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得只有这么一点点呀──这是香织望着散乱的骨灰,第一个浮上心头的感想。她已流不出泪,甚至搞不清楚究竟还难不难过。

她听从负责人员的指示帮冬树捡骨。苍白如枯枝的骨头,实在很难与冬树生前的模样联结在一起。

冬树咽气后,院方只答应收留遗体一个晚上。隔天,关于后续的处理,医院的女职员体贴地告诉香织,以她的状况,去区公所问问,应该连火葬费都能帮忙负担。于是,香织立刻前往区公所,向承办窗口说明自身的处境。对方迅速掌握情况,从语气听来,显然已透过新闻等传媒得知冬树的事。

无论是医院的职员或区公所的承办人,都对香织非常亲切。与冬树来到东京闯荡后,她初次感受到人们的善意是这么温暖。

步出火葬场时,天边逐渐染红。意义深重的一天就要结束,明天将会迎向怎样的未来?区公所的承办人建议她申请低收入户救济金,有那笔收入,或许能当吃俭用活下去。不过,若只是活着有何意义?冬树已不在,回到家里,等待自己的只有冰冷停滞的空气。

接近住处时,香织注意到家门前有两名男子。该不会又是电视台的人?香织顿时不安起来。虽然他们给的钱不无小补,但她不想再上电视。

然而,仔细一看,两名都是在医院见过几次的刑警,其中一名姓松宫。认出他后,香织稍感安心。松宫刑警五官精悍,目光却非常温柔。另一名高个子的刑警她也有印象,记得冬树刚出事时,与他曾在医院打过照面,但一时想不起名字,或许对方一开始就没告诉她吧。

香织走上前。见她回来,两人立刻低头行一礼。

“今天火化吗?”松宫的视线落在香织捧着的包袱上。

“是的。”她回道。

“抱歉这种时候来打扰,不过有两、三件事想请教,不知方不方便?”

“嗯,请进。不好意思,屋里很乱。”

简陋的屋内隔成三坪的和室及半坪左右的厨房。香织将装着骨灰坛的木盒摆到相框旁,那张照片是她和冬树去迪斯尼乐园玩时拍的。

隔着小矮桌,香织与两名刑警对坐。高个子刑警先自我介绍姓加贺,隶属日本桥警署。这个人的目光比松宫刑警锐利,香织不太敢与他对上眼。

“看样子,有谁来拜访过妳?”加贺望着冰箱前的纸袋。袋上印着知名洋菓子店的商标,那是一盒饼干。

“前几天,电视台的人到家里,那是他们带来的伴手礼。啊,抱歉,我马上去倒茶。”香织说着便要起身。

“不不,妳别忙,真的不用了。”松宫连忙开口:“不好打扰妳太久,能直接请教妳一些事吗?”

香织挺直背脊,重新坐好。“是甚么呢?”

“同样的问题不断重复,妳一定觉得很烦,但我们想再确认一次刀子的事。”

“又是刀子……”香织颇无奈,其它刑警数度追问,她也强调好几遍,真的没看过那把刀子。

“先不管是不是同款式,就妳所知,八岛先生曾持有任何刀具吗?或许不是他买的,而是朋友寄放,或向别人借来的。”

“没有。”香织低着脸,摇摇头。她很懊恼,明明说过那么多遍,警方怎么就是不相信?

松宫从外套内袋取出一张照片,放上矮桌。照片中是把折迭刀,有着褐色刀柄,却不是之前警方拿给香织看的款式。

“这款刀子,妳有印象吗?”

“没有,从没见过。这是甚么?”

“高中毕业后,八岛先生曾在工务店上班吧?这是他当时使用的刀款。”

“冬树的刀?怎么可能。”香织回望松宫,“骗人,他不可能随身携带这么恐怖的东西……”

松宫一听,不禁苦笑。

“没那么恐怖,这是工作上所需的工具,叫‘电工刀’。工务店的同事买了两把,一把送给八岛先生。这张照片拍的是那个人的刀子。”

“原来如此。但,那又怎样?”

“我们确定八岛先生曾持有这样一把刀,妳却不知情。换句话说,妳对八岛先生的所有物品并非了如指掌。或许八岛先生把危险的东西收在妳不知道的地方,比方刀子之类的。”

“不可能。虽然没看过刚刚那把刀,但其它像冬树手边有甚么东西、没有甚么东西,我都清清楚楚。要是我不在身旁,冬树根本记不住东西放在哪里。那天也是,光找一双没破洞的袜子,他差点翻遍屋内。”

“我想,袜子和刀子应该是两回事。”松宫收起照片。

香织双手抵着榻榻米,严肃地说:

“请相信我,冬树不会杀人,一定是哪边搞错。他顶多一时起贪念抢皮夹,但绝没杀人。”她的话声在狭小的空间回荡,之后只听见老旧灯管发出“唧──”的细微声响。

接着,她低语:“抱歉。我的话不足采信吧,讲再多也没用……”

加贺一听,倾身向前。“案发当晚,他曾打电话给妳吧?他只说晚归很抱歉,马上回来,妳确定吗?”

“是的,呃……”

“据通联纪录显示,那通是在案发后打出的。当时,八岛先生已持有被害人的皮夹及公文包,不可能毫不知情,他却没告诉妳。明明妳是他在世上唯一能推心置腹的人,妳觉得是为甚么?”

“我……我不晓得……”

“站在侦查的立场,我们推测,正因事态严重到说不出口,他才会隐瞒妳。假如犯了罪,肯定不仅仅是窃盗或伤害,而是杀人或强盗层级的──”

“不是的。”香织不由得提高音量,连自己都吓一跳。于是,眼泪不听使唤地落下,她连忙以手背抹去。

“中原小姐。”加贺平静地唤道,“请坦白一切吧,谎言是救不了他的。妳不是最相信他的人吗?”

香织按着太阳穴,实在已不知如何是好。

“他说‘我犯了不该犯的错’……”她嗫嚅着。

“咦,甚么?”松宫不禁追问,“麻烦重复一次好吗?清楚点。”

香织深吸口气。“他说‘我犯了不该犯的事。糟糕,该怎么办’,听起来非常慌张。”

“原来如此……”松宫低喃。

“对不起,当初我只想着要保护他,认为不能透露任何与案子有关的事……”泪水再也止不住,香织强忍着趴到桌上大哭的冲动。

两名刑警默默等香织恢复镇定。深呼吸数次后,她轻轻摇头说:“抱歉,我没事了。”

于是,加贺开口:“方才妳提到,那天他找一双没破洞的袜子找了老半天。妳的‘那天’,是指案发当天吗?”

“对。那天我回到家,发现装袜子和内衣裤的纸箱被拖出来,乱翻一通后也没收回原位……冬树每次脚趾甲都随便剪一剪,袜子穿没多久,脚尖的地方就会破洞,不过他平常还是照穿。”

“这样啊。”加贺思索一会儿,竖起食指。“请教一件事。案发当天,妳照常出门打工吧?临走前,曾与他交谈吗?”

“应该没讲几句话,我出门时他几乎都在睡觉。那天也是老样子。”

“那前一天呢?妳去打工前,或回家后,和他聊过甚么?”

“前一天吗?早上他还在睡,下班踏进家门后……”香织搜寻着记忆,平常大概是晚上八点左右返家,但印象中那天不太一样。不久,她想起一事。“啊,那天去看了电影。”

“电影?你们两个人吗?”

“对,因为拿到免费的电影票,我和冬树约好八点在银座的电影院碰头。”她报出电影院及片名。

“看电影前,妳都在工作吧?那他在哪里做甚么呢?”

“我也不清楚,不过,他迟到了。”

“迟到?他没在约定的时间出现吗?”

“他太早到,便四处闲逛,不小心走太远。电影就快开演,我急得要命。”

“他赶到后,你们便进去看电影?”

“是的。”

“看完电影呢?”

“直接回家,我们没吃外食的预算。”

“回到家,应该会聊起那部电影吧?”

“当然。那部电影意外地好看,我们聊得很开心,冬树还边喝气泡酒……”想起当时的情景,胸口又涌上一股情绪。明明是不久前,却像遥远的往事,她甚至怀疑那是场梦。“呃,为何要问这些?前一天发生的事与案子有关联吗?”

“只是当参考。那晚你们有没有谈到电影外的话题?”

“唔,我记得没有。冬树喝醉睡着,睡脸像个孩子……嗯,那天真的聊得很愉快。”

而那样的日子,已回不来。思及此,眼眶再度泛泪,香织试图忍住,却还是掉落。

她默默接过松宫递来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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