福。不料,这项作业相当耗时,于是他先挑出所有粉红折纸,折一百只纸鹤后,带到水天宫,放在香油钱箱上拍下照片,然后将照片寄给吉永的母亲。对方马上回信,从字里行间看得出她非常感动,而悠人所拍的照片,隔天就被贴上部落格。

次月,悠人挑出正红折纸,又折一百只纸鹤。这回他不仅参拜水天宫,还把纸鹤带到七褔神的每间神社,并全拍下照片。下个月,他折的是橘色纸鹤,再下个月是褐色。每次变换颜色,是想证明不是重复使用同一串纸鹤。他暗下决心,至少要持续到折完一千只纸鹤为止。

然而,计划却出乎意料被打断。某天,他一如往常坐在计算机前寄电子邮件,史子突然喊他下楼,虽然不是甚么要紧事,但紧接着朋友来电,悠人待在客厅和朋友聊了许久,回房时竟撞见正要走出的武明。

悠人大声抗议:“你怎么随便进我房间!”

但父亲没理会他的抗议,径自问:“那是甚么?”

悠人心头一惊,想起计算机屏幕还开着免费邮箱的画面。

“你偷看我的邮件吗?”他瞪向父亲,“就算是爸妈,也有能做和不能做的事吧?这样是侵害个人隐私。”

父亲一副懒得争论的神情挥挥手,“不用扯那么多。先交代清楚,那到底是甚么?你用女生的名字写信给谁?”

“烦不烦,我又没干坏事。”悠人推了父亲胸口一把,便走进房里。

他立刻检查计算机。之前寄给吉永母亲的邮件都有存盘,不晓得父亲看过几封,总之他删光所有寄件备份。

不甘心与不舒服的情绪在他心中扩散,彷佛珍视的东西遭到玷污,神圣的场所被任意践踏。

悠人拿出藏在衣橱的纸箱检查,至今折的纸鹤全收在箱内,父亲似乎没翻到这里,但他还是把纸鹤塞进便利商店塑料袋,趁隔天上学找个地方整袋扔掉。

之后,悠人就没再写电子邮件给吉永的母亲。况且,由于已删除邮箱账号,即使对方写信给他,他也看不到。而纸鹤当然没继续折,更别提去参拜七褔神。

至于与父亲之间的相处,他决定尽可能不和父亲照面。半年过后,就发生这次日本桥的案件。

尽管依然在意“麒麟之翼”部落格,悠人却没再上去看。“东京的花子小姐”突然断绝联络,吉永的母亲想必很失望,悠人不敢看到她吐露那份心情的只字词组。渐渐地,他便淡忘这一连串的事情。

所以,得知父亲在日本桥遇害时,他压根没想到会和“麒麟之翼”扯上关系。更何况,父亲遇刺的地点与神社有段距离。

直到松宫刑警提起日本桥上的麒麟青铜像,他才如冷水浇头,惊愕不已。长着翅膀的麒麟铜像……

听到这个消息前,悠人以为部落格的平假名标题“麒麟之翼”,当中的“麒麟”指的是长颈鹿。因为他曾在搜寻引擎输入“麒麟、日本桥、铜像”,查到的是一尊长颈鹿雕像,就矗立在日本桥地区的某大楼入口,似乎是相当知名的地标。于是,他还擅自想象吉永可能从小就很喜欢长颈鹿。

但他发现自己完全误会。吉永的母亲巡访参拜七褔神后,回程绕去日本桥上,抬头望着那两尊麒麟青铜像灯柱,才决定用来当部落格的名称。会这么决定,肯定是她眼中展翅仰望天空的麒麟身影,与儿子清醒后健康奔跑的模样重迭的关系。

这么一想,父亲遇刺后硬撑着走到日本桥上,倚靠麒麟像的台座才倒下,莫非别有涵义?还是纯粹的巧合?

悠人决定再到“麒麟之翼”部落格看一下状况。许久未上来浏览,更新频率依然不算高,然而,悠人却看到不可思议的事情。

“东京的花子小姐”仍每个月寄照片过去。最近拍的是摆在香油钱箱上的一百只浅紫纸鹤,共有八张类似的照片。看样子,拍下照片的人带着纸鹤把日本桥七褔神参拜了一轮。

悠人往前浏览旧文,看到这篇文章:

一阵子没消息的东京的花子小姐,传来久违的照片,据说是计算机出状况才一时联络不上。这次她帮我们折黄色纸鹤,还带着去巡访参拜七福神。而且她买了新的数字相机,拍的照片尤其漂亮。

悠人出神地盯着屏幕,好一会儿无法动弹。

这是怎么回事?有人用“东京的花子小姐”的化名,持续寄电子邮件给吉永的母亲,并承接千羽鹤的计划。

但不用想就晓得冒名者是谁,别无其它人选。

悠人脑海浮现父亲折完纸鹤,串起一百只,带到水天宫及小网神社等地逐一参拜的身影。真是难以想象,却是不争的事实。

父亲为何要这么做?

看情况,他读过悠人的寄件备份后,得知“麒麟之翼”部落格,而浏览过内容,想必会更疑惑:为甚么儿子要写信给这个格主?为甚么要为他们折纸鹤?世上不幸的人何其多,为甚么唯独如此关心这家人?

武明一定很快察觉,部落格上提及的“麒麟君”,便是过去在修文馆中学泳池发生意外的游泳社社员,也就是儿子的学弟。

发现这层关系后,又引出新的疑问。假如悠人纯粹是祈祷出意外的学弟早日康复,为甚么要用化名,还装成不相干的人寄邮件给学弟的母亲?

想知道答案,最快的方法就是直接问悠人,但武明没这么做,或许是隐约察觉那起意外背后藏着重大的秘密。

另一方面,武明开始折纸鹤,决定代替悠人完成“东京的花子小姐”的使命。由于部落格上曾记录花子小姐是使用“和纸十色”,武明特地跑去买同样的折纸。

如今已无从得知武明这么做的原因,说不定是他表达歉意的方式。无论那起意外的真相如何,他打断儿子的祈愿计划是事实,所以,至少在查明真相前,得代替儿子持续为对方祈褔。

然后,终于折完浅紫色的纸鹤。这是“和纸十色”的最后一个颜色,换句话说,千羽鹤计划已大功告成。

悠人似乎能明白,濒死的父亲硬撑着走上日本桥的心情。他想告诉儿子:“拿出勇气,不要逃避,好好面对真相。你觉得对的事就放手去做吧!”

泪水夺眶而出,胸口深处彷佛亮起光明。悠人相信自己听懂了父亲想传达给他的话语,同时,深深的自责与后悔也涌上心头。为甚么没再多和父亲聊聊?为甚么没试着理解父亲的苦心?

他不禁为父亲感到骄傲。父亲绝不可能干出隐匿职灾那种卑劣行为,就算全世界都怀疑父亲,他也相信父亲的清白。

※※※

悠人紧捏着手帕,那是用来拭泪的。连父

亲逝世时他都没哭,现下泪水为何怎么也止不住?而且他一点也不觉得丢脸。

“谢谢你告诉我们一切。”加贺的语气十分温柔,“起初你父亲带去水天宫的纸鹤是黄色的,我们一直想不透特意挑出‘和纸十色’中间的颜色的原因,直到看见那个部落格才恍然大悟。你父亲是接替某人继续祈福,对吧?”

“我真的很讶异,爸竟然继续进行那个计划。一方面也感到羞愧,自己到底干了甚么好事,毁掉一个人的一生,还满不在乎地活得好好的,简直不配为人。”

“所以,你才想找齐三人商量?”

悠人点点头,“现下去自首也不迟。我想和他们一起向警方坦承过错,老实接受惩罚。要不然,我们永远无法成为问心无愧、堂堂正正的大人。”

加贺神色一敛,凝视着悠人。“你能察觉这一点,真是太好了。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如何去面对。若是选择逃避或别开眼,便会重蹈覆辙。”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刑警先生,那次的意外与我爸遇害,究竟有何关联?我怎么都想不透。”

加贺的视线微微游移,似乎有所犹豫。悠人颇为诧异,难得见这位刑警露出这样的神情。

此时,敲门声响起,松宫和门外的人交谈几句后,向加贺附耳低语,似乎是相当严重的事。

加贺听完,端正坐好,开口道:

“找到杉野达也同学了。他在品川车站京滨东北线的月台上,正打算跳轨自杀,被巡逻的警察及时拦下。”

加贺吐出的字字句句,全出乎悠人意料。

“跳轨?那小子?为甚么?等等,这究竟怎么回事?”

“杉野达也同学他──”加贺一顿,稍微调整呼吸后才继续说:“他已坦承杀害青柳武明先生,也就是你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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