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代跌跌撞撞地上楼换衣裳,曹严华满脸放光,也喜不自禁地想招呼人同去医院,一万三一把拽住他:“有点眼力劲儿没有,当然是小老板娘先去啊,咱们迟点出发。”

也是,天大地大,有情人最大。

有客人鼓噪:“老板,音乐怎么停了?继续放音乐啊。”

一万三往那头扬了扬下巴:“等着哈。”

电脑上鼓捣了一阵,欢快的音乐就响起来了。

“哎~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明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

短暂的寂静之后,客人们哄堂大笑。

有人喊,老板,够土的啊,也有人嚷嚷,玩儿的就是个性,那些欧美的小情小调,早听腻了,听得人胃儿都泛酸水,还是咱中国的调儿听着舒服。

既然有客人支持,这过大年的歌就一直放下去了,鼓点样的乐声透过楼板,盈满二楼的房间和走道。

木代换好衣服,急匆匆出来,险些撞上霍子红。

她不好意思地笑,说:“红姨,我去看罗小刀。”

霍子红笑着点头,脚下却没动,顿了顿轻声说:“木代,先把头发染一染再去吧。”

***

木代赶到重症病房,颤抖着手推开内室的门,看到青木坐在床边,罗韧并没有醒,依然睡着。

她忽然茫然,心里陡地一沉。

青木知道她误会了,很快给她解释:刚刚是醒了,说了几句话,持续的时间不长,又昏沉沉睡过去了。不过医生说了,这是鼓舞人心的大好征兆,家属可以松口气了。

是吗,木代微笑,就那样推着门,站在门口,也不知道该进去还是退出来。

问青木:“罗小刀都说了什么啊?”

“问你有没有事,大家是不是平安,猎豹死了没有,自己睡了多久,就这几句。”

木代“哦”了一声,点头,一直笑,眼前有点模糊,说:嗯,挺好,挺好的。

站了一会之后,青木走过来,说:“你陪着吧,我下去吃点饭。”

木代愣了一下,青木走过去之后,她才回头问他:“你不怕我杀了罗小刀啊?”

青木没理她,大步向走廊尽头走去,腿上的外接钢架咯噔咯噔响。

门关上,屋子里安静极了,灯光调到了适合病人休息的最柔和亮度,记录各项生命体征仪器上的数码数字一闪一闪的,罗韧的呼吸声匀长,透着绵绵的力。

木代在病床边坐下来,目不转睛看罗韧的脸,高挺的鼻梁,闭目时眼睑下的阴影,皱起的眉头,微抿的唇。

尽量压低声音,说:“罗小刀,你醒啦?”

“我不吵你,你好好睡。”

她吁一口气,胳膊交叠着趴在床边上,一直带着笑看他,觉得生活真真美妙,这房间里的一切陈设都合人心意,大师兄没骗她,她并不最幸运,但也不最倒霉,从小到大,还是有那么点小运气,扑通一声砸到她脑袋上的。

有一句英语俚语说,painpastispleasure,能安稳度过的痛苦就是久长的欢乐,这话说得真好,罗小刀醒了,再没什么事好让她烦恼了,以后或许还会遇到难缠的对手,但是这世上能有几个猎豹呢。

连猎豹都俯首在过往的尘埃里了,面前迤逦展开的,就是一条康庄大道。

木代轻轻阖上眼睛,唇边兀自带着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青木回来的时候,从探视镜里,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真奇怪,这么多日子以来,他都很紧张木代单独跟罗韧在一起,这一时刻,他反而不忐忑了。

忽然想起由纪子。

罗韧昏迷的时候,他给由纪子打过电话,吞吞吐吐,问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她有没有遇到新的合适的人。

由纪子很严肃,回答:“青木君,这是我的私事,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青木尴尬到说不出话来,这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吗?他离开她的时候,就曾生硬掰开她死死抱住自己的手,说:“由纪子,忘掉我,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他不想挂电话,浊重的呼吸,透过听筒,穿过那条两国间的水道,抵达另一头。

现在的日本,樱花季已经过了,而富士山上,就要开始飘雪了,北部列岛,冰凉的海浪正拍打海岸,捕鲸船也许就要远航,这个时代,还有几个温柔的女子会唱枕歌呢?

由纪子说:“青木君如果想重新追求我,看来要下一番功夫,毕竟我对青木君已经有了成见,而青木君上一次追求我时用的伎俩,我已经熟悉,不会再那么容易心动。”

青木笑起来,从由纪子的话里,他听到希望,像土下的种子顶开土壤,发芽。

像俳句里说的:我庭小草复萌发,无限天地行将绿。

无限天地行将绿,多像铺展开的希望,如同罗为他规划的那样:好好过日子,生很多孩子,子孙满堂,做个哪怕牙齿掉光了,都还能跟人打架的老头。

他是该,回到日本去了。

……

回过神时,青木突然看到,罗韧睁开了眼睛。

他先看到青木,笑了一下,然后目光转向身侧。

生活待他不薄,鬼门关捡了条命出来,一睁眼,身边陪着的,有同生共死的兄弟,也有……他一直记挂的姑娘。

***

这小丫头,怎么趴在床边睡呢?

罗韧艰难抬了下手,轻轻抚摸她头发。

许是因为重伤,加上周身连接的各种仪器线太多,后颈还带有牵引器,他很难有动作,只勉强能伸手。

手心里,有几道发丝留下浅浅墨迹,罗韧愣了一下,慢慢拨开她头发,往下一点,被表层发丝遮住的地方,染发剂还没有全干,指腹蹭过去,也沾带了一些。

木代动了一下,很快就醒了,睁大眼睛看着他,前一秒还有些发懵,下一瞬忽然反应过来,欢喜极了:“罗小刀!”

罗韧的手从她发上滑下,轻轻贴住她脸庞,说:“瘦了。”

青木说,他睡了二十四天,小丫头每天都来,这么些天,怎么熬的啊。

木代抱着他胳膊,笑的极开心的:“你饿吗罗小刀?你想喝水吗?刚刚醒过来,是不是特别累?那你就不要多说话了。”

罗韧问她:“伤的重吗?好了没有?”

他记得好清楚,那时候,在围笼里对阵,他给了她一刀,从锁骨处,豁然而下,流了好多血。

木代不说话,目光偷偷溜向伤处,罗韧皱了下眉头,手滑向她锁骨,无意间压下衣领,似乎看到什么,诧异地看向木代。

她……纹了身?

木代还是不吭声,见她没反对的意思,罗韧解了她第一粒扣子,把那爿衣领向边上撩开。

她的伤处,纹了一把……匕首。

刚直,黑色,在白皙的肌肤纹理间斜指而下,恰恰沿着伤痕往下的走势,像极了他用的那一把。

匕首柄上,留空了两个字母,他名字的首字母缩写,l.r。

罗韧看了很久,说:“傻不傻,怎么能在身上纹刀啊剑啊这种戾气重的凶器。”

木代垂下眼帘,一副“纹了就是纹了”的表情。

“还有我的名字,以后,你要是交了新男朋友,他看到了,该多气。”

大概知道他在逗她,也不生气,下巴一抬,还是那种“爱咋咋的”睥睨似的小表情。

罗韧笑起来,顿了会轻声说:“身子低点。”

木代不明所以,还是往下低了低,罗韧一只手绕过她身子搂过她,手掌在她背上一压,木代没留神,啊的一声,向他身上扑跌过去,一时间脑子嗡嗡的:罗韧身上有伤呢,不要压到他才好。

她手忙脚乱,赶紧伸手支住枕边,还没回过神,锁骨处忽然一温,罗韧已经吻在她纹身之上。

这可……怎么办才好。

木代的脸腾一下红了个透,起身也不是,不起也不是,无比狼狈地支着身子,锁骨处温润酥麻,像是有细小的电流,一道道,倏忽就在皮肤上跃动着溜远。

青木还看着呢吧?她红着脸,偷偷溜一眼探视窗,青木已经背过身去了,抱着胳膊,肩膀对着这边,不动如山。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想着:真是的真是的真是的……

真是什么呢?自己也说不清。

恍惚中,忽然听到罗韧低声说:“对不起啊木代。”

木代身子颤了一下,眼眶慢慢温热,低头看他,问:“对不起什么?”

“我知道我这次做的不好,连累你。”

木代笑起来,她伸出手,慢慢抚过他眉眼,轻声说:“罗小刀,谁都不会次次做到完美,你带着我们这些什么都不懂的人,一路照顾,现在你歇一歇,换我们来照顾你,很公平。”

没有你的话,我们哪能走到这么远,你走的没劲了,我们又齐心协力托你一把,多好,每个人都过关,每个人都……平安。

***

罗韧刚醒,说了会话就容易累,木代不让他讲话,掖着被角,絮絮给他讲很多事情。

第六根凶简已经收了,街头杂耍的水影比上次还要逼真,那狗是真的识字,连神棍这样见惯稀罕事的都觉得稀奇。

据大师兄说,猎豹似乎是死了,国际刑警接手,做了身体检查,脊椎碎裂,根本无行为能力。对方很奇怪,说早先也是这个结果,这样一个后半辈子只能横着等死的人,是怎么跑到境内的?

罗韧的车也开回来了,“车主”郑伯出面,签了字,交了罚款,还被狠狠训了一通。

塔莎又经历了几次精神康复治疗,医生都遗憾的表示,因为塔莎年纪太小,被洗脑的后遗症无法清除,她对罗韧依然怀有近乎与生俱来的敌意。

为此,木代专门给何瑞华医生打了电话,何医生沉吟着说:“未来,即便塔莎可以恢复正常,罗韧对于她,也可能是近乎阴影一样的存在。就好像小孩儿幼年时,总担心衣柜里藏着怪物,即便后来成年,潜意识里,这惧怕还是挥之不去。”

那是不流血不结痂的伤口,恶意被注入,与*抵死痴缠,看不见,摸不着,共存共生。

木代怀疑,第七根凶简可能在塔莎身上,所以这期间,她特意请青木安排,和塔莎见了次面,用五个人的血试过她,塔莎坐在医院康复室的小白板凳上,哼唱着“heydiddlediddle”,对木代抹在她额头的血痕毫无反应……

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住口:“罗小刀,你听我讲话费不费神?我们不着急,以后慢慢讲。”

罗韧轻声说:“怎么会不着急,二十四天,七七之数,都过去一半了。”

木代惆怅似的吁了一口气。

又要面对凶简了啊。

不过,好消息是,最后一根了。

正想着,罗韧忽然说了句话。

“木代,当初被洗脑的,是你人格中的一个,是小口袋是吗,你……怎么做到的?”

怎么做到的?

木代的思绪,慢慢回到那间水泥地的,高处开着气窗,远处有信号塔的砖头房子里。

那时候,她亲眼看到了塔莎敌我不分的情形,又从猎豹的言谈之间,隐隐嗅出了猎豹可能也会给她洗脑的不祥味道。

不能被控制,即便被控制,自己手里,也得始终掌握那个,可以回归的开关。

“房子的高处有气窗,透过气窗,可以看到信号塔。夜色中,光一明一暗,隔一会就打一次。”

“我自己测算了一下,亮起暗掉的间隔,大概是三秒钟。”

自我催眠和给他人催眠,最常用的借助工具是钟表,秒针的走格是一秒一格。那个信号塔,走格是三秒,那是老天送到她面前的,不具备表盘形状特征的,天然钟表。

那天晚上,黑暗里,她一直盯着时亮时暗的灯光信号。

“你设置的,从催眠中清醒过来的开关,就是我的哨声?”

是的,那时候,她想了很久。

何医生教她,清醒的口令,可以是各种形式:特定的一句话,刺激性的场面,独特的声音。

都太难设置了,而且,倘若设置的太简单,其中很可能会存有乌龙。

比如,设置了钟声,随时随地都可能听到这唤醒的“开关”,设置简单的语句,万一猎豹和她的手下无意中也说出了那几个字呢,而如果设置的太复杂,很可能永远也不会苏醒,而且,如何把这种讯息传达给罗韧,让他们有朝一日可以领悟到呢?

“你自己说的,世上独一家,尤瑞斯和青木他们想学,永远学不会。”

罗韧的哨声,是最保险和最具可行性的。

“那然后呢,这是清醒的开关。即便主人格苏醒,小口袋还在,她不是从前的小口袋了,你如何保证,主人格可以第一时间压制她?又如何保证,在短时间内实现这种迅速切换?”

上一次,连殊设计了木代之后,主人格归位且迅速占据主导的先决条件是:所有的人格,都有着保护木代的统一性。

但猎豹这次不一样,小口袋这个人格等于是被策反了。

木代缓缓坐直了身子,她把身子底下的椅子往前挪了挪,胸口起伏着,伸手理了一下头发,下意识的,又舔了舔嘴唇。

她这么郑重,罗韧觉得有点不安。

“何医生曾经跟我说过,多重人格,在主人格占据绝对优势,并且没有明显背离的次生人格时,可以努力去实现控制、疏导。但如果人格之间互相倾轧,彼此伤害,甚至危及到身边的人的时候,他建议……逐一清除。”

“罗韧,我不能留身体里,出现一个唯猎豹命是从时时想要你死的人格。我的精神一直稳定,是因为不管是小口袋,还是木代2号,跟我的主人格倾向都是一致的。但如果小口袋忽然站到了对立面,很难说她会不会引发我的紊乱,也很难说一场争夺之后,到底是哪个人格主宰身体。”

“所以?”

“所以,我对自己,做了一个嵌套的,催眠。”

主人格被催眠的同时,也催眠次生人格。

主人格让位,进入休眠,苏醒的开关是罗韧的哨声。

次生人格就位,但在它完全清醒前,接受了一个潜意识的指令,开关依然是罗韧的哨声。

“那个潜意识的指令是什么?”

“自杀。”

这一刹那,屋子里静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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