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雨打在帆布罩的顶棚上,沙沙的。

曹严华躺在地上,被捆的像个粽子,嘴巴里塞着团布,雨水从外头浸进来,整个后背都湿了。

外头很热闹,觥筹交错人声鼎沸,能想象得出那种喜气洋洋的模样,但曹严华的感觉,真跟躺坟墓里没两样。

心情也只走极端,一忽儿想着,大家伙大概都让他给害死了,自己生无可恋,不如来场山洪,一起冲了埋了干净;一忽儿又想,就这么死了太憋屈了,死也得拉个垫背的,不能太便宜了那个亚凤。

是,就是栽在亚凤手上的。

曹严华悔的肠子都青了。

他是偷着进村的,而且由于先入为主的觉得整个村子都脱不了嫌疑,事先也没跟青山照过面——趁人不备时施展自己刚学的三步上墙进了后院,最先见到亚凤。

那小姑娘听到动静,吓的脸色都白了,拼命往床上的角落里缩,曹严华一见就心软了,赶紧道明身份,说自己就是青山那个在城里的表哥。

亚凤捂着嘴哭出来,又撸袖子给他看胳膊上的伤痕,曹严华气的脑袋突突的,原本因为后院没人看管亚凤而生出的疑窦消减了个干净,反而觉得是村里人可恨——把人家小姑娘折磨的都没胆子去跑去反抗了。

他当即就决定带亚凤逃。

把床铺布置成亚凤在睡觉的模样,确保短时间内不会被人发现,村口人来人往的眼光太杂,走小路上山,先翻出去再说。

亚凤一直配合,爬墙翻山,牙关咬的紧紧,小模样儿我见犹怜,自己一定是被猪油蒙了心,居然还操心起她后续的生计,想着,要是无处去,不如介绍给郑伯打工……

然后就风云突变了。

那时候,已经爬到山腰,距离后来被关的洞不太远,亚凤停下脚步,问他:“就你一个人啊?”

言下之意,好像是怪他营救的不周详,也不说多找几个人前后策应。

曹严华没多想,解释说自己的朋友们也很关心,自己其实是先进来打探情况的。

亚凤说:“那如果你出不去,他们就会进来找的是吧?”

表情怪里怪气,语调也浑然换了一个人,曹严华心生警惕,正想问她什么意思,亚凤脸色一变,伸手就抓向他头顶。

一切都不对了,曹严华不敢掉以轻心,一拳挥挡开去,亚凤也不躲避,一手抓住他拳头。

那场景想想都滑稽,他人壮体胖,拳头也跟个瓦钵似的,亚凤的手很小,纤细,雪白,但抓在他拳头上,根根如铁。

曹严华痛的大叫,亚凤陡然松开,手背狠狠在他脑袋上一抽,曹严华眼前一黑,当即栽倒在地。

意识却没有完全丧失,迷迷糊糊间,看到亚凤抓着他裤脚,把他往洞里拖。

这么瘦小的姑娘,哪来那么大力气?绳子往他身上捆的时候,曹严华被勒的额上青筋都出来了。

亚凤把团布塞到他嘴里,面无表情,说:“还有两个。”

两个?哪两个?曹严华想不明白,更加想不明白的是,他是一腔好意来救人的,亚凤为什么要对付他呢?

再然后,过了没几天,木代就当着他的面,从那个翻板陷阱处摔下去了。

那个洞一定很深,曹严华过了很久,才听到隐隐传来的震响。

目眦欲裂,想死的心都有了,亚凤带着笑从黑暗中走出来,说:“第二个。”

说完就离开了,快天明时又回来,带着诡异的笑,向他竖起三个指头,说:“你们也不怎么样嘛。”

曹严华一颗心凉的跟冰窖似的,这个时候,他隐约猜出,事情应该跟凶简有关。

但还是抱着希望,毕竟自己这边有五个人啊,那第三个不知道是谁,但他祈祷绝对不要是罗韧,只要他小刀哥在,总还是有希望的。

然而,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罗韧居然当着他的面,步了木代的后尘,更让他不能接受的是,对付罗韧的这一次,跟亚凤一起来的人,是青山。

亚凤像腹部有吸盘的壁虎,紧贴着那块翻板,算计了罗韧,自己却安然回到地面,曹严华盯着她看,脑子里一片空白。

想着,大概真的是全军覆没了。

亚凤很厉害吗,细想好像也不是,真打起来,可能还不如老蚌、野人或者项思兰来的惊险,但就是一个一个的、出其不意的,全折了。

曹严华难过到无以复加,眼睛模糊着,听到青山激动地问亚凤:“我表哥怎么在这?”

***

有人在外头掀帆布,窸窸窣窣的声音,曹严华盯着那一处看:怎么着,青山给他拿喜酒来了?

因为曹严华,青山跟亚凤一度起了争执,但末了,好像还是顺着亚凤的意思了——青山会时不时上山,给他送点吃的,也会跟他聊天,但说话时的口吻,活像曹严华是误入歧途,而且态度坚决,不管曹严华是破口大骂还是拿亲戚关系央求,青山也绝不松动,问急了,只会说一句话。

——“你跟他们几个,还是不一样的,亚凤这是留着你呢……”

这是被凶简影响了吗?还是被洗脑了?

帆布哗啦一声掀开,进来的居然不是青山。

是个人高马大的女人,半长头发,穿西装套裙,化淡妆,忽略那身架,长的倒还顺眼。

是亚凤她们的同党?不过,瞅这女人,似乎有点眼熟。

看到曹严华的样子,曹金花也吓了一跳,虽然根据之前偷听到的内容,有了点心理准备,但还是完全没料到是这种五花大绑的模样。

自己是不是撞破什么秘密了?

这么一想,又是紧张又是害怕,结结巴巴问他:“你……曹土墩?”

这声音,曹严华猛的想起来她是谁了。

看曹金花的表情,半是迟疑半是紧张,不像是跟青山合谋的模样,曹严华内心里忽然升起一线希望,拼命点头。

曹金花一颗心跳的厉害:“青山……为什么绑你啊?”

曹严华拼命示意嘴里塞着的团布,曹金花犹豫了一下,还是抖抖索索帮他拿掉。

曹严华大口喘气:“金花妹子,我们两个人的过节先摆一边,人命关天的,你先把我放了。”

曹金花没吭声,仔细论起来,曹严华已经逃家很久了,指不定是在外头学坏了,青山……近几年,自己好歹和青山也见过几次,真要选,她还是愿意相信青山多些。

但是捆成这样,也未免太过分了……

曹金花举棋不定的,多一分钟延误就多一分钟危险,曹严华急的额头都冒汗了。

但还得好声好气跟她说:“金花妹子,你相信我,我要说瞎话,出门就叫车撞死,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乡里乡亲的,我跟你说,青山现在很不对劲……”

砰一声,曹金花忽然两眼翻白,再然后,腿一软,慢慢瘫下来。

曹严华心里一凉,完了,逃没逃出去,又搭了一个。

再然后,他的眼睛蹭一下直了。

曹金花后头,居然站着握着擀面杖的炎红砂,也不知道她是从哪个灶头那顺来的,得意洋洋,看见曹严华看她,还很是自得的把擀面杖往肩膀上一扛。

说:“曹胖胖,你个小可怜儿,看到我,激动吧?”

曹严华张了张嘴,忽然真哭出来了。

炎红砂心说,瞧你那点出息,一万三被土埋了那么久,都没哭呢。

她也知道耽搁容易生事,赶紧蹲下*身子,一边留意四面动静一边飞快帮曹严华解绳子:“我找到一万三了,从土里扒出来的,他现在在村外,木代和罗韧还没找到,你有消息吗?”

曹严华点头,又摇头。

炎红砂气了:“有还是没有啊?”

曹严华长话短说:“我最后见他们都在山洞里,两人都掉到陷阱里去了,那个洞……挺深的,可能……”

情绪瞒不住,带了哭音,炎红砂愣了一下,过了会,咬着牙抽掉曹严华身上最后一圈绳。

说:“死不死还不一定呢,我见到一万三的时候,他也半死不活的,后来还不是好端端的?”

曹严华踢腾着甩掉绳子,有点为难地看地上的曹金花:“她怎么办?”

炎红砂皱眉:“我在想。”

她走近的时候,听到曹严华让曹金花放了他,也没功夫去理前因后果,先把人放倒了了事。

就好像试探亚凤的时候,憋着一股子气,也没多想,但是事后,细一琢磨,好多问题。

如果把曹金花留在这,待会醒了,青山问起来,就会知道,村里又来了另外的人,把曹严华救走了。

而自己刚刚试探了亚凤,亚凤一定会生疑心,如果不能给她一个可疑的人选,难保她会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

一万三吩咐过:“红砂,你现在是张王牌,不到万不得已,最好不要暴露。”

***

炎红砂重新入席坐下,用纸巾把伤口摁实在,外头又用塑料袋裹了一圈,确信不会有血腥味儿了,才若无其事般继续拈筷子夹菜。

一对新人在伴郎伴娘的簇拥下往这桌走了,七婶在前头领路,近前时有点不大高兴,四处张望着:“金花,金花呢?”

一时找不到,也不好怠慢客人,赶紧凭着记忆给亚凤和青山介绍,这是谁谁谁,这是谁谁谁,到炎红砂时,说:“这是金花大妮儿的同事,今早到的,送什么资料,本来要走的,因为有喜事,硬把人留下的。”

青山赶紧点头致意,亚凤的眼神却深,上下把炎红砂打量了好几眼。

炎红砂心里乱跳,脸上还是眉开眼笑的,举着酒杯正要站起来,远处轰的一声。

如同之前计划好的,天棚下的那堆物料塌了,堆叠起的桌椅板凳散的到处都是,青山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推开左近的人撒腿就往那边跑。

好好的,怎么就塌了呢,总觉得意头不好,好像预兆着新人两口子过不下去要拆伙一样,七婶心里犯嘀咕,嘴上却不好表现出来,赶紧招呼人过去帮忙。

过了会,青山脸色怪异的回来,拉着亚凤到边上说话。

炎红砂故意把身下的椅子往那边蹭,蹭一点,再蹭一点。

听到亚凤压低声音,语气里藏不住的怒气:“我就说不对,原来是他捣的鬼!你把他弄到这,都不跟我讲!”

炎红砂松了口气,看看酒席上也吃了差不多一半了,慢条斯理的夹着公文包起来跟七婶道别。

说:“一时间也找不到jenny,公司还有事,我得回去了。”

宴席还没完,也找不到人送她,七婶客气话说了一大箩,硬给她塞了一提兜吃的,都是红鸡蛋、喜糖,还有印了鸳鸯图样的面饼。

却之不恭,却之也让人生疑,炎红砂大喇喇拎了就走,还故意绕到青山和亚凤面前道别,祝两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两人敷衍着笑,或许是心里有事,脸上表情都不大好看。

炎红砂昂着头,拎着大塑料袋,悠悠闲闲穿村过巷,临近村口子撒丫子就跑,曹严华从山石后头探出头来向她招手:“红砂妹妹,这里,这里。”

“找到我包没?”

“找到了,石头下压着,就是有点湿。”

曹金花靠在石头后面,垂着脑袋,还没醒,曹严华抱怨:“背过来的,可累死我了。”

炎红砂甩了坡跟鞋,从包里拿出自己的鞋换上,又飞快换下身上的小西服,把换下的用不到的衣服和公文包通通塞进石头下头,外头扒拉了土堆挡上。

问:“山洞还有多远?”

曹严华指给她看:“半山。”

炎红砂仰头去看,曹严华提过,那地洞很深,仰头看的这一瞬间,脑子里闪过许多不好的想象。

她晃晃脑袋,拼命想把那些都晃出去,说:“那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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