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尼不言不动,冷眼旁观,如同一尊苍白的大理石雕像。

直到一名女仆上楼打扫烧焦的残骸,他才像被忽然惊醒了似的抖了一下,举步往楼下走去。

女仆被他的出现吓了一跳,愣了片刻结结巴巴地道:“史、史宾赛先生!”

原来他真是史宾赛家的人?!宗铭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到底是意料之外还是情理之中。

乔尼极为冷淡地点了一下头,掠过女仆往楼下走去。女仆像被电打了一样跳起来,丢下扫把追上去:“史宾赛先生,您要去哪儿?您连鞋子都没穿……请您等一下,我这就叫人给您拿拖鞋来……”

“住嘴。”乔尼脚步一停,微微偏了一下头,道,“离我远点。”

“可是您……”

“多说一个字你就被解雇了。”

“……”女仆讷讷不敢多言,目送他走下楼梯,忽然拎起裙子踮着脚尖往外跑去,一边压低声音叫道,“琼斯、琼斯!史宾赛先生醒了,他又去地下室了!”

他去地下室了?宗铭十分意外,按刚才下人们的话推断那儿不是应该关着唐熠吗?乔尼去干什么?

还有,地下室到底在哪儿?

宗铭四下看看,这座“白堡”修在鲨鱼岛最北端的岩石上,三面临海,窗户下面就是悬崖峭壁,再往下便是波涛汹涌的加勒比海。

等等……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它下面真有地下室,那等于是在岩石腹地挖出来的空间,这个空间应该和地上建筑一样三面临海,只有一面是严格意义上的地下!

假设他是古堡的设计者,一定不会浪费这个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必然会把地下室的气孔开在岩壁上,这样就不用耗费多余的材料去给地下室专门修建通风系统了。

宗铭当机立断,攀着岩石往峭壁下方爬去,一边爬,一边左右寻找着可能存在的气孔。

忽然,左下方闪了一下,亮起几簇极为暗淡的光线。宗铭小心翼翼爬到光线旁边,发现那里的岩壁上开着一组整齐的小洞,一共六排,一排六个,每个都有差杯口大小。他凑过去嗅了嗅,小洞内飘出的空气带着淡淡的霉味,还混着一点不甚清晰的药味。

就是它了,地下室的气孔,宗铭简直要给自己的英明点赞,抠着气孔寻找合适的落脚处,将身体稳稳固定在岩壁上,侧耳静听里面的动静。

低沉男声隐约回荡在岩腹当中,可惜离得太远乌里乌涂听不清楚,宗铭只能分辨出那是两个人的对话,一个声音略沙哑一点,应该是乔尼,另一个略清亮一点,可能是唐熠。

他们说了几句便安静了下来,片刻之后,悠扬的大提琴声缓缓响起,是巴赫的《阿勒曼舞曲》,唐熠最喜欢的曲子之一。

宗铭如释重负,几乎是下意识地长长呼了口气——快三个月了,他终于彻底确定了唐熠还活着!

桑菡如果知道这个消息一定会高兴得晕过去吧,还有唐辉和唐母,桑国庭和何芷舒……所有这些为他悬着心的人,如果此刻听到这首曲子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好了,人找到了,现在只要想办法把他安全地弄出来就可以了!

问题是怎么弄出来?宗铭试着敲了敲气孔附近的岩石,太硬了,除非定向爆破否则不可能开出一个可以救人的洞来。但唐熠就关在里面,定向爆破也可能伤到他……

哦对,最大的问题是根本没有炸药,定向爆破个毛线啊?

宗铭有点牙疼,仰头望向崖顶,刚才那把火一放,里面的人明天必然会加强警戒,想要从白堡内部进入地下室难度太大了,带个人出来更是天方夜谭,除非这地下室还有另外的出口……

正思忖间,大提琴声停了,隔了一会儿岩腹里再次传来乔尼的声音。唐熠偶尔回应两句,极为简短。

宗铭仍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刚想往下爬一点再看看有没有别的气孔,忽听“吱呀——”一声涩响,好像是门开了,一个女声插入了他们的对话。

女声仿佛激怒了乔尼,他提高声音训斥了几句,然而那女声十分执着,接着他的话尾又说了一大堆。最后门重重响了一声,所有对话都停止了。

一片安静,只听到呜呜的风声和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宗铭静静等了一会儿,听到一声低沉的大提琴声,唐熠随手拉了两个不成曲调的旋律,叹了口气。

而后灯光忽然熄灭了,地下室内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看来乔尼是被女仆叫走了,宗铭想了想,捡起一块石头在气孔旁边“啪啪啪”敲了三下。

岩腹里是空的,敲击声分外空旷清晰,宗铭等了数秒,“啪啪啪”又敲了三下。

灯光亮起,唐熠醒了。宗铭第三次敲击,仍旧是三下。

细碎的脚步声慢慢走近了气孔,接着,岩腹里传来空洞的敲击声——“啪啪啪”,和他的节奏一模一样!

“唐熠?”宗铭心头一喜,对着气孔小声道,“是你吗?”

有人应了一声,离得太远声音极小,隔了少顷,气孔下方传来“哐当”一声,唐熠似乎是搬了个什么东西过来,再开口时声音离气孔近了许多:“谁?”

宗铭不确定他是不是知道自己的名字,想直接说李维斯或者桑菡的名字又怕他起疑心,微一思索,脑袋上灯泡一亮,脱口道:“‘轩辕飘飘’的老婆!”

“……”唐熠显然愣住了,顿了一下才道,“你说什么?”

“我是霸王票榜上一直压你一块钱的那个人!”宗铭为了证明自己的身份彻底把老脸豁出去了,“你是‘轩辕飘飘的表妹’对吧?我是‘轩辕飘飘的老婆’!”

“啊?”唐熠用语气精确地诠释了什么叫“十脸懵逼”,失声道,“你到底是谁?”

“我是Reeves的丈夫,我姓宗,我们在剧组见过的。”宗铭道,“唐熠,你没事吧?”

“你是宗铭?”唐熠继续十脸懵逼,“你是霸王榜第一那个神经病?你为什么总是压我一块钱?”

“……”宗铭实在是腾不出手来,要么一定扶额了,“我们非要在这个时段尬聊吗?小朋友我是来救你的,我是警察叔叔OK?”

“哦哦。”唐熠总算回过神来,忙道,“我没事,谢谢你宗先生……桑菡他怎么样?他没事吧?我问了好多次但他们没人告诉我那天之后的事情……他们没伤害他吧?”

“他没事,等你出去马上就能见到他。”宗铭温语安慰他,“唐熠你听着,你之前被他们带出过地下室对吧?你还记不记得出去的路,当时有没有经过白堡内部?”

“有两条路。”唐熠说,“我刚到这儿的时候情况很差,他们怕我发疯死了,就让护士定期带我出去散散心,还让一个叫‘辛’的医生给我做心理治疗。那条路是要通过白堡内部的,出口在客厅西侧的走廊里。另外还有一条路是乔尼带我出去时走过的,很长,好像是在地下绕过了白堡,出去以后就是海边。不过他就带我出去过一次,我不确定我记下了所有的路口。”

宗铭敏锐地抓住了重点:“路口?乔尼带你走的路有很多分叉?”

“是的,有点像水上乐园的滑水管道,四通八达的。”唐熠说,“可惜我当时状态不太好,没有记下具体的路线……对不起……”

“没事,你已经很棒了,通过视频送出去的那两段音乐信息给我们帮了大忙。”宗铭忙安慰他,说实话唐熠的坚强和韧性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原本他还担心会见到一个神志不清惊弓之鸟一般的小男孩儿,没想到他自我调节得这么好,表达如此清晰,情绪如此稳定。

桑菡眼光实在是不错!

“跟我说说乔尼。”宗铭又问他,“他经常来找你吗,他跟你谈过些什么,你知不知道他和珍妮弗是什么关系?”

“珍妮弗?珍妮弗是谁?”唐熠不解地问。

“你没见过这儿的女主人?”宗铭有些意外,“一个非常纤瘦病弱的女人,大约26、7岁,和乔尼差不多高,有一头非常长的淡金色卷发。”

“我不知道,我从没见过她。”唐熠说,“我以为这里的主人是乔尼,那些医生护士都对他很尊敬,叫他‘史宾赛先生’,只有他敢随便带我出去。”

“好吧。”宗铭皱了皱眉,心头飘过一丝疑云,“关于乔尼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好像有什么很严重的病。”唐熠说,“他大概一周会来一次地下室,叫我拉琴给他听。他比较喜欢巴赫的G大调组曲,说只有听我拉这首曲子才能平静下来……他有点神经质,经常莫名其妙发火砸东西,护士很怕他,但又对他管得很严,每次他只要下来待一会儿就会劝他回去,吃药打针什么的。”

“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病?吃什么药?”

“我不知道,我不敢问。”唐熠无奈地说,“护士在他面前根本不敢提他有病,有一次无意间说漏嘴,他忽然发了很大的火,连他自己给我准备的琴都砸了。我不想激怒他,所以从来都只回答他的问话,极少主动挑起话题……需要我打听一下吗?也许下次我可以试着问问他。”

“不,不用,不要让他发觉你有任何异常。”宗铭忙说,“他带你出去的那条路,出口在哪儿?”

“在白堡西侧的海边。”唐熠说,“具体距离我也说不好,我当时脑子还不太清楚……只记得白堡看上去挺小,我伸直胳膊以后正好可以用拳头挡住它。”

“好吧。”宗铭对他能提供这么多情报已经非常欣慰了,“我会想办法找的,你不要着急,不要露出任何和往常不同的样子,一周之内我会想办法把你救出去。”

“好的,你也小心点,宗先生。”唐熠语气中带着兴奋,但还是很熨帖地嘱咐他,“对了,你有可以开锁的工具吗?平时除了送饭他们没人下来管我,也许我可以打开门,出去找找那天乔尼带我出去的路。”

宗铭问清门锁是最老式的机械锁,便将伊藤健太给他配的那套手术工具从气孔里丢进去:“凡事不要逞能,小熠,你首要的任务是保护好自己,明白吗?”

“知道了宗先生。”唐熠乖乖地说,“我会很小心很小心的。如果可以请你转告桑菡,我……我很想他。”

到底只是十七岁的孩子,宗铭清清楚楚在他最后几个字里听出了哽咽的意味,心中一软,柔声道:“他也让我转告你,他很想你。小熠,要涨潮了,我必须离开,你好好保重,嗯?”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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