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沈清月出门替沈世兴装裱字画,她坐在马车里的时候,就大致猜想着胡掌柜会说的话,未免露出破绽,她也想好了如何应对。

待她到青石斋的时候,沈清月将字画交给了胡掌柜,与他一道上二楼小坐。

胡掌柜一边请沈清月挑选字画周边的纹饰和画轴,一边笑着同她道“自姑娘上次送了牡丹过来,罗妈妈特地来我这边叫我约见姑娘,她本想登门道谢,却怕唐突姑娘,且看姑娘的意思如何。”

沈清月微微一笑,挑了一条金褐色西潘莲的纹饰,道“本是举手之劳,也已经银货两讫,既然罗妈妈执意要谢,我却不好推辞,只是我到底与罗妈妈不相熟识,私下相见,恐怕不妥。”

她虽有婉拒之意,却并未将话说死,胡掌柜继续争取道“姑娘不必害怕,罗妈妈是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家的管事妈妈,若姑娘担心,可叫罗妈妈上门道谢,有你家中长辈陪在跟前,便妥帖了。”

礼部仪制清吏司主事是正六品官职,而且这位主事现在外放,应当是为了积累资历,若是有朝一日回京,就要升官了。

如此看来,罗妈妈旧主家的身份的确很体面。

沈清月想起顾淮说的户部,又有些费解,若胡掌柜背后是户部里的一位官员,又是正四品以上,那便是户部的两位侍郎和尚书中的其中一位,而罗妈妈又是礼部官员的家仆。

要么是胡掌柜和罗妈妈原先不认识,胡掌柜真的只是为了牵线搭桥,要接近她的,并非户部的大人,而是另有其人;要么就是胡掌柜背后的大人能够驱使罗妈妈身后的人,想要往她身边放人的,根本就是胡掌柜身后的人;再不就是,胡掌柜和罗妈妈身后的主子都是同一人,不过是白借了个礼部主事家的名头,反正这位大人都要调任了,她一个内阁女子,往哪里去调查真假

此事迷雾重重,幸好罗妈妈前世在她身边那么多年,没有丝毫伤她之意,沈清月心中迷惑却又并不害怕,她朝胡掌柜笑了笑道“本是小事一桩,倒不必打搅家中长辈,既罗妈妈要谢我,那我明日就来这处等她。”

胡掌柜一喜,捋须又道“还有一桩事我要说与姑娘听。”

沈清月眸光微盛,笑道“您说。”

胡掌柜道“我见姑娘每次来时,只有丫鬟相陪,身边却不见年长的妈妈,想是姑娘身边的妈妈回去荣养了。”

沈清月眼神少有落寞,她笑色淡了,道“嗯,是。”

胡掌柜面露些许关切,道“我听罗妈妈说,她还想再寻一个主家,倒是不挑剔身份,只求好相处,她待惯了内宅,怕是主家一走,委实闲不住。她尚且年轻,又十分有经验,若是姑娘有意,我倒是可以在其中牵线搭桥。”他又一笑,道“我瞧姑娘面善,又很是孝顺,才斗胆跟姑娘建议此事,姑娘不要怪我多事才好。”

沈清月感激一笑,道“哪里”她秀眉一蹙,道“不过听罗妈妈此言,倒是想寻个养老之处,不瞒掌柜说,我家中人情往来复杂,只怕有些难以应付。再则罗妈妈主家若是只调任外省一两年,待她旧主回来,岂不是叫她为难”

胡掌柜面带大笑地提点道“姑娘想想,罗妈妈这么多年不会平白得主家看重,必是有过人之处,姑娘担心的于她而言并不是难事。”他又有些感叹道“姑娘到底心实,没想到待她主家回来之后,必然是升迁回京,倒时候不论罗妈妈回不回旧主之家,难道姑娘和罗妈妈的关系还能断了有了这一层关系,对姑娘只有大大的好处。

沈清月像是恍然大悟,思索了片刻,才道“那就有劳胡掌柜了,若事成了,我倒是要多谢掌柜。”

胡掌柜笑呵呵地摇头道“哪里哪里,姑娘多多照顾我的生意便好了。”

沈清月笑而不语,待胡掌柜写好了契,她付了定金,便带着丫鬟回了府。

她与丫鬟刚回雁归轩,就听丫鬟们说周夫人来了,说是过来瞧老夫人的。

周夫人待沈清月好,丫鬟们一听说她来了,自然争相告诉沈清月。

沈清月心里头也有些欢喜,略做收拾之后,便去了永宁堂,既是去老夫人请安,也是去见周夫人。

到了永宁堂,沈清月进去之后果然见到了周夫人,同在的还有沈家的三位夫人,赵氏身边跟着沈清慧,而沈清妍并不在。

沈清月同老夫人见了礼,又一一见过自家长辈,才走到周夫人跟前,笑着甜声喊道“姑姑。”

周夫人没像从前那样热络,只是淡淡地瞥了沈清月一眼,见她头上簪戴着金钗金簪,虽样式略显老气,却都很张扬,又见她手指甲上染有蔻丹,一双手莹白细长,妩媚得刺眼,再看她的脸,不施粉黛,可五官天然昳丽艳美,一副狐媚子的样子

她脑子里全都是下人传去她耳朵里的话,当时她正在念佛,乍然听说周家要跟沈家定亲,差点当着菩萨的面就发脾气了。

周家人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儿,竟然都传开了

周夫人气归气,还未失去理智,又找了人去打听,沈清月从前是不是常常粘在张家郎君身边,结果确有其事,她这才忍不住上了沈家。

她到底念在沈清月年幼可怜的份上,又帮过她修补顾绣,眼下来永宁堂,只是同沈家妇人说一说话,并未发作。

沈清月屈膝半天没有起来,低着头正狐疑,就听周夫人饶有深意道“月姐儿坐罢,就知道你要来。”

她直起身子与沈清慧见了礼,便坐在绣敦上,脑子里却琢磨起了周夫人方才的那句话就知道你要来。

好像不是很情愿见到她一样。

沈清月抬头看去,周夫人态度冷淡了许多,只是同几个妇人们一道在老夫人跟前逗趣儿,瞧都不瞧她一眼。

她绞着帕子,心里略有了计较又是吴氏和柳氏在捣鬼了

可她猜不到,这两位会拿什么事在姑姑跟前挑拨,毕竟她现在也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外人手里。

沈清月不动声色地听着长辈们闲聊,嘴角始终勾着浅淡的笑容,她穿着一身耦合色的挑线裙,端庄地坐在那里,大方娴雅,没有半点儿轻浮之意。

一屋子人没坐多久,老夫人就委婉赶人了,周夫人头一个起身,笑道“就不打扰您老人家了。”

柳氏等人,纷纷起身,沈清月也跟着站起来,辞别了老夫人,站在一众长辈身后,慢慢地走出去。

沈家的三位夫人,根本不走在一处,各走一条道,一出了,都各有去处。

柳氏同妯娌和周夫人打过招呼,扭头就走。

她走远了,身边的王妈妈方问道“方才姑奶奶好像没有要怪罪月姐儿的意思,莫非她已经十分喜欢月姐儿了”

柳氏摇摇头,道“不可能,你没瞧她对月姐儿都冷淡了吗估摸着是对月姐儿还有几分同情心,等今日过了,你自看吧。”她面色陡然变冷,轻微耸肩,哼了一声,道“这世道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同情心,只有银子才是实实在在的。”

王妈妈不语。

柳氏压低了声音吩咐丫鬟道“佳梅,你留下瞧一瞧,若是她们没回院子去,你就跟上去。”

佳梅点了点头,放慢了脚步。

永宁堂门口,吴氏和赵氏也都示意了心腹丫鬟一眼,各有心思的走了,沈清慧走之前剐了沈清月一眼。

沈清月与周夫人两人略站了站,前者脸上带着淡笑,后者神情冷漠,好似对待陌生人一般。

周夫人先开了口,她瞧着沈清月道“月姐儿,自我搬出去,也有时候没跟见面了,你陪我说一会子话吧。”

沈清月眉毛微挑,周夫人说的有一两分郑重,话中有话的意思,她颔首笑道“好。”

周夫人先走一步,往园子里去了,沈清月大步跟上。

二人走到园子里的凉亭里,周夫人坐在凳子上,嫌石凳凉。

暑气正盛的时候,亭子里的石桌都是滚烫的,石凳怎么会凉

沈清月眼眸低垂,勾着唇角吩咐春叶道“你去永宁堂借一张软垫,再提一壶茶水过来。”

周夫人道“茶水就不必了。”

沈清月瞧了春叶一眼,春叶应诺去了。

凉亭里,就只剩下沈清月和周夫人跟她的两个丫鬟。

周夫人下巴一抬,两个丫鬟就走远了。

热风拂面,微有凉意,沈清月抬眸问周夫人“姑姑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周夫人下巴紧绷着,她绞着帕子,喘着粗气,眼神骤然凌厉起来,她扫着沈清月娇俏的面孔,厉色道“月姐儿,我望你自重,以后离学谦远点儿”

沈清月脑子嗡了一声,她的脸色也冷淡了下来,从容地略欠一身道“不知姑姑是何意”

周夫人眯了眯眼,道“我听我家下人说,学谦要跟你定下婚事了这事儿我都不知道,却四处传开了。我周家没有定过,你父母亲也没有应过,难道是你私定下的”

私定终身,这样大的罪名,沈清月哪里担得起

她抬起头,不卑不亢道“姑姑,您言重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岂敢私定亲事这传言我未曾听得一分,想来老夫人与我父亲也没有听到,否则怎么会容忍那些嚼舌根的下人,早就整治家风了。却不知姑姑是从哪儿听来的”

周夫人审视着沈清月,道“不是你传出去的”

沈清月笑了,她道“我传这样败坏自己名声的谣言,有什么作用难道我传了,它就是真的了吗”

周夫人步步紧逼,切齿质问“你敢说你不喜欢学谦”

沈清月面带一抹薄笑,道“那姑姑可喜欢我”

周夫人哑然,一时没有言语,这件事发生之前,她的确是喜欢沈清月的。

沈清月道“表哥温润可亲,儒雅彬彬,进退有度,作为妹妹,岂有不喜欢之理不光我喜欢,家中兄弟姐妹和长辈也都喜欢,难道偏偏就我一个人不能喜欢吗”

周夫人眸光精锐,她道“月姐儿,你是聪明的孩子,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沈清月福一福身子,道“姑姑也应当知道,我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不过这世上自作聪明的人也不少。”

周夫人当然知道是有心人故意传给她听的,但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沈清月跟周学谦之间,是不是真的,她扶起沈清月,急急地问道“我知道话不是你传的,但是我问你,这事,是不是真的”

沈清月捏着帕子,半晌才道“发乎情,止乎礼。”

这就是承认了

周夫人想起自己儿子送沈清月膏子的举动,登时眼睛都发黑了,他可从未主动善待过哪家姑娘

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表面看着温和,对待外边的姑娘很是疏离,便是对沈家的其他姑娘,也是客气冷淡的。而且周学谦像她,骨子里是倔强要强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若他真对沈清月动了心思,那可是大麻烦

周夫人撑了撑石桌,紧紧地闭上眼睛,睁开之后才眸色深沉,却更加平静,她死死地攥起帕子,道“月姐儿,我告诉你,学谦已经跟人定亲了,这事我没对外说过,你知道了也不要声张,周家有周家的打算。”

沈清月瞳孔微缩,姑姑拿这样的话断了她的念想,看来不止是为了这件事生气那么简单,是完完全全没有考虑过,让她做周家的儿媳妇。

她默然片刻,方道“姑姑有话直说,何必毁坏表哥的名声,若是他有婚约在身,却做这样的事,岂不是背信弃义之人还是说姑姑打算以后把私定终身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怪到我一个人头上”

周夫人眼神一闪,挪开了视线,扬起下巴道“总之你以后不要缠着他。”她咬着牙恨恨地道“周家,是绝对不会娶你这样的女子做宗妇”

沈清月心口猛然一缩,她眼眶微红,她是丧母长女,继母也不好,所以她的亲事确实不好说,前一世就是为了这事儿,婆母钱氏常常拿这个打压她,刚成亲的头半年里,她在钱氏的欺辱责骂当中,竟一直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亏欠了张家,直到后来才确定她并没有过错。

母亲逝世,她又有什么错呢她如今不也在努力补偿生母不在的不足吗姑姑明明看到了她的不屈不挠和婉仪大度,却还拿这样的话来戳她心窝子。

沈清月想着周学谦对她的好,不禁微有哽咽,她扯着帕子,淡声地问“姑姑就因为我年幼丧母吗”

难道这是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吗

周夫人摇了摇头,直直地看着她,眉心拢着,有些顾及,又有些怜惜,眼神复杂地道“有些事,人一出生就定了,月姐儿,你要有自知之明。”

这似乎指的不是沈清月身为丧母长女的事儿。

沈清月分毫不解,她锁眉问道“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自她出生,老夫人就对三房不喜,更是不喜欢她,苏老夫人也独独对她冷淡非常,堂姑姑又仿佛与她们因为同一种缘故而厌恶她。

沈清月心底生出了异样的疑虑。

周夫人避而不答,只道“姐儿,你要真是为了学谦好,以后再也不要私下跟他有半点来往。不仅是我,整个周家,绝对接纳不了你。你若硬要如此,便是与整个周家为敌,你记着,胳膊始终拧不过大腿。”

沈清月眼眸半阖,福一福身子,冷冷地道“姑姑告辞。”

她利落地转身走了,周夫人望着沈清月离开的方向,叹了一口气,又松了一大口气。

园子里,佳梅瞧见了吴氏和赵氏的丫鬟,她悄默默溜出去,回去禀了柳氏。

沈清月出园子的时候,正好撞上了春叶,她让春叶将东西送回去,她就慢慢地往雁归轩走,直到走到二门上,便看到有没开脸的丫鬟,高兴地跑着往吴氏院子的方向走。

她叫住小丫鬟,问道“你去做什么”

小丫鬟怯生生地回话“回姑娘,三夫人家的表少爷来了。”

吴氏的亲侄子,也就是沈清月名义上正正经经的表哥。

沈清月头皮一紧,打发了小丫鬟去,顿时猜到吴氏打的什么主意了。

吴氏的娘家,东昌府吴家三代单传,朝廷下旨嘉奖的东昌府“贤良方正”的儒生,整个沈家,只有沈清月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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