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声鼎沸中,那人借着撩头发的动作,给钟小道爷自然做了个手势。

交错的叉。

钟小道爷心里暗骂一声。

卧槽,大水冲倒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了。

身为秘密组织鸿蒙的成员之一,对这符号他再清楚不过了。

暗欲横流之下,这世界存在着正常人类之外的魑魅魍魉,包括异能者。

是的,异能者,身负奇异天赋的人类。

怪异的是,异能者从不在高门大户中诞生,而是觉醒在普通阶层的人群中。虽然形容得有些过分,但事实就是,这群人没有受到过良好温和的教育,大多数透着底层民众的愚昧、自私、狭隘与唯利是图,一朝拥有异能后,虚荣心膨胀,靠着异能收敛私财,谋害对手,手段极其恶劣。

捕捉异能者的鸿蒙小组因此成立。

他所在的道观就是鸿蒙的老巢。

小组有各种天赋的异能者,也有普通人类精英,他嘛,算是马马虎虎的一个异能者,自己天天走大运,但谁碰谁倒霉。

五年前,设在国外联络点的鸿蒙小组收揽进了一个女人,她没有异能,但洞察与筹划的能力堪称一绝,令逃窜到国外的罪犯异能者接连落网,她也荣升为鸿蒙小组的副组长,距离组长大权仅有一步之遥,晋升速度堪称恐怖。

而在一个月前,他在道观翘着二郎腿晒太阳时,收到这位副组长的联络,让他借着十八岁的还俗名头回家,守株待兔,准备抓捕异能者。

对方提供的资料中清楚显示,这位异能者,姓陈,名愿,拥有一双勘破百石的透视眼。

让他借着玉观音栽赃嫁祸,同样是副组长的计策,一来可以引蛇出洞,二来可以帮助他们钟家摆脱权贵们的骚扰,让玉观音的争夺风波一了百了。

副组长细致恐怖到什么程度呢?

她给了他无数个备选方案,其中之一是,如果对付陈愿他没把握,就选他身边的女人下手。

钟小道爷总算理解了副组长那笃定的语气。

感情这人就是她自己,能没把握吗?

他胡思乱想一通,被狙击的对象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十分神清气爽,仿佛阴郁的眉眼照进了阳光,瞬间舒展了不少。

“钟少爷,开始吧。”

钟小道爷不动声色看了副组长一眼。

那女人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目光透出担忧,细节拿捏得炉火炖青。

行,算他纯真小白兔一只,今日栽到祖师爷手里了。

陈愿没有理会对手,他打算速战速决,随手摘下金丝眼镜,边走边看,清晰准确念出毛料的价值,“一号,砖头料,难出绿,品质差,无价值。二号,灰皮壳,大约是冰糯种,中高档翡翠。三号,产自砂矿,水头很差。四号,嗯,四号细皮……”

众人屏住呼吸,满场寂静。

比起陈愿的信步从容,钟小道爷显得敷衍多了,他虽然出生在赌石世家,可打小就被老头子撵到道观,他对当神棍很感兴趣,乱七八糟学了一堆,至于赌石,他压根没有传承到钟家人的慧眼,连翡翠的种类至今也没认全。

全靠手气跟想象。

于是少年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懒洋洋地说,“这块石头有点丑,藏不了翡翠。这块呢,唔,还行,可能会长根豆芽……”

钟老爷强忍住脱鞋揍人的冲动。

臭小子,什么豆芽,那是豆种翡翠!

他老钟家的脸皮和智商都要被这小子按在地上摩擦了!

一个小时之内,陈愿以恐怖的速度识完了两百多块翡翠毛料,由于透视眼一日之内的使用过度频繁,眼睛浮现丝丝缕缕的血丝,被漆黑的眼珠一衬,分外骇然。

奇怪,眼睛怎么这么疼?

他有些疲倦揉了揉眼皮,干涩的感觉并不好受,他隐隐觉得视物模糊。眼睛的沉重负荷警告着主人,他今日不能再动用透视眼了,否则,眼睛即将面临失明的危险。

异能消耗过度,同样会作废的。

然而陈愿的表情是轻松的,他方才一心二用,关注对手的情况,那小鬼的运气的确不错,凡是被他说肚子里有点东西的,全是好货,然而他说得含糊,接近五十九分钟,才算到了六十多块。

他稳赢。

陈愿戴回金丝眼镜,习惯性去寻找琳琅的所在地方。

对方挽着耳边的碎发,冲着他微微一笑。

她说,等他回来。

陈愿突然有了一种赢了全世界的错觉。

他想到了大二的运动会,那场天公不作美非要下雨的运动会,她撑着伞,站在终点为他加油,而报了长跑的他,没有丝毫避雨的冲动,只想竭尽全力朝他的军旗冲去。

他赢了第一。

他任性地将她抱住,高高抛起,庆贺胜利。

那是羞涩的学霸小哥哥第一次在初恋面前表现自己的男友力。

尽管两人淋成了落汤鸡。

可他真的高兴,高兴得不知所措。

他想吻她,可又不敢,只得拿了馒头,偷偷练习。

陈愿的神色罕见温柔下来。

“咔哒。”

计时器走到最后一分钟,数十位师傅当场裁切。

三十分钟后,结果一目了然,陈愿的二百一十五块赌石尽如他言。

“今日真是大开眼界啊!”

“陈爷真不愧是赌石宗师!”

众人掌声雷动。

陈愿听到这些,并不觉得多喜悦,靠作弊做来的成绩,有什么值得庆幸的?但他又不得不庆幸,如果没有这一双透视眼,他又怎能稳操胜券,全盘皆赢?

他之前十分排斥这双透视眼,因为它将自己归属成了一个异类。除非必要,他从来不会摘下眼镜,用畸形的目光去审视世界。

唯一有本事让他摘了眼镜的家伙,也只有又爱又恨的琳琅了。

他总敏感疑心,戴上一层薄薄的镜片之后,就难以捕捉到她那转瞬即逝的微妙情绪。

譬如现在。

陈愿扶了扶滑下鼻梁的镜框,仔细搜寻着她眼眉的踪迹。

“果然是这样。”

他听见她张嘴,无声说了五个字。

‘你有透视眼。’

所以才能轻描淡写赢了她的父亲,又轻描淡写摧垮了金家。

从一开始,他与正常人的起点都不同。

陈愿如坠寒窟。

她……知道了?什么都知道了?

这个关头,陈愿来不及去思索她为什么会知道,就像是逃窜罪犯在十年之后被逮个正着,第一反应是试图遮掩自己的异常,他忽略了肢体的僵直,勉强笑着开口,“你嘟囔囔地说什么了?好了,事情已经解决,我们回去吧。”

“陈愿,耍着人好玩么?”

她仰着头问他。

“借着一个得天独厚的作弊器,把我,把金家,把全世界耍得团团转,你终于高兴了?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了?”

陈愿的脸庞褪去了为数不多的血色,渐渐苍白起来。

他原本瘦到了五十公斤,学生时代最后一点儿可爱的婴儿肥也离他而去,下巴尖尖的,颈骨细细的,给人一种营养不良的病弱感。此时,他最大的秘密被曝光,知情者还是他最想瞒着的心上人。

在琳琅的注视下,陈愿失了以往的从容与冷静。

他的眼睛从微痛发展到灼痛,身体开始脱力。

这种情况陈愿不是没有遇见过,当情绪过度影响身体,他的透视眼又使用过度,多方作用下会产生极其恶劣、难以恢复的后遗症。

陈愿冷汗涔涔,单手揪着衣领,艰难地嚅动嘴唇,“你、你听我说——”

一只手朝前使劲捞了捞,却落了空。

她退后半步,一个小时前还温情脉脉的眼睛飘进了冰雪,漠然而憎恨。

陈愿忍住痛苦,强行快走数步,捉住她的胳膊。

“琳琅,你信我,我瞒着你,只是怕吓着你——”

“怕吓着我?”

她仿佛听见了一则有趣的故事,双眉一扬,微笑起来。

“这可真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了。陈少爷,你怕吓着我,用你的作弊天赋,逼得我爸爸精神失常,逼得我金家易主,逼得我朋友无故遭殃,逼得邵家过街喊打,逼得我不得不出国避祸,同样逼得我现在只能委曲求全,如一只听之任之的玩具,只能靠着主人的心意而活。”

“……委曲求全,听之任之?”

他咀嚼着她话中的意思,唇上血色全无。

“这些天,还有刚才,都是骗我的?”

“不然呢?”

蛇蝎美人露出了她的冷硬心肠,“好学生,你真以为,你对我说了几句情话,接了几个热吻,就能让仇人神魂颠倒,放下一切伤害,心甘情愿拜倒在宿敌的脚下?我说了,我不是受虐狂,也不缺施舍而来的感情。你凭什么以为仇人会爱上仇人?好学生,你是不是童话看多了?”

陈愿从捉住她的胳膊到捏住她的腕骨,力度加深。

“我不信,不信。”

“你在说谎对不对?”

他使劲瞪着眼,想要从她的细微表情里辨认出一丝伪装的痕迹。她可能是被威胁的,对,被威胁的。他有很多仇人,报复不到他,就会从他身边的人下手,琳琅是他最爱的女人,当然会被当成头号报复对象。

然而在旁人看来,这一幕恐怖极了。

金丝镜框染了丝丝缕缕的血迹。

两行血泪从男人的眼角坠下,蜿蜒出深深浅浅的痕迹。

“噼啪——”

细微的骨头碎裂声音,陈愿的异能开始失控。

他的眼睛覆盖了一层骇然的血膜,太阳穴附近的血管一条条爆起来,如同爬上了血蜈蚣。

“不信,不信,我不信。”

陈愿的双掌压上了琳琅的肩膀,他是想抱住人的,可是在一些人的眼里看来,他分明在行凶!

“咔嚓。”

在人群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混在里边的特殊人物行动起来,给琳琅这边造成了视觉的盲点,钟小道爷趁着混乱,快速给陈愿套上了特殊的镣铐。

陈愿不听不闻。

曾经他对手铐的声音恐惧得日夜不能入睡,但今日他发现,他恐惧的不是监狱,而是失去一切被光明抛弃的滋味!

“琳琅,琳琅。”

他低低念着。

“琳琅。”

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她的名字。

他明明察觉到蛛丝马迹,明明察觉到她转变异常。

他为什么要相信她?

为什么还要被她再出卖一次?

他为什么……要傻得这么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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