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燕国公从锦绣阁走出来。

李父落后半步跟着。

“令爱倒是个敢捋虎须的。”燕国弹了弹腰间悬挂的玉佩。

李父嘴里发苦,他做好了上位者会问的各种问题,可是这一句“捋虎须”他怎么回答?

说女儿艺高人胆大?

李父赶紧把壮士驯兽的场景从脑里晃出去,太恐怖了。

不是,他说,女儿究竟对燕国公做了什么,竟然得到这个评语?

他冥思苦想这燕国公话里意思,不远处传来婉转的少女音色。

李朝云挽着深紫色的披帛,边角微扬,在风中有一种轻盈的美感。她折腰下拜,柔情款款。

“大人。”

燕国公瞥了一眼,步伐没有丝毫停顿。

区区一个庶女,还不值当他耗费心思。

燕国公眯眼看了下天色,淡淡说,“再过一个多月便要入秋了,婚礼还是早办些好。”

李父愣了愣。

“让她安分点,这个月把嫁妆绣好。”燕国公的声音里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笑意,他又想到了琳琅满脸无辜的水眸,喉咙一阵发痒,“也不求多精美,边边角角齐整些就好,别给我丢人。”

李父“啊”了一声。

这话是说给他女儿听的?

确定不是在嫌弃?

嫌弃你还要娶?

什么毛病?

燕国公扔下这一句话,迈步上了马车。

李父只得作揖,看着马车没入街巷。

他得赶紧找女儿问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途经庭院,李朝云还没走,他也没心情理会这个事多的庶女,就摆了摆手,“日头晒,去屋里歇着,别乱跑。”

嫡亲长姐的婚事,一个庶妹来掺和什么?

更别说还有一个不见外男的规矩,他明明都吩咐过了,府中的女眷近日不要乱走,她偏是不听,还穿得这么招摇出来。

李父知道这二女儿是心大的,他也拦不住,谁叫老太太喜欢她,觉得她能为李家带来荣华富贵的呢?他叹了口气,见识是有了,可惜就是有点浅,她那女儿家的娇色,在同龄人中可能好使,这从提亲的少年贵族便看得出来。

但不是所有人都是傻子。

她这点儿小心思,在上位者,在燕国公的眼里,就跟秋后蹦跶的小蚂蚱差不多,浅薄得可笑。

李朝云被李父这眼色一甩,白玉似的脸皮微微涨红,她心想,难怪李父坐不到燕国公那个位置。她要是能入燕国公的眼,李家不也水涨船高吗?

当然,李朝云纯粹是想跟燕国公当个忘年交的。毕竟,对方三十多岁了,又有儿子,还丧偶,她怎么可能愿意当个继室?

心里不免嘲笑李琳琅,都说狗急跳墙,她是真的急了,嫁不出去,居然找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人当未来夫婿,她是想权势想得疯了吧?就算她嫁过去又怎样,前原配留下嫡子,如今又是正经的世子,她生出来的孩子不得一辈子处在燕昭烈的阴影之下?

虽是这么想,李朝云到底有些不是滋味,那燕国公身材伟岸,气度斐然,仿若遮天蔽日的大树,不见丝毫颓势。

尤其是,他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

她难道还比不过李琳琅那个草包美人?

李朝云的心乱了一下。

她想了又想,让丫环去嫡母那边报备,她要出门一趟。

李氏正忧心女儿的婚事,很快就打发了人。

“你说说,那位大人是怎么一回事?”

琳琅提着纤巧的金笼,慢悠悠搁在桌上。

“还能怎么回事?一见钟情无非是见色起意——”

鹦鹉扑着翅膀,尖锐地喊,“见色起意!见色起意!”

“啪!”

绘着菩萨的丝绢团扇拍了拍貌美小姐的肩膀,李氏没好气瞪她,“说正经的。什么见色起意?大人像是这种没有见识的人吗?”

李父撩开袍角进来,看看无奈的妻子与女儿,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女儿的手上,惊惧出声,“这是什么?你怎么把大人的印章偷过来了?”

官员都有随身携带的印章,而且随着等级区别身份,李父的就是一个浅红色的金鱼小印,燕国公作为开国勋贵,从衣裳鞋袜到腰间小件,定制都不同寻常,比如说他佩戴的玉,是麒麟玉,盖压文件的章,是麒麟印章。

麒麟,国之祥瑞,象征着燕国公定海神针的地位。

“这个?”

琳琅晃了晃,那方小印串了根红绳,绞在脆藕般的女子手腕上,令原本深重威势的印章缠上了缱绻温存的意味,“定情之物算吗?”

夫妇俩都快昏厥过去了。

哪有这么贵重的定情信物?

这莫不是燕国公看他们李家不顺眼,特意遗下这枚相当于传国玉玺的白文私印,好来治罪李家?

琳琅还嫌弃着说,“他太小气了。”

当时是怎么的呢?

燕国公是个高效率派,确定了选择后说要娶她,问她聘礼有什么想要的,然后这个弱女子胆大包天地说,“琳琅本是冲着皇后之位去的,既然摸不了传国玉玺,其他也没什么想要的了。”

男人似笑非笑,“这器物是要靠主人的能耐才能显出它的风采来。若是一个没落王朝的传国玉玺,你还想摸,也不怕沾了那霉运?本官倒是有一枚麒麟方田小印,夺一城生死,定一国命数,你可要试试?”

琳琅说,有何不可?

你既为我夫,夫妻一体,你的便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然后这枚铸造精美、隶属国公的私印便落到琳琅的手上。

不费吹灰之力。

如果男人都像燕国公这般知情识趣,琳琅觉得世间可能会少很多怨偶。不过她还是觉得男人不够大方,这麒麟玉印只能算作是第二等的珍品,她其实更想摸摸虎符的,那玩意儿才真正值钱呢。

“我的儿,你可闭嘴吧。”

李氏敲了敲琳琅的脑袋,“贪心不足蛇吞象,有了这个,你在国公府都能横着走了。”

“娘,竖着走不是更舒服吗?”

李父:“……”

他总算知道,为什么燕国公露出那微微头疼的模样了。

她还真敢捋虎须啊。

李氏对琳琅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语句已经免疫了,还回了一句,“你不横着走走,怎么知道舒不舒服?就像娘,成天被你爹提点着不能失礼于人前,不能过于跋扈,到现在还没横着走过呢,不知那是什么好滋味。”

李父:“……”

夫人,求你别说了。

在李大人绞着脑汁如何让这娘俩的嚣张气焰收敛收敛时,一辆马车停在了白马寺,李朝云轻车熟路去了一处私院。

褐色僧衣的年轻男子在菩提树下认真诵读经文,仿佛一副出尘的画卷。

“镜澄。”

李朝云有些欣喜唤道。

岂料那僧人见着她,神色大变,经书咕咚掉到了地上,他慌乱捡起来,“李施主,你怎么来了?”

“怎么想着叫我施主来了?”年轻女孩佯装不悦,“这么生分。”

镜澄闭了闭眼,不生分不行。

一看到李朝云,看到那相似的眉眼,他就想到她嫡姐那云鬓散乱、钗环斜横的无上媚态,想着她像个小兽似的,依在他身边低低饮泣的幼弱。镜澄心里默念佛号,将那股莫名情绪压了下去,说,“礼不可废。”

那日琳琅说的话,他到底是记了一些。

没有女孩子会用自己的清白开玩笑的。

也许他该重新审视一下这位跟他走得过近的女施主了。

“李施主,能成为一家人便是缘分,望你好好善待……”他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提起琳琅的名字。

而李朝云是个聪明的人,她从年轻大德别扭的神色推测出某种可能,“那日你见到李琳琅了?”

镜澄眉心的浅色朱砂这一瞬间仿佛红得透了,滴出艳血来,美得离奇。

李朝云大惊,“她把你怎么样了?”

这种不对劲太明显,镜澄身上的热意减退,他深吸一口气,肺腑被挤压得有些痛意,此时此刻,他意识到,这个女孩子真的是用一些下作的手段,来达到她筹谋的算计。

什么算计用得着毁一个少女的贞洁?

“李施主,请回吧,你我不是一道人,以后也烦请不要再来了。”镜澄施了个佛礼,面上清清冷冷的,不似往日的温润平和。他搂着经书回屋里了,留下发懵的李朝云。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地步?

她这次来,是想央求这位大德,为她的姻缘做注。古人最是迷信,她要是有个天生凤命在身,迟早有天能踏足皇城。

这份佛批眼看着就要到手了,镜澄的关系却与她急转直下?

饶是以李朝云的城府,都忍不住想骂娘了。

“镜澄,你误会我了。”李朝云试图挽回,咬了咬牙,让庶妹背锅,“这是我三妹妹李清雨做的,她爱慕燕世子,憎恨与他有过婚约的长姐。”

不知出于什么心思,她轻飘飘又丢出了一句,“况且,长姐她与国公府的主人有了婚约,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屋内默然无语。

李朝云又等了许久,见没了声息,恨恨回去了。

原来,她要成婚了么?

镜澄拨动着腕间的檀木佛珠,阖着眼,神色难辨。

燕家与李家的再度联姻成为最近街头巷尾的热门谈资,只不过主角从年轻俊美的世子换成了威势日渐深重的国公。

燕昭烈听到这个消息,觉得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可是说的人越来越多,还有模有样的,由不得他不信。

他沉着一张俊脸回府,随从们的步伐比平时要放轻几分。

种植玉兰、海棠与迎春的庭院充斥着馥郁芳香,花团锦簇之中,盖着红布的金饰箱笼晃花人眼。一向沉稳的大管家擦着汗,来回跑动着,确定聘礼的定制数额。

“哎呀错了错了,不是这对,快把库房里那对绞金丝的锦羽龙凤镯换上来!”

“这雁怎么呆头呆脑的?没点精气神!去去,换个眼睛活的!”

“酒呢?才九斛?管酒的那小子跑哪里去了?”

到处都是沈大管家声嘶力竭的吼声。

众人忙得团团转,似乎都没注意到世子回府。

燕昭烈懒懒瞥了一眼这热火朝天的场景,哼了声,直接去了书房。

“舍得回来了?”

燕国公眼也不抬,桌案上整齐有序堆放着竹简,他正把一卷慢慢收拢起来,装入锦袋,用绳子拴紧。

“那事是真的?”燕昭烈眼里渐渐凝聚着风暴,隐而不发。

“既然你都来我书房了,想必也是心里有数,还用得着多此一举来问为父?”燕国公神情淡然,“如果你这次来,是想说反对的话,为父劝你不要浪费口舌了,这国公府的琉璃顶,是为父用身上三十九道伤口亲手盖起来的,你现在还没有资格对它主人的婚事指手画脚。”

“我是没资格指手画脚。”燕昭烈冷笑,“可是你——国公大人的脸就不打算要了?三十多岁的长辈,放着那么多的名门仕女不要,偏要娶一个被儿子退婚的破鞋,你知道别人是怎么说我们家的?”

“看来为父对你的要求还不够严格。”燕国公道,“喜怒形于色,便容易被人猜度算计,非合格继承者所为,待为父百年之后,你焉能撑得起这满门的荣光?昭烈,今日你的表现让为父很失望。”

燕昭烈的脸色愈发冷漠,“是,父亲大人,我让你失望了。我可没有父亲大人的能耐,一树梨花压海棠,昭烈在此恭祝,父亲大人福寿延绵,梅开二度啊。”

燕国公一丝表情都没有变化,他只说,“等你真正坐到为父这位子上,你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反而还会得意自己与他人的不同。昭烈,你现在最该庆幸的是,到目前为止,你是为父唯一的儿子,为父仍对你寄予厚望。”

“但半个月之后,新妇进门,为父与她同证鸳盟,再过不久,你也许会迎来小弟小妹,到那时,为父的心血将不再单单投注在你一人身上。”

他此时终于抬眼,那神光幽深,隐隐透出骇人的声势,“为父要的是最优秀的继承者,只要是为父的血脉——这世子之位,并不是非你不可的。”

燕昭烈毫不畏惧,“谁想要谁就拿去!我倒是要看看,经那个满是城府女人教出来的小子,有没有这个通天能耐!”

父子俩隔着一方檀桌相望,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

琳琅还不知道她没嫁过去,这父子之间的战火就自动烧起来了,她此时兴致勃勃摆弄着她家的鹦鹉。李氏过来查看她嫁衣的进度时,她立马撵了鸟,规规矩矩坐在绣架前穿针引线,一副温柔娴淑、静花照水的样子。

李氏顿时满意了。

出嫁的日子定在六月初九,背琳琅出门的人是祁家的表哥,背脊宽厚,起码她趴在他身上是稳稳当当的。

祁家表哥稍稍不太自在,他对这表妹的观感不太好,本想是拒绝的,但李父盛情邀请,他也就硬着头皮来了。

新娘子着了一袭红嫁衣,盖头下的流苏摇摇晃晃的,她的手穿过脖颈,横在他的眼前,龙凤镯很合衬,腕骨纤细,肌肤晶莹,寸寸精致得到令人窒息,仿佛一件不容碰触的传世珍宝。

他还记得小时候,这小姑娘藏了块花糕,用手帕递给他吃。

转眼间,小小的人儿竟要嫁人了。

“表哥?”

新娘子似乎疑惑他的停顿,从盖头下呼出的轻盈气息在耳边萦绕。祁家表哥一激灵,脚步变得急促,李氏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被远远甩在身后,琳琅也被他送上了花轿。

迎亲队伍折向国公府,看热闹的人也如潮水一般涌着去了。

唯有一人在人潮中逆行。

年轻僧人伸手掩了掩斗笠,他一袭黑衫,与满地金红的炮衣格格不入。

琳琅被红绸牵引着,过了火盆,完成了拜堂的步骤,随后被人护送回了婚房,中途没有一丝的差错。龙凤金烛燃烧着,发出哔哔啵啵的轻微响动,映出了一道颀长的黑影。

新嫁娘端坐在洒满了花生、红枣、桂圆等的床褥上,双手挡在心口佩环,持着一面轻薄团扇,犹如一轮明月升起,缓缓遮住美人的红妆,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楚楚动人。

来人停在她的面前,唰的一声抽走了遮面的团扇。

那团扇被他迅速转了个头,象牙做的扇柄犹带着余温,以一种蛮横暴戾的姿势抵住了她的下巴,强迫人抬起头来。

琳琅毫不怀疑,这人更想要戳穿她的喉管。

“让世子爷好好瞧瞧,能把我家那老头子迷得晕头转向的女人是不是长了三只眼睛两个鼻子,竟让他这么稀罕?”满含恶意的清越嗓音从头顶上传来,钉住她下颌的扇柄被主人猛然收紧,生疼地很。

燕昭烈拥有一双跟他父亲相似的眼睛,狭细而凌然,此时眼尾微微上扬,与他似笑非笑的红薄唇角相映,在烛光下多了几分艳靡。

燕世子的美色得天独厚,而且颇具侵略性,比他老子要更能冲击人心。

“嗯,不错,是一件上好玉璧,他这桩买卖左看右看都亏不了。”他对着琳琅评头论足,忽然弯腰凑近,“只不过,还没到最后的交接阶段,什么变数都是有可能发生的。要知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老匹夫委实厉害,动不了,可这玉壁脆弱,谁知道会不会一不小心就摔碎了呢?”

世子爷一通恐吓,却是愈发高洁俊朗,恍若神袛。

“您觉得昭烈说得可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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