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是讲究缘份的。

如唐惜春与蜀太妃,两个性子完全是八竿子搭不着。唐惜春除了有算术的天分,当然,相貌生的也不错,其他方面,简直不及蜀太妃一根小手指。但,蜀太妃硬是喜欢他。

这种喜欢,并不是男女情爱的欲念,更多来自于长辈与晚辈之间的感情。

就是周湄与凤真都没少在肚子里嘀咕,唐惜春这是走了什么狗屎运,这般得太妃青眼。莫不是太妃就格外喜欢这种缺心少肺的家伙不成?

唐惜春这大白目,半点脸色不会看,一个劲儿的说,“其实师父一点儿不喜欢我。”蜀太妃教他为人要谦虚,不要太过炫耀。于是,唐惜春就这么一脸臭美的瞎谦虚,“师父可不喜欢我了。”

连周湄都受不了,问,“惜春,你这是在跟我们炫耀吗?”

唐惜春晃晃脑袋,美滋滋的咧着大嘴,“不是啊,师父本来就不喜欢我。”

凤真只想吐血。

沈博难得与凤真心有灵犀,点头,“嗯,我们都是瞎子。”唐知府那样正常的人类,竟生出这样的怪胎来。

唐惜春哈哈笑,“没啊,你们眼睛都很好看,哪里会是瞎子呢。沈公子,你来找我师父有事么?”

沈博温雅无比,道,“本来是去青云观看望青云道长,顺道来给太妃娘娘请安。”

唐惜春问,“你要去青云观哪?我也要去,不如咱们做伴可好?”

沈博笑,“好。”

不知这些人找蜀太妃何事,唐惜春并不多问,待蜀太妃召见他们,唐惜春便回了自己院子吹笛子。

周湄凤真当天便离去了,沈博因为要等唐惜春去青云观,住外头的侍卫所。蜀太妃问,“你要跟沈博一道去青云观?”

唐惜春道,“是啊,碰了个巧,他也去,不如做个伴。”

蜀太妃问,“你不是在给凤真管账么?凤真与沈博向来不合。”

“我就给阿真管管账,又没卖给他。”唐惜春笑,“他要借师父的名声,我很大方的叫他借了。但是,沈博也跟我没仇没怨的,我近来读三国志,看上面好多人虽然在不同阵营,也是好朋友。像诸葛亮家的三兄弟,分别在魏蜀吴三家。我本就不是阿真一伙啊。再说了,我想看看阿真跟那一窝了沈家婆娘到底是不是一伙!再顺便看看他为人如何?”

蜀太妃好笑,“看三国志倒是长心眼儿。”

“那是当然的啦。”唐惜春美滋滋的,“以后我也不到处说师父多喜欢我了,要把真事藏起来,拿了假的出来说,这样就能云里雾里的糊弄人了。”

蜀太妃笑的花容乱颤,道,“惜春,真正的聪明人不会只说假话,而是真话假话混合起来说,五分真五分假。或者是,把真话换个模样来说,这样,虽是真话,却叫别人听不出重点来。”

唐惜春仔细思量,道,“师父的话果然有道理。”

第二日,唐惜春收拾了包袱,带了个侍卫与沈博一并去青云观。因为都是山路,虽然可以坐滑竿,唐惜春与沈博都默契的未摆那排场,直接用走的。

唐惜春是个话痨,叽哩咕噜的同沈博说话,“沈公子,你家是不是生意做的很大啊?”

莫不是要探听他的底细。沈博不动声色,笑,“只算薄有产业罢了。”

唐惜春坏笑,还朝人家不停的眨巴眼,一幅你我心知肚明的神色,“你就别骗我了,我早听说沈家是蜀中第一大富商。”

沈博道,“你听别人吹嘘。摆在明面儿上的富商都不是真正的富商,真正的富商,绝不会说自己有钱。”

“这是为什么?难道有钱还怕人知道?”

沈博笑,“没钱的人,会装出有钱的样子来,这是怕给人小瞧。真正有钱的人,往往会哭穷,因为太有钱,便有无数人打你的主意。”

唐惜春恍然大悟的模样,“沈公子,你是说有很多人打你的主意么?”

沈博一噎,忙道,“你误会了。”

“是啊是啊,我知道,沈公子家没钱。”嘴巴这样说着,唐惜春却是一幅肯定是大财主的表情,怕沈博不信,唐惜春还拍拍他的肩,很善解人意的笑,“放心吧。以后我肯定跟人说,沈家其实没啥钱。”

沈博默默半晌,实在想说,求你千万别提俺家成不成!

唐惜春自己瞎乐了一阵,忽然一扯沈博的袖子,沈博一愣,止住脚步看向唐惜春。唐惜春打发自己的侍卫和沈博的侍卫,“我有话跟沈公子说,你们都离远些。”拉着沈博前走几步,唐惜春捏着沈博的耳朵,凑上前小小声打听,“你是不是喜欢阿湄啊?”

沈博无语,拨开唐惜春的手,板着脸道,“唐公子,咱们交浅言深了吧。”刚刚探听他家家底,现在又敢问他的私事,唐惜春难道不晓得什么叫分寸吗?

唐惜春哈哈一笑,“哎呀哎呀,我知道啦,不要恼羞成怒嘛!”看来肯定是有干系的!

沈博依旧板着脸,唐惜春道,“你可年纪比我大啊,别生气啦!你放心吧,就算是这样,也没什么关系啊!我跟阿湄交情好的很,而且,我早就知道啦!”

你知道个屁!沈博狠狠的在心里回复唐惜春。

沈博臭着脸不再说话,唐惜春无趣,便哼起歌来,他本就懂音律,又有一把好嗓子,唱起曲子非常动听:自天飞下九龙涎,走地流为一股泉,带风吹作千寻练。问山僧不记年,任松梢鹤避青烟。湿云亭上,涵碧洞前,自采茶煎。

沈博心道,唐惜春倒也全无长处。

一曲结束,唐惜春又扯着嗓子唱起来:学邵平坡前种瓜,学渊明篱下栽花。旋凿开菡萏池,高竖起荼蘼架,闷来时石鼎烹茶。无是无非快活煞,锁住了心猿意马。

沈博微微颌首,心说唐惜春这又是水又是茶,定是渴了。

唐惜春清清嗓子,继续唱:荷盘敲雨珠千颗,山背披云玉一蓑。半篇诗景费吟哦,芳草坡,松外采茶歌。

唐惜春接连放歌三首,侍卫都没反应,终于忍不住,回头瞪一眼自己的侍卫,不满的抱怨,“阿诚,公子我快渴死了,怎么还不给公子送水来。一点默契都没有。”

万诚忙颠颠儿跑上来,道,“属下只顾得听公子唱歌,没见公子要水啊。”忙拧开水囊,递给唐惜春喝水。

唐惜春灌了半壶,方道,“没听到公子我都是唱的煎茶歌么!你得学着闻一知十啊。”

万诚忙应了。

沈博忍笑,唐惜春喝饱了水,果然不再唱煎茶歌了,他换了诗经:绥绥白狐,九尾庞庞。成子家室,乃都攸昌。

万诚求教,“公子是要我去抓白狐么?”

真笨!唐惜春白眼道,“你去给我抓一只来看看。”

“属下没看到狐狸啊?”

“那就是了,这是唱来玩儿的。”唐惜春哈哈笑,“说不定我一唱就跳出只狐狸精来呢,书上说狐狸精都美的不得了。”

万诚简直不知该如何答话,唐惜春已径自笑起来,胳膊肘儿一撞沈博,对着沈博笑道,“要是母狐狸精,就归我。公狐狸精,就给沈公子。”

唐惜春很有几分天真可爱,沈博情不自禁的勾起唇角,道,“我字子渊。”

唐惜春唤他,“子渊子渊。”声音惊起林中飞鸟,唐惜春立刻臭美,“刚刚这些鸟儿都在听我唱歌啊!”

沈博笑,“惜春唱歌很好听。”

“我吹笛子也很好听。”唐惜春得意洋洋,忽然指着一树黄灿灿的野杏道,“阿诚,摘几颗杏子吃吧。”

万诚要去摘,沈博温声道,“惜春有没有看过王戎识李的故事?”

唐惜春眨眨眼,沈博道,“说是王戎七岁的时候与小朋友出去玩,看到路边一棵李子树,树上结满李子,小朋友们都争先恐后的去摘李子,唯王戎不动。有人问他,为什么你不去啊?王戎说,‘树在道旁而多子,此必苦李’,小朋友们采了李子一尝,果然是苦的。”

唐惜春笑,“子渊,这又不是李子树,这是杏树啊。杏子除非不熟的,不然,很少有苦的,顶多是甜中带酸,很好吃的。”

万诚跳上去摘了满满一兜杏子,唐惜春拿帕子擦了擦咬在嘴里,笑,“果然很甜哪。”递给沈博一个,“子渊尝尝。”

沈博便也咬一口,的确是甜中带酸。

唐惜春挑眉笑,“看,这就是尽信书不如无书啦。”

尽管给连王戎识李都不知道的大文盲给教训了,沈博仍是一笑,“惜春说的对。”

唐惜春大方地,“阿诚,把杏子给子渊的侍卫也尝尝。”

“别看野杏个头儿不大,做出的杏脯也很好吃。尤其山上的杏子,比外头庄园里种的杏子味儿要好。我以前听人说,成都府有个啥地方叫杏园,有上千株杏树,春天开了花,别提多好看了。”唐惜春道,“子渊,你说,上千株杏树,每年得产多少杏子啊。几万斤肯定有的吧?”

沈博笑,“杏园的杏树是观赏用的,那些杏树只开花,不结果。”

“啊?不结果子啊。”唐惜春道,“那这杏园的主人可真是财大气粗。”

沈博呵呵,“过奖过奖。”

“哎,过奖什么。”唐惜春慧至心灵,问,“难道那杏园是你的?”

杏园是沈博的得意作品,成都盛景。不知为何,此刻沈博忽然有些不大想承认了,只得谦逊道,“不过一处庄园而已。”

唐惜春啧啧道,“原来是你的啊。”

唐惜春心道,我还以为那大傻子是谁呢,竟是沈博!真是人不可貌相,大家都说沈博如何了不起,原来竟是个大傻子!

唐惜春虽然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不过他半点没落的都写在了脸上,虽然在唐惜春面前,沈博恨不能自己是个瞎子才好,但,毕竟沈博并不是瞎子。并且,他还不是个会自欺欺人的性子。

沈博心下只想吐血:尼玛!竟然叫连王戎识李都不晓得的唐惜春鄙视了!

唐惜春看沈博脸上不大痛快的样子,大发善心的安慰他,“没事啦!杏园多好啊,可有名气啦!子渊,你真是太能干啦!果然很有钱啊!我特羡慕你!真的!”

沈博忍着吐血道,“惜春,求你别说了。”假的不像样,你是在讽刺老子吗!沈博大为光火!

唐惜春笑着拍拍他肩膀,“好了吧!看你,这么一大把年纪,还叫我哄你。”

一大把年纪……

沈博唇角抽了又抽,问,“惜春,你觉着我多大?”

“不是二十六了吗?”唐惜春问。

素有少年英才之称的沈博问,“二十六很老么?”

“我才十六啊!”

沈博,“……”

唐惜春又安慰他,“算啦算啦,又不是女人,干嘛那样在乎年纪啊!”只得把沈博当成女人口是心非的来安慰,“行啦,你生的面嫩,一点儿也不像二十六的,你看起来像十六的。长的可嫩了!”

沈博,“……”

沈博不说话,唐惜春也不在理会他,他看到前面一处茅屋草舍,春天来了,院中一树艳艳桃花,山花绕篱开遍。一个年轻丰腴的妇人正在院中晾衣裳,唐惜春挥挥手,高声喊,“梅花儿姐――梅花儿姐――”跑了过去。

小梅花儿直起身,虚眼望来,将衣裳往木盆里一丢,一扫衣裙,笑着迎出门。沈博见唐惜春与个胖村姑如同经年未见的老朋友般相握着手臂,亲热的了不得。沈博不禁暗道:莫非这是唐惜春的姘头?这品味也忒与众不同了吧!

小梅花儿笑着拍拍唐惜春的胳膊,欢喜道,“这不是小唐么?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我也很久没见梅花儿姐了。”唐惜春笑问,“梅花儿姐,有吃的吗?”

“有有,今天还有早上新做的白肉胡饼,新量来的好村酒,灶上有自早上就开始炖的黄羊肉。”小梅花儿往唐惜春一行往里让,笑道,“你们稍等片刻,我这就做来。”

唐惜春笑,“好啊,有好吃的尽管上,今天有大财主付账!”

大财主沈博,“……”

小梅花儿开心死了,往耳边一掠秀发,笑的眼睛弯弯,“小唐你就是有良心,知道照顾姐姐的生意。”

“这不用说啊。”贫了几句,小梅花儿就去准备吃食了。

唐惜春还替小梅花儿吹牛,“梅花儿姐的手艺特别好,简直是山中一绝。子渊,你以前没吃过吧?”

沈博已经恢复往日的从容,笑,“这么好吃,定值得一尝。”

“那是一定的啦。”

其实,小梅花儿的手艺也就是个村味儿。唐惜春并不是挑食的性子,一路走来也饿了,足吃了两碗饭,沈博也吃的不少。待得告辞时,唐惜春让沈大财主付的账。

沈大财主手面儿大,喜的小梅花儿送他们出门时一个劲儿的朝唐惜春挥小帕子,一把清亮的嗓子在山间回荡,“小唐弟弟,待你下回来,姐姐再给你烙白肉胡饼吃哩!”

唐惜春也摸出小帕子朝小梅花儿挥了挥,小梅花咯咯直笑,如同白灵鸟。

沈博对于唐惜春的审美简直不抱希望了。

吃饱喝足赶起路格外快,下晌时,一行人就到了青云观。皓六在观里,一见到唐惜春顿时喜上眉梢,笑着抱住唐惜春,“惜春,你怎么来了?”

唐惜春捶他肩一记,“来看你们啊!”

皓六欢天喜地,“我这就去逮兔子抓鱼,晚饭归你了啊!唉呀,惜春,哥哥盼你都要忘眼欲穿啦!”望眼欲穿了一回,皓六扔下唐惜春就跑了。

唐惜春嘟囔,“刚一回就叫人家烧饭!”

不理会皓六,唐惜春径自去青云道长的院子,喊一声,“青云师父,你在吗?”

青云道长在屋里懒懒回一声,“不在。”

唐惜春哈哈大笑,从侍卫手里接过两坛美酒,举步进去。

沈博微微挑眉,唐惜春果然扮猪吃老虎啊,竟然与青云观上下这样相熟,一道跟着进去了。

青云道长临窗看书,见到沈博微微欠身,“大公子来了。”

唐惜春把酒放在桌上,青云道长笑,“你们怎么一道来了?”

唐惜春道,“大公子去给师父请安,我听说他要来,就结了个伴,省得路上寂寞。青云师父,这是我带来的美酒。你跟子渊是不是有正经事商量,要不要我回避?”

青云道长笑,“闲散山人,有甚正经事。倒是你,一去上清宫就杳无音信,我还以为你都忘了我呢?”

“怎么会怎么会。”唐惜春眼睛如同水晶,含着许多欢欣,让人一看便不由自主跟着欢喜起来。唐惜春快言快语,道,“你不知道发生了多少事。本来我拜师的时候想请你去,师父说你不愿意,就没请你。后来我又忙着演算星象,就耽搁到了现在。晚上我烧几道拿手好菜,咱们一起喝酒,我有好些话想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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皓六问,“你怎么跟沈子渊一起来啦?我听说你拜师时,蜀平侯府可是为难了你一回呢。”

“主要是为了试试他的人品。”唐惜春自是有自己打算的。

皓六已经活鱼去鳞,野兔剥皮,这么会儿工夫,不知他从哪儿逮了头小野牛犊回来,于是,皓六剥了牛皮又开始庖丁解牛,问,“试的如何?”

唐惜春撇撇嘴,“可小气了。连年纪大都不能说,总要我哄他。一句话说不对,还不理人。”

皓六忍笑,“这样啊。”

“可不是么。傻有钱傻有钱的,你知道不,子渊还有个杏花园,种了好几千株杏树,结果那些树只会开花不会结果。哎,要我说,除了钱多到不行的大傻子,谁会干这种事儿啊。”唐惜春把鱼剁成小段用盐和料酒腌上,另取出一条剔刺去骨,细剁成葺,一面念叨,“这么有钱,还硬跟我装穷,非说自己没钱,不实在。”

青云道长看着沈博握着茶盏的手一颤,不禁一笑,“惜春是个直性子的人,子渊莫介意。”

沈博风度翩翩一笑,“不会。现在已经很难得听到这些真心话了。”

“是啊。”青云道长笑。

唐惜在的声音又传来,“不过,子渊学问很好啊。他给我讲了王戎识李的故事。我请他吃杏子。可能有学问的人都脾气比较古怪吧,好几回我看他脸色怪怪的,有话不直说。你说,要是把话都搁肚子里,这得憋着多难受啊!”

唐惜春道,“我总结了一下,子渊其实就是个小气不实在又很会憋的人。”

皓六笑翻。

沈博额角青筋直蹦。

青云道长微笑:都说唐惜春笨,其实,唐惜春真正一点都不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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