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会过后半个月,菊治接受了太田小姐的造访。

菊治把她请进客厅之后,为了按捺住心中的忐忑,亲自打开茶柜,把洋点心放在碟子里,可还是无法判断小姐是独自来的呢,或是夫人由于不好意思进菊治家而在门外等候。

菊治刚打开客厅的门扉,小姐就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低着头,紧抿着反咬合的下唇。这副模样,映入了菊治的眼帘。

“让你久等了。”

菊治从小姐身后走过去,把朝向庭院的那扇玻璃门打开了。

他走过小姐身后时,隐约闻到花瓶里白牡丹的芳香。小姐的圆匀肩膀稍往前倾。“请坐!”

菊治说着,自己先落座在椅子上,怪镇静自若的。因为他在小姐身上看到了她母亲的面影。

“突然来访,失礼了。”小姐依然低着头说。

“不客气。你好熟悉路呀。”

“哎。”

菊治想起来了。那天在圆觉寺,菊治从夫人那里听说,空袭的时候,这位小姐曾经相送父亲到家门口。

菊治本想提这件事,却又止住了。但是,他望着小姐。

于是,太田夫人那时的那份温馨,宛如一股热泉在他心中涌起。菊治想起夫人对一切都温顺宽容,使他感到无忧无虑。

大概是那时这份安心感起了作用的缘故,菊治对小姐的戒心也松弛下来。然而,他还是无法正面凝望她。

“我……”小姐话音刚落,就抬起了头。

“我是为家母的事来求您的。”

菊治屏住气息。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

“啊?原谅什么?”

菊治反问了一句,他觉察出夫人大概把自己的事,也坦率地告诉小姐了。

“如果说请求原谅的话,应该是我吧。”

“令尊的事,也希望您能原谅。”

“就说家父的事吧,请求原谅的,不也应该是家父吗?再说,家母如今已经过世,就算要原谅,由谁原谅呢?”

“令尊那样早就仙逝,我想也可能是由于家母的关系。还有令堂也……这些事,我对家母也都说过了。”

“那你过虑了。令堂真可怜。”

“家母先死就好了!”

小姐显得羞愧至极,无地自容。

菊治察觉出小姐是在说她母亲与自己的事。这件事,不知使小姐蒙受了多大的耻辱和伤害。

“希望您能原谅家母。”小姐再次拼命请求似地说。

“不是原谅不原谅的事。我很感谢令堂。”菊治也很明确地说。

“是家母不好。家母这个人很糟糕,希望您不要理睬她。

再也不要去理睬她了。”

小姐急言快语,声音都颤抖了。

“求求您!”

菊治明白小姐所说的原谅的意思。自然也包括不要理睬她母亲。

“请您也不要再挂电话来……”

小姐说着脸也绯红了。她反而抬起头来望着菊治,像是要战胜那种羞耻似的。她噙着泪水。在睁开的黑溜溜的大眼睛里,毫无恶意,像是在拼命地哀求。

“我全明白了。真过意不去。”菊治说。

“拜托您了!”

小姐腆的神色越发浓重,连白皙的长脖颈都浸染红了。

也许是为了突出细长脖颈的美,在洋服的领子上有白色的饰物。

“您打电话约家母,她没有去,是我阻拦她的。她无论如何也要去,我就抱住她不放。”

小姐说,她稍松了口气,声调也和缓了。

菊治给太田夫人挂电话约她出来,是那次之后的第三天。

电话声传来的夫人的声音,确实显得很高兴,但她却没有如约到茶馆来。

菊治只挂过这么一次电话。后来他也没有见过夫人。

“后来,我也觉得母亲很可怜。不过,当时我无情地只顾拼命阻拦她。家母说,那么文子,你替我回绝吧。可是我走到电话机前也说不出话来。家母直勾勾地望着电话机,潸然泪下。仿佛三谷先生就在电话机处似的。家母就是这么一个人。”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菊治说:“那次茶会之后,令堂等我的时候,你为什么先回去呢?”

“因为我希望三谷先生了解家母并不是那么坏。”

“她太不坏了。”

小姐垂下眼睑。漂亮的小鼻子下,衬托着地包天的嘴唇,典雅的圆脸很像她母亲。

“我早知道令堂有你这样一位千金,我曾设想过同这位小姐谈谈家父的事。”小姐点点头。

“我也曾这样想过。”

菊治暗想道:要是与太田遗孀之间什么事也没有,能与这位小姐无拘无束地谈谈父亲的事,该有多好。

不过,从心情上说,菊治衷心原谅太田的遗孀,也原谅父亲与她的事,因为菊治与这位遗孀之间不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缘故。难道这很奇怪吗?

小姐大概觉得呆得太久了,赶忙站起身来。

菊治送她出去。

“有机会再与你谈谈家父的事,还谈谈令堂美好的人品就好了。”

菊治只是随便说说,可对方似乎也有同感。

“是啊。不过,您不久就要结婚了吧。”

“我吗?”

“是呀。家母是这么说的,您与稻村雪子小姐相过亲了?……”

“没这么回事。”

迈出大门就是下坡道。坡道上约莫中段处有个小拐弯,由此回头望去,只能看到菊治家的院里的树梢。

菊治听了小姐的话,脑子里忽地浮现出千只鹤小姐的姿影。正在这时,文子停下了脚步向他道别。

菊治与小姐相反,爬上坡道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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