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5章

唐婶儿是吃过卤肉后,仍然恋恋不舍的人。可家属楼这边,多的是被那股子浓郁勾人味道弄得心头痒痒,越是吃不到越觉得难受。

本以为,上个月是因为没了肉票,买不着肉才会那么馋肉的,这个月总算买到了肉,到时候的还不算少,炖好了肉上这么一尝

“这肉咋吃着没早些那么好吃了?”众多街坊买肉的时间跟许学军差不多,也就是说,当他们吃着肉时,整栋家属楼都飘荡着卤肉独有的香味,甚至相邻几栋楼都没逃过去。闻着空气里那非同一般的浓香,再瞅着一看就寡淡无味的炖肉,很多人就此失去了食欲。

该怎么形容呢?连吃肉都不香了,完了。

这还是大人们,小孩子们才叫真的心里苦,他们闹了半拉月,总算家里买了肉,本以为可以吃到朝思暮想的卤肉了,结果一尝肉还是那个味儿,可不是他们想吃的那种。

临近年关,吃着炖肉,家里的孩子哭成一片。

自然就有老街坊趁着下午没事儿时,往唐婶儿家里去,为了方便打开话匣子,多半还抱上了自家娃儿。

唐婶儿一贯喜欢小孩子,毕竟她也这个岁数了,这年头可不比后世,她这个年岁,早几年前就该当奶奶了。无奈儿子太不开窍,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愣是拖到了二十六岁才成婚,哪怕她再怎么想抱孙子,也只能耐着性子慢慢等。

眼见有老街坊抱着孙子来窜门子,唐婶儿自然是很欢迎的,顺手拿了花生瓜子给孩子吃,又同坐在一旁做手工活儿的唐红玫介绍了一番。

就算已经嫁过来半拉月了,可因为唐红玫平日里不咋爱出门,她其实并不认识太多的人。就连紧挨着的几户人家,也最多混个脸熟,说起来,她最熟悉的反而是隔壁的李家了。

李家婶儿倒是也想来,可她娘家妹子忽的登门拜访,她只得让闺女二桃领着小儿子四处转转,省得闷在家里愈发想吃卤肉了。

话是这么说的,其实就是李旦跟个猴子似的,在家属楼这片到处乱窜,李二桃则跟在后头撵着他,倒不是怕叫人贩子拐了去,而是担心他一不留神又磕了碰了,伤倒每次都是小伤,架不住他一哭一闹,家里又是一出鸡飞狗跳。

还没到飘雪的日子,李旦还觉得有些可惜,不然他就可以搓雪球打雪仗了,现在嘛,只能遛他姐姐玩了。

眼瞅着儿子闺女都出了门,李家婶儿扯着嗓子嚷了一句,让二桃仔细着点儿,正打算关上门呢,就看到隔壁人来人往的,好不热闹。

能不热闹吗?全都是来问卤肉咋做的,老街坊倒是没旁的意思,就是单纯的想尝一口新鲜的。李家婶儿也挺心动的,虽说两家早先结了梁子,可大家都问,她去听一耳朵也没啥,横竖唐婶儿也不能往外轰人。

谁叫她妹子来了呢?

“姐,你家做啥好吃的了?咋闻着怪香的呢?”

李家婶儿刚关上门,才转身打算去厨房里给妹子泡杯红糖水,就听到了这话。这下得了,红糖水没了,一杯热开水凑合喝着吧。

“不是我家,是隔壁。”李家婶儿有些懊恼,哪怕她心里也明白,人家咋吃肉她管不着,可她还是忍不住怀疑,隔壁是不是故意针对她,这才把肉卤得那么香。

“隔壁?就是上回你们厂子那妇女主任给介绍的?”

“啥时候的老黄历了,还提这个干啥?你不是说有正事儿找我吗?啥事儿呢?”

“还能有啥事儿?二桃的婚事呗。”

随着李二桃年岁的增长,对于李家婶儿来说,闺女的婚事从最初的拿乔不愿将就,到现在已经成了她的心病了。这许学军那会儿娶不到媳妇儿尚要被人说嘴,更别提这大姑娘了。李二桃虽然比她姐姐小了好几岁,可论岁数也不算小了,早先还有人介绍,后来她妈的那些要求传了出去,干脆连介绍人都不登门了。

听妹妹提了这事儿,她也顾不得糟心的隔壁邻居了,赶忙催促道:“对方是干啥的?打算拿多少彩礼?”

她娘家妹子听了头一句正打算开口,就被后一句噎了个正着:“我说大姐哟!你到底是咋想的?还真咬死了非要‘三转一响’和‘三十六条腿’不可了?要是这样,你就当我今个儿没来,我走了。”

“没呀,有话好好说,咱们亲姐俩有啥不能商量的?”见妹妹作势要走,李家婶儿忙拉住她,“来都来了,说说呗,你说我听,不插嘴。”

“这是你说的!行了,我也不卖关子,索性直说了。对方是跑长途拉货的,干二十天休十天,工资还挺高,一个月小五十块呢!人呢,也挺能吃苦的,你也知道,跑长途拉货嘛,不得经常帮着卸货?反正我这个当小姨的,还能害亲外甥女不成?你要是信我,回头抽个空,两家见个面谈谈,到时你就知道我没编瞎话骗你。”

李家婶儿下意识的点了点头:“这回你倒是挺靠谱。”

“敢情我早先都不靠谱了?”被亲姐气了个够呛,又不忍心看着外甥女再这么蹉跎下去,她忍了又忍,再度开口道,“姐,不是我说你,你已经逼走一个闺女了,还打算再逼走一个?彩礼是要紧,这闺女也不能丢了啊,咱们少收点儿彩礼,孩子嫁过去底气也足,你说是吧?”

“你说得轻巧,那旦旦到时候拿啥娶媳妇儿?行了行了,这事儿回头我跟旦他爹商量下,过两天给你准信儿。”

“那成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啥好再说的了。李家婶儿的娘家妹子起身打算走了,临出门前一个没忍住,抽了抽鼻子,问她,“这味儿可真香啊,姐你要不回头跟人学学,等正月里回娘家,好歹也露一手。”

李家婶儿:

你今天要是不来,她早就跟着其他街坊去隔壁凑热闹了!

可一想到,妹妹终究是为了她闺女的事儿来的,也只能含糊着先答应了,把人送出了家属楼。

这一来一回的,时间也过去了不少,李家婶儿路过唐婶儿家时,脚步略顿了顿,往里头瞄了一眼。

因为今个儿客来客往的,唐家这门是虚掩着的,里头倒是还有不少人,李家婶儿犹豫了一下,脑海里浮现了中午小儿子又哭又闹又叫又跳的情形,最终还是推门进去了。

偏她来的不凑巧,正好一拨人听完了唐婶儿的科普,一个两个的都摇头叹气:“不就是卤个肉吗?咋还就那么麻烦了?就没个简单点儿的法子?光放油跟盐不成吗?”

“这是吃肉呢还是吃钱呢?得了,就这么吃吧,反正都是肉,咋吃不都一样吗?回头我家那小子要再闹腾,我就让他老子自个儿收拾去。”

还有特地带了孩子过来的,这会儿直接提溜起来拎出门去:“吃啥吃!再闹,连红薯饭都不叫你吃!”

才刚进门的李家婶儿还没来得及弄清楚状况,就见老街坊们一个两个的,跟来时那样,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不大一会儿工夫,就走了个一干二净。

说实话,她有点儿懵。

唐婶儿其实一早就看到她了,早先人多懒得打招呼,想着等其他街坊走了她自然会走的,没想到这人还真能赖着不走了:“他李婶儿你傻站着干啥呢?红玫,给你李婶儿倒个水。”

搁往日里,唐婶儿铁定对她爱理不理,可到底快年关了,她决定积点德,不但叫唐红玫帮着倒了热水,还满面笑容的帮着解惑:“这是来跟我打听卤肉做法的?简单啊,我跟你说,你得先放花椒、桂皮、八角、陈皮、姜、葱、酱油”

“等等,这啥意思?”李家婶儿被这一连串的调味料惊呆了,而且其中有多半她只是听说过压根就没见过。

“就是说,想要肉好吃,就得放大料。”唐婶儿也没藏私的意思,主要是她觉得吧,光知道需要啥料没用啊,唐红玫熬卤水的时候,她还在旁边瞧着呢,那有啥用?叫她上,她还是不会啊。

“吃个肉还那么麻烦?”李家婶儿都傻眼了,她家人口多,家里又只有她男人李平原一个人赚钱,早些年倒是还好,因为家里就俩闺女,也没存钱的想法,拿工资吃喝倒也够了。可自打生下了小儿子李旦以后,她就发愁媳妇儿本的事儿,这也不舍得那也不舍得的,结果扣扣索索的好几年,却还是没攒下什么钱来,毕竟家里又多了一张嘴,她还舍不得亏待了。

“要不咋好吃呢?”唐婶儿反过来劝她,“要我说,人这辈子不就是图个吃饱喝足吗?我是宁可不穿新衣裳,也想吃口好的,再说这大过年的,可不得整点儿好吃的吗?”

李家婶儿是抱着希望前来,最后却浑浑噩噩的出了门,整个人感觉被掏空了一般,差不多已经到了怀疑人生的地步。

吃个肉咋会那么烦呢?往常不都是煮熟了蘸酱油吃吗?不然就是跟大白菜一块儿剁碎了包饺子吃,也可以切个肉丝炒个小菜,除了盐和酱油,她完全想象不出为啥还需要旁的调味料。可唐家的卤肉好像是特别香,那也有可能是闻着香,吃着味道一般?嗯,就是这样的。

及至家里再度恢复了安静,唐红玫还活在梦里。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可能有点儿不太够用,要知道,梦境里的她可不是单纯的卤肉吃,而是家里就是卖卤肉的,似乎是传承了十几代了,而她就是那一代中天赋最好手艺最佳的。虽说现在这年头不叫人做买卖,可她却觉得凡事都不能说死,以往她听娘家妈说,最紧张的那几年,那是连自由市场都被严厉打击的,而这一两年却是啥都放宽了不少。她琢磨着,说不定再过个三五年的,上头又改了政策,允许做点儿小买卖了呢?

十年老卤是不可能自家消耗熬煮的,哪怕不算每次煮沸时添加的辅料,光是蜂窝煤又得耗去多少?大冬天的,零下好几度,搁上两三天都没事,换成夏天,只怕是一天就得煮上两回,不然还不得馊了?

唐红玫做梦都想尝尝用十年老卤卤出来的肉,可除非将来做买卖,不然这个梦估计也就只是个梦了。

就算这样,她也舍不得将方子给人,试想想,这要是别人家都会了,哪天上头改了政策,她就是想学梦里的自己做买卖,也没可能了。

结果,根本就没等她想出法子糊弄街坊们,她婆婆就解决了一切潜在危机,还不费吹灰之力,顺便还吹嘘了一波。

这厢,唐红玫还在沉思之中,那厢,唐婶儿自言自语一般的说:“我又不傻,凭啥拿压箱底的绝活告诉别人?就不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了,回头家家户户煮起来了,我又没得吃,那还不得馋死?”

唐红玫:

说的太有道理了,她完全无力反驳。

行吧,她还是继续做她的针线活儿去。

唐红玫的卤肉手艺是来自于梦境的,她做的其他家常小菜,那味儿也就一般。这也没办法,前些年乡下地头连温饱都没解决,经常数着米粒下锅,谈厨艺太扯了。也就是最近这几年,一直都风调雨顺的,收成好了很多,连带她也会做几个最常见的家常菜。

事实上,在介绍人的嘴里,唐红玫的特长根本就不是厨艺,而是一手针线活儿。主要吧,她前头俩姐姐,下地干活几乎用不着她,加上她妈一直觉得是她带来了俩弟弟,多半时候都是叫她待在家里照顾弟弟们的。

乡下地头带孩子真没那么精细,尤其等弟弟们大了些,那根本就不需要她操心,天没亮就跑出去疯玩,不到饭点不着家。偏她又是个闲不住的人,加上心疼爹妈姐姐们,索性将旁的杂活儿都揽了去,尤其是缝补旧衣的活儿。

这年头啥都缺,衣裳那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唐红玫特别会补旧衣裳,针脚细密不说,就连补丁瞧着都比别人缝的顺眼多了,而且她打补丁还不费布,亲近的几房常叫她帮忙,当然作为感谢,也会常拿一些自留地出产的蔬果给她尝个鲜。

等到了县里就不同了,还是那句话,吃供应粮的城里人甭管咋样都过得比乡下人要好。

唐婶儿那屋里有个陪嫁的大樟木箱子,里头全是她这些年存下来的布头。毕竟这布又不同于吃食,保存着仔细点儿,能放好多年的,她本人就仔细,又因为早年丧夫的缘故,格外得节省,愣是这边抠一点儿,那边省一点儿,攒下了不老少。

这不,眼瞅着离年关也没多少日子了,唐婶儿昨个儿特地寻出一大块料子,想着新媳妇儿刚进门,怎么说也得多备点儿衣裳,尤其唐红玫除了结婚那天穿的新衣裳外,带过来的只有两身洗得发白打满了补丁的单薄旧衣。

哪怕唐婶儿不在乎衣服新旧,这一季的衣裳总该准备两身吧?好歹要替换着穿呢。

唐红玫舍不得用那么一大块料子,问了婆婆后,又跟她要了些碎布头,哪怕用一半好布,再加上碎布头拼一下,这不就节省下不老少了吗?刚才她虽然被婆婆那番话忽悠得云里雾里的,可并不耽搁她手里的活,半下午工夫,这就完成了三分之一。

离晚饭时间还早得很,唐婶儿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关上门,又拿笤帚简单的打扫了一下,就凑到唐红玫跟前看她做衣裳。

“这手艺可真不赖,街面上专门给人缝补旧衣的,怕是都没你这好手艺。”唐婶儿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夸赞道,“我儿媳妇儿就是好,卤肉香,针线活儿也好,还有啥是你不会做的?”

唐红玫被夸得小脸一红,喏喏的说:“哪有妈说的那么好?这不是人人都会吗?”

“烧肉不也人人都会?她们干啥要上赶着来咱们家问东问西的?”唐婶儿振振有词的反问道,直接把唐红玫给问倒了。

算了,还是专心做衣裳吧。

手上的动作不停,唐红玫问道:“妈你那头有啥要缝补的吗?我一并做了。”

“我就说我儿媳妇儿样样都好,还孝顺!比人家亲闺女都好。”唐婶儿笑得见眉不见眼的,“妈这儿没啥要缝补的,你要有空,倒是可以给学军做个衣裳。料子妈那儿有,棉花也都是攒够了的,给他做身能出去见客的衣裳,好叫他正月里去老丈人家里拜年别丢人。”

唐红玫还能说啥?赶紧“好好好”的一口应承下来。她忽的明白了,为啥许学军不善言辞,就她原本还算能说的,在唐婶儿跟前也总是寻不到能接的话。

她决定,干脆就当个听话的乖宝宝,旁的事儿由着婆婆安排去吧。

越接近年关,各类供应就越多。唐婶儿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永远都能得到第一手消息,能自个儿排队买到的,她自然是亲自上阵,要是格外抢手的供应,例如鸡鸭鹅鱼之类的,她就指派儿子半夜里排队。

别看唐婶儿没念过什么书,这些年来每回都听厂子里领导讲话,也学会了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至于究竟是啥意思?

“就是要你知道,想吃肉就得半夜里去排队!”唐婶儿如是说。

尽管许学军只念完了初中就厂子上班了,可他还是不敢苟同亲妈这话。然而,他也没敢吭声,反正妈说什么他干什么,听话得不得了。

就有那些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工友见他娶了媳妇儿还那么听妈的话,就打趣他,问他要是哪天媳妇儿和妈闹起来了,他听谁的?

许学军还真想了一下,半天憋出一句话:“听谁的不都一样?”

工友们初时还没闹明白,费了劲儿才总算弄懂了,随后就只剩下哭笑不得了。

其实,在他们家里,并不是单纯的儿媳听婆婆的话,事实上唐婶儿也爱听唐红玫的,就说早先提了让她不用给自己做衣裳,唐红玫之后用一块块碎布头拼了个新围裙给她,她就高兴地不得了,美滋滋的穿上,一整天都没舍得脱下来,只夸儿媳妇儿就是孝顺。

就这种情况,不存在婆媳闹矛盾,倒是极有可能婆媳俩一致做出的决定正好跟许学军想的相反。当然,真要是发生了这种事儿,谁先退让还用得着说吗?

只这般,年关悄然来临,与之一同而来的,还有今年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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