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路”,下来对罗韧来说,也不是容易的事——裂缝有深有浅,深的裂缝银洋露在外头的部分很少,而浅的裂缝,银洋又往往立不住,一踩就滑。

步步小心,最终脚踏实地时,毫不夸张,汗流浃背。

木代在对面坐着,一直看着他笑,想站起来,一个趔趄又倒坐下去,两三天没吃没喝,又有刚才那样死里逃生的一番折腾,大惊大喜之后,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索性往后一倒,直接躺下去,目光触到洞顶,心头有奇异的宁静。

过去的几天,她一个人困在地洞里,时而歇斯底里,时而抱怨沮丧,要么就憋着一肚子火,发狠要把害自己的人砍的千段万段。

而现在,所有这些情绪都没了。

如果那个梦是谶言,罗韧注定会有一劫,那么她之前的那一摔,不应该被抱怨,反而值得感激。

那是老天冥冥中给她的机会——一切都配合的刚刚好,早一分,迟一秒,后果都不堪设想。

罗韧走过来,半跪着俯身。

木代眼眶一热,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就坐起来,双手搂住罗韧,把头埋到他颈窝里。

她记得梦里,自己流了很多眼泪,那种形同幻灭的感觉,一辈子都不想再经历。

现在多好,搂着他,一个有血有肉,有呼吸有温度的人。

木代凑在罗韧耳边,轻声说:“罗小刀,你永远都别出事才好。”

罗韧搂紧她,很久才说:“那你要看好我了。”

他有很多话想说,却说不出来,刚刚那生死攸关的几秒,一直在脑子里过场。

忍不住去往最坏的地方想:如果自己死了,或者木代死了,会怎么样?

从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木代察觉到罗韧的异样,忍不住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怎么了?”

罗韧笑了笑,伸手去握她的手,始料未及的,木代一声尖叫,右手一推,差点把他掀翻过去。

他握的是她左手。

***

背包打开,取出药品裹囊,摊开了铺成长条,每个隔袋里都装着必要的应急品。

木代打着手电,照着自己左手的中指,包扎的布条已经被血浸透过几次,几乎是暗黑色了。

罗韧取出剪刀,剪开她自己包扎的结口,但布条拿不下来,被血和肉粘住了。

只能屏住气,很小心地一点点挪动剪刀的尖,顺着布条的丝缕去拆解。

伤处终于现出。

她处理的并不好,淤血、红肿、有新结痂,但也有化脓,罗韧几乎不忍心去看。

木代偏过了头不看,低声问他:“我手指头会掉吗?”

罗韧没吭声,过了会,他拆了一包酒精棉球,拈了一粒,帮她去擦。

酒精水混着血水下*流,罗韧托住她手腕,能感到她半条手臂都在发颤。

罗韧的眼眶有点发烫,他已经不记得刚刚木代是用哪只手抓住他的,但他记得,她由始至终都没有松过手。

木代怎么可能不爱他,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的不爱,他也认了。

他从药囊里取出一颗消炎药,拿刀柄碾碎了,拈起了慢慢洒到指甲周围,又截了一小段纱布,帮她把手指包好。

木代转头,罗韧包的细心,手指头上,像戴了一顶白色的小帽子,微麻的细痛,洁净而又干燥的感觉。

她说:“舒服多了。”

笑的像个容易满足的小姑娘。

罗韧也笑,顿了顿问她:“你是怎么掉下来的?”

***

彼此经历的互换并没有让版图变的完整,反而更加犬牙交错扑朔迷离。

木代问罗韧:“你觉得是凶简吗?”

罗韧点头,除了凶简,他想不到与青山结怨的可能,但是,要说凶简就在青山身上,似乎又不尽然。

他沉吟了很久:“说不准,我觉得……亚凤这个人,也很奇怪……”

山洞的事情发生的突然,没有时间去细细梳理,现在回想,好多蹊跷的地方。

——他在青山家的后院见到亚凤,很笃定自己行事足够小心,没有惊动任何人,而且反复叮嘱过亚凤“我没来过,你也没见过我”。

怎么突然之间,青山就知道了消息,而且挟持着亚凤出现在那个山洞里了呢?

是谁说出去的?似乎除了亚凤,不作第二人想。

——还有,亚凤摔倒,他接住亚凤就地一滚,然后松开她去拔刀,这个时候,翻板陷阱陷落。

当时,亚凤跟他离的那么近,怎么只他一个人摔下来了?

木代猜测:“会不会是亚凤所在的位置正好避开了翻板?”

罗韧缓缓摇头,他还有印象,翻板翻起的时候,亚凤确实跟他一起都在板上。

想不通,怎么她没掉下来呢?

木代想了想:“给我创造一定的条件,我也可以不掉下来。”

罗韧抬头看她。

木代解释:“我掉下来的时候,是站在翻板上,无处借力,所以只能往下摔。但如果当时我是趴着的话,我可以很快用四肢和腹部吸住平面……”

她做了个贴合的手势:“就是人紧紧吸住板面,随着翻板翻一个三百六十度,然后又平安回到地面。”

明白了。

但是,木代可以这么做,跟她常年习武和擅长轻功有关,要说亚凤也是个轻功好手,未免也太巧了些——摒除以上,也就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凶简在亚凤身上。

那青山的行为何解呢?被凶简影响?帮凶?

罗韧想不通。

看木代时,她正仰头看洞顶,脸色不无担忧。

“罗韧,你觉得他们会对曹胖胖不利吗?”

罗韧觉得不会。

对自己对木代,这一手翻板陷阱,都等于是一击致死的杀招,但是对曹严华,似乎只是关着绑着,并没有痛下杀手。

罗韧安慰木代:“或许青山念着亲戚的情分,不会对曹严华为难。”

“那一万三呢?”

罗韧沉默,他记得,那个大雨滂沱的晚上,在青山家的院落中央看到一万三的幻象,当时的一万三满脸血污,即便活着,也一定是受了伤。

他看木代:“现在这种情况,不要想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我们先走一步,再走下一步——不管你多担心一万三,出不去,也只能是白操心而已。”

木代长吁一口气,道理都明白,但做起来真的好难。

忽然又想起什么:“罗韧,为什么我们两个人,同时在水面上看到一万三了呢?”

说着说着有些激动:“如果我们看见了,曹胖胖和红砂会不会也看见了?这是凤凰鸾扣的提示吗?”

罗韧沉吟了一下,他倒不觉得是凤凰鸾扣的提示。

他觉得,跟昨天晚上的暴雨有关。

“昨天晚上,雨下的很大,我在院子中央走过,水一直漫过脚踝。”

“你想一下,当时那种情况,就像一张大的雨布,一下子把曹家村给罩住了,至少在这个范围里,水与水之间,是没有缝隙的。曹严华在高处的山洞里,那里应该没有漏水,但是我、你和一万三,我们是处在这张雨布的不同点位上。”

他压低声音:“然后,一万三发出讯息,或者说,发出求救,我和你都接收到了。”

“是因为金木水火土里,一万三是属水的吗?”

“有可能。”

罗韧说:“把事情往好处想,如果还能挣扎着求救,那么至少昨天晚上,一万三应该是活着的。而且,别忘了,我们还有红砂呢,她应该快到了。”

***

炎红砂确实已经到了。

她搭了一辆小面包车,面包车是专跑乡村的,满满当当都是人,路上不断的停车下车,开到最后一程时,车里只剩了炎红砂和另外两个坐前排的姑娘。

那两个姑娘都十*岁年纪,一路上叽叽喳喳,炎红砂没跟她们讲过一句话,已经知道她们都在县里的美食城上班,这一趟,是去参加小姐妹的婚礼。

开过一个岔路口,司机回头交代:“没法送到村口,路不通,待会你们就下,运气好搭摩托进去——但摩托一般也不送到底,只能靠腿。”

那两个姑娘夸张的大叫,聒噪的人耳朵疼,炎红砂推开后座的车窗,雨丝斜斜打进来,带着清新的凉意。

那两人又在嘀嘀咕咕。

——亚凤怎么就看上青山了?

——就是,好模好样,不说找个富豪,也至少能嫁个小有钱的,结果选了个乡下人……

其中一个声音忽然压低:“你知道吗,我听说啊,还是亚凤主动追的青山呢。”

另一个惊叹着咂舌:“真的吗?图什么啊你说。”

……

青山?那不就是曹严华的表弟吗?看来亚凤是新娘子了。

不远处的空地上,黑色的悍马映入眼帘。

炎红砂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拍前头的座椅:“师傅,停车,在这停车。”

司机奇怪:“这吗姑娘?还有段路呢。”

“就这。”

***

炎红砂目送着小面包车开走,确信前后没人,赶紧去罗韧说过的地方把车钥匙挖了出来,然后上车。

车门一关,风声雨声退避三舍,车里像个安静的小世界。

罗韧说,会想办法给她打电话,但是,已经是下午了,距离上一次通话,过去了一天一夜还多。

炎红砂心头慌慌的。

她爬到后车厢,里头并排放了好几个战术包,打开了看,里头东西都一样:结绳、急救包、指南针、打火石。

炎红砂把自己的行李包留在车上,必要的用品装了个战术包,又塞了两瓶水,下车之后,套了个一次性雨披,然后把车钥匙埋回原处。

走了一段,遇到个小杂货店,雨天生意清淡,店主坐在屋檐下头啪嗒啪嗒抽烟袋,炎红砂过去打听后头的路。

店主给她指向:“下雨了,路不好走,你顺着前头的小路一直走,快的话两个小时,慢的话不好说——总能到的。”

两个小时?炎红砂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店主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哈哈一笑,说:“姑娘,近的路也有。”

他手一抬,顺着指的方向看过去,漫天雨雾里,起伏着青褐色的山线。

店主话锋一转:“但是谁敢走啊?平时没风没雨都会滚石头落石头,昨晚下了那么大雨……”

说的戛然而止,余意无穷:“所以啊姑娘,老老实实走大路,安全。”

炎红砂嘴上应着,眼珠子却滴溜溜乱转:“走山路的话会迷路吗?”

“那倒不会,万一真迷路就爬高,曹家村就在那个位置,大方向定了就错不了。”

***

反正都是一步一滩水两步一脚泥,干嘛不翻山呢,落石头什么的,不会躲吗?那么多年功夫,又不是白练的。

炎红砂决定抄捷径,一鼓作气吭哧吭哧翻山,山里天黑的早,尤其是下雨天,才刚翻过一个山头,四周就暗了。

站在高处远望,前头隐隐的村落,应该就是曹家村了,向后看,蜿蜒的羊肠小道上,两个蠕动的小黑点,估计是那两个姑娘。

她们居然落后这么多,炎红砂心情大好,喝了几口水,又攻第二座。

这次不那么轻松了,山路稀烂,走一步陷一步,正走到一半时,觉得响动不对,抬头一看,顶上一排石头正骨碌碌往下滚。

还真有落石啊?

炎红砂头皮发麻,一个纵跃,盯了个跳踩过去,谁知道下脚处的石块支的不稳,整个人踏空往前栽倒,又是石头又是泥的,往下滑了有十来米,像是坐着滑板一路铲下去。

好不容易止住,啃了一嘴泥,但也基本到了底,回头看,山上一道划痕,像是小孩儿爱玩的滑梯道。

炎红砂大呼倒霉,抬手抹掉下巴的泥,又有点小庆幸:还好,没人看到。

她手撑着地,准备站起来。

下一瞬,忽然不动了。

再然后,她近乎恐怖地看自己支着地的左手。

没错,那里是烂泥,但是为什么,手感不对呢?

她战战兢兢地抬起手,那处泥里,被她摁印了个手印,在手印被带去了泥的地方,露出……另一个人的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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