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辛府发了一纸看花帖,宰相夫人宴请各家夫人来府上赏玩春睡海棠。说是赏花,明眼人都知道,宰相夫人是为了相看未来儿媳专门举办的盛会。

宰相府的二少爷辛正炎,年方十八,出身名门望族,却没有养成骄矜少爷的脾性,十六岁博得探花之名,两年内擢升为正三品的吏部侍郎,与六部尚书之位仅距一步之遥,可谓是年少英杰,大有所为。

这样的如意郎君,怎么能不叫未嫁的闺阁小姐怦然心动?

赏花这日,宰相府一片莺啼燕语,好不热闹。

宰相夫人通过半日的相看,心中飞快思索着。

大理寺卿之女郑如云,国子监祭酒之妹杨娉婷,还有侯爷之女萧盈盈,无论是从容貌还是才情来说,这三位皆是出类拔萃的大家小姐。而且,她们的父兄资历颇深,在朝中极有威望,若能结成这门亲事,老爷起码有了个得力的帮手,也不至于在朝堂上孤立无援。

说起这回事,辛母又忍不住怨起那个一朝为后就翻脸不认人的大女儿。

她是真想不到,看似柔弱贤淑的大女儿,竟然迷得帝王五迷三道,为她不惜破了先例,还抢走了小女儿的皇后宝座。

也不知她给了陛下吹了什么样的枕头风,陛下对老爷的态度转向冷淡,曾经亲密的翁婿关系急剧恶化,让老爷原本顺遂的仕途也变得愈发艰难起来,虽然仍为百官之首,手上的权力却被培养的弟子一并分散,再也不复之前的风光。

令辛母稍稍安慰的是,好在儿子上进争气,等他做到了尚书的位置,就能拉宫中的妹妹一把,让如意早日晋升贵妃,不至于像今日这般田地,昔日的太子妃沦为一个不上不下的昭仪娘娘,平白叫人欺负。

“少爷呢?”

辛母低声问着身边的婢女。

她心里头虽然有了不错的人选,恨不得直接定下,总归是儿子娶妻,也要他看得上才是。随着儿子年岁渐长,权力加重,辛母做决定之前习惯性去问他的意见。

即便是母亲,陪伴儿子的成长时间却不多,大部分时候少爷是跟着老师学习。难得放松的休沐日里,少爷不是在习武练剑,便是在书房里研读经籍,或是偶尔骑马出门会友采风。

儿子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序,有条不紊,辛母就算是想插手也有心无力。

记得上回,辛母给人安排了一个清秀标致的小姑娘,好教少爷初懂风月人事,结果隔天,这人就成了老爷的小妾,把辛母给气得肝疼,一天没吃上饭。

“夫人,二少爷还在房里。”

“都快到午膳的时辰了,二少爷还在房里做什么?”辛母狐疑地问。

婢女将头埋得低低的,“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二少爷从不让我们进房伺候,上回秋华姐姐想着给二少爷送点吃食,被罚跪了半个时辰呢。”

秋华是家生子,也是辛母准备给儿子开窍的丫头,哪想得少爷心如止水,愣是对这美味佳肴熟视无睹。辛母按了按额角,“行了,让周嬷嬷看着点场面,我去看看二少爷。”

二少爷的房间设在东面,辛母不得不转过了两道回廊与一座小桥。

“吱呀——”

房门被陡然推开。

一股木屑与漆油的味道弥散开来,养尊处优的宰相夫人顿时呛得不轻。

内室的帷幕隐隐约约,少年支着秀挺脊骨,正伏在案台边,聚精会神雕琢着一个小件的棕红木块。他指节修长,做细活倒是意外灵活。

辛母掩着鼻子走近。

等她看清了里面的儿子在做什么时,眉头皱得死紧。

“正炎!”

当家主母的语气里掩不住的恼怒。事关终身大事,这人不着急也就算了,还有这般闲情雅致去琢磨手工?这就是他口中所谓的“正事”?

“娘,你来了?怎么不敲门?”

二少爷稍稍掀开了眼皮。

“娘进自己儿子的房间还用得着敲门吗?”辛母忍住气。

二少爷唔了声,不甚在意地说,“您高兴就行。正炎只是怕您年纪大了,万一见着一些刺激的事,坏了身体,就不好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还在不停地凿着木块,这样的上心看得辛母眉头又是拧了好几下,“你这是在做什么?”

“想做一只在春日驮花奔走的小马驹,不过上面的桃花比较难刻,所以费了些时间。”辛正炎倒没有掩饰,大大方方说给她听。

“你琢磨这些木工玩意干什么?街上大把的是,何必浪费时间?”

辛母并不赞同。

“唔,那不行啊,既然街上大把都是,就很普通了。”

做母亲的敏锐察觉到了几分异常。

“难不成你要送人?”

辛母试探。

二少爷动作微顿。

“嗯……对。”

他仔细吹着木块上凿出来的碎屑,神情专注,眉心折着淡淡无痕的情愫。

不止是送人,而且是……

“送心上人。”

平淡的话惊得辛母差点没跳起来。

“心上人?你什么时候有了喜欢的女孩子?她是谁?哪家的小姐?”宰相夫人迫不及待问道。

“娘……你真想知道?”

二少爷嗓音低沉,茧痕密布的掌心摩挲过马背上的桃花小枝。他并没有直直看过来,但辛母涌起一股心惊肉跳、如芒在背的刺痛感觉。

宰相夫人莫名心慌起来。

“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下人急冲冲跑进来,连行礼都忘了,双眼透着惊恐之色,“三小姐她、她……”

“三小姐?三小姐出了什么事?”

辛母倏忽转身。

“三小姐私通外人,触怒龙颜,陛下要、要赐死三小姐!”乍闻噩耗,辛母双腿一软,差点没瘫倒在地。

“私通?赐死?怎么会!”

她怔了半天,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长长的指甲嵌进了下人的手臂皮肤,“快!快告诉老爷!让他想想办法!”

下人本想扶起她再走,结果被狠狠甩了一巴掌。“你还磨磨蹭蹭什么?快去通知老爷!”

辛母眼珠发红,活像一个疯子。

“娘,地上凉,先起来。”

二少爷走到她身边,扶着人到旁边的座椅坐下。

辛母紧紧拽住了儿子的手腕,好像只有这样她才能镇定自己,嘴唇哆嗦了几下,妇人喃喃自语地说,“正炎,你妹妹她不会有事吧?”

“爹在朝为官,又是两朝元老,陛下不看僧面看佛面,应该不会要妹妹的性命。”二少爷声音平缓。

“什么叫应该不会?”辛母有些悲凉。仿佛突然想起什么,辛母猛然睁大眼,“这该不会是你姐姐做的局吧?”

“娘,你在说什么?这关姐姐什么事?”弟弟的表情冷了一瞬,“姐姐身不由己,我辛家不能保全她,让她白白受尽天下委屈也就罢了,你怎么能恶意抵赖姐姐?”

“正炎!你还小,你什么都不懂!”辛母神色扭曲,捏紧了椅柄,“是了,你姐姐定是对我们偏心妹妹心怀怨恨,所以这报复才会落到你妹妹的头上!如意是无辜才被牵连的!”

“我看未必。”

“你说什么?”辛母不可置信。

“娘没听见就算了。”

辛正炎往外走,往后掷下一句,“我去看看情况。”

辛母恨恨捶了胸口。

真是作孽,大女儿心思深沉,连正炎都收买了,被她蒙蔽了双眼,连亲妹妹也不顾了。

“娘娘,小辛大人求见。”

女官轻声唤醒了午睡的皇后娘娘。

“小辛……大人?”

琳琅朦朦胧胧睁着眼,氤氲了春波。

“是二少爷来了。”

辛家父子俩同朝为官,为了区别两人的辈分,一个是辛大人,另一个则是小辛大人。

“正炎?他怎么来了?是陛下让他来的?”

“好像不是。小辛大人应该是临时起意。”女官摇了摇头。

琳琅撑起了身子,旁边的婢女走上前要给她梳妆,被她制止了。“难得弟弟来见我一回,若是让他久等了就不好了。”皇后拢了拢散乱的秀发,笑道,“都是姐弟,一家人,还讲究什么?”

“可是……”

可是陛下会生气的啊。女官心里这般想着,犹豫的时候琳琅已经迅速换上了外衣,将及腰的长发攥紧,随手系上了条嫣红发带。

“正炎,你怎么来了?”琳琅快步走了出去。

“姐姐……啊,臣见过皇后娘娘。”等候的辛正炎见着人了,下意识要叫她,后来一想两人如今的君臣身份,连忙行礼。

“正炎还是唤姐姐好听些。”她扶起了人,抿着笑。

弟弟垂下眉眼,视线从她腕骨上套着的翡翠镯子慢慢滑过。他心想,姐姐似乎有些变了,他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她眉眼愈发鲜活美丽,像是从浮萍般飘渺的画中仙,落成了人间的富贵花。

“……姐姐。”

少年清透的声线微微低沉。

“怎么了?来得这么急?可是家里出了什么事?”皇后姐姐心疼瞧着他满头大汗,不自觉抬起袖子想要替他擦拭。

对方猛然后退,脑袋利落偏向另一边。

“怎、怎么了?”

琳琅被吓了一跳。

那袖子还被人捏在手心里,双眸盈盈睁大,显得茫然又无措。

辛正炎镇定如常,“兴许是赶得急,休息一下便好了,不碍事。倒是姐姐,脖子上好像是起了一些红点,三月暖和,飞虫出没过甚,姐姐多多注意才是。”

弟弟眼神无比真诚。

随从的侍女们听到之后神情古怪,有些双颊飘红,不好意思低下了头。辛正炎将她们的奇怪反应收进眼底,起先是一头雾水。

难道他说错了?

直到姐姐以袖掩脸,眼横秋波,似是埋怨瞪了他一眼。

小辛大人瞬间懂了,自己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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