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维斯回到了久违的加布林监狱。

其实从离开到回来不过一个多小时,远远说不上什么“久违”,但这一个多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太过惊心,太过凶险,让李维斯有种死而复生、恍如隔世的感觉。

霍克的脸色极为难看,任哪个典狱长遇上劫囚这种事脸色恐怕都好看不了,但李维斯在他脸上分明读出了不一样的东西——“营救”自己的劫持者三死两伤,其中一人的尸体还被胖子的人打捞起来带走了,在亚瑟资本的主子面前他怕是得好好解释一番了。

“我们抓住了一名劫持者。”参与救援的狱警向霍克报告道,“本来补给船那边想把他和同伙的尸体一起带走,不过我按您的意思把他带回来了。”

“人呢?”霍克沉着脸,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狱警将昏迷不醒的宗铭抬到他面前:“他腹部中了流弹,不知道伤到了什么脏器,情况非常不好。”

“克拉克夫人呢?”

“她溺水了,还在昏迷。”

“哦,我的天!”霍克低头揉了揉眉心,仿佛十分担忧的样子,但低垂的眼眸闪过一丝焦躁的怒意,“把她送到医务室去,让代理医师立刻救治。”

“是。”狱警说,又指了指宗铭,“那他呢?代理医师资质不够,恐怕无法处理这么严重的枪伤。”

霍克淡淡道:“尽力即可,我已经向DHS报告了意外事件,下周出水日他们应该会派另一名狱医来……如果他扛不过去,那就是上帝的旨意了。”

“?!”李维斯听到这句话,脑袋马上“轰”一声炸了,脱口吼道:“他需要医生!真正的医生!如果这里没有条件就把他送到岸上的医院去,他流了快两公升的血……”

“把AS18带到禁闭室去!”霍克高声打断了他,严厉地看向他身后负责押送的狱警,“为什么不给他上重镣?在到达补给船之前他还是加布林的人,必须遵守加布林所有的规则!”

“是!”狱警在他盛怒的瞪视下噤若寒蝉,立刻扭着李维斯的胳膊给他上手铐。另一人在旁边忍不住低声解释道:“长官,是因为伤者流血不止,他一直按着伤口我们才没有……”

“把他带到禁闭室去!”霍克尖声斥道,“你们这个月的休假被取消了,奖金减半!我不想听任何解释!”

他的声音充满残酷的怒意,一贯冷漠的表情有一种近乎失态的狰狞,李维斯忽然意识到他是想故意拖死宗铭,杀人灭口,这样就没有人能证明那些“朝鲜人”是冒充的了!

“霍克!你这个杂碎!”李维斯看着奄奄一息的宗铭,所有理智瞬间崩溃——去他妈的C计划!宗铭马上就要死了还要什么该死的C计划?!

他完全顾不上宗铭“什么都不要说”的命令了,疯狂挣扎着吼道:“把他送到岸上去,送到补给船上去……不许下潜!叫他们派医生来!我弄死你个王八蛋……”

“叫他闭嘴!”霍克额头青筋暴跳,向狱警叫道,后者立刻掏出电击器往李维斯腰部戳去!

“去你妈的!”李维斯疯了一样挣开抓着他的狱警,反手一拳打在试图电击他的人脸上,一个箭步冲向霍克,“如果他死了,霍克,我发誓让你后悔一辈子!”

霍克惊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随即想到自己是典狱长,这里是加布林,立刻掏出手枪尖叫道:“站住!”

李维斯不管不顾,红着眼睛揪住他的衣领,挥拳往他脸上砸去:“你这个变态!臭狗屎!狗娘养的……”长期以来堆积的委屈、愤怒,以及绝望的恐惧刹那间席卷而来,李维斯耳朵嗡嗡直响,满脑子叫嚣着杀意,只想用自己的拳头把他的脸打烂,把他整个人都捶成肉酱、捶进泥里……

然而他的拳头没能落到霍克脸上,赶上来的狱警抓住了李维斯,两个人合力反剪双臂将他摁到地上,用膝盖顶着他的腰,给他戴上了手铐。

霍克惊魂未定,一直用枪口对着他的脑袋,片刻后清醒过来,立刻冲上来在他身上踢了七八下。

“操!”霍克完全丧失了平日的压抑阴沉,像暴怒的土狼一样目露凶光,抬脚往他脸上狠狠踹去——

“住手!”一个虚弱但异常震慑的声音忽然传来,“霍克,如果你不想被踢出加布林,不想被内部调查,就给我住手!”

克拉克夫人脸色苍白,在代理医师的搀扶下摇摇欲坠地走了过来:“今天死得人已经够多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请你住手!”

霍克盛怒的表情凝固的脸上,转瞬间流露出一丝几不可查的恐慌。他慢慢将自己的脚收回来,双手捋了捋两鬓散乱的头发,深呼吸:“您醒了?真是万幸。”

克拉克夫人在海里并没有中弹,只是因为体温过低、体力透支而昏迷溺水,送到医务室后不久便醒了过来。她深深看了一眼霍克,眼神平静,但似乎暗流汹涌:“谢谢您的关心,典狱长先生。”随即转向助理医师:“给犯人打一针可待因,他有轻微的狂躁症……我没事,你去吧。”

她松开代理医师的手,走到担架前检查宗铭的伤口,一边低头忙碌,一边淡淡道:“这个人要立刻手术,腹腔出血。我刚刚已经打卫星电话汇报过了,上级要求我们务必保证这个人的生命安全,从他身上还原这次劫囚事件的全部细节……AS18的引渡被推迟了,下个出水日会有专员来加布林进行调查,您恐怕得好好准备一下。”

说到最后一句,她稍稍加重了语气,抬起眼皮看向霍克:“另外,谢谢您的及时救援,霍克先生,否则我现在已经葬身大海了。”

霍克与她视线交错,眼神晦暗不明,顿了一下道:“应该的,夫人,那么就有劳您了。”

“我的本分。”克拉克夫人摘下手套,舒了口气,“我想他会没事的……请让人把他送到手术室去。”

霍克低声吩咐,两名狱警抬着宗铭走了。李维斯被踢得站不起来,咳出好几口鲜血,还在拼命挣扎着想扑过去。克拉克夫人接过助理医师送来的镇定剂给他打进去,冰凉柔软的手掌按住他的脑袋:“不要动!”

李维斯心急如焚,担忧痛苦得几乎发疯,祈求地望着她:“夫人,求求你,救救他。”

“嘘——”克拉克夫人拔了针头,背对霍克无声地对他说:放心。

眼神交汇,刹那间李维斯什么都懂了,克拉克夫人不是傻瓜,DHS把她派到这里来,不仅仅因为她是一个心怀悲悯的医生。

她一定明白海上发生的那场“营救”到底是怎么回事。

克拉克夫人走了,霍克阴鸷地目送她离去,转头道:“送他去禁闭室,任何人不要接近他,包括厨师在内。”

李维斯再次被塞进了那个几乎不能称之为“室”的黑盒子,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任何东西,只有他自己。

他蜷缩在狭窄的地面上,亚麻囚服**地贴着皮肤,冰冷刺骨,肩关节几乎脱臼,痛得连手都抬不起来,胸腹之间闷闷地疼着,嘴里全是血腥味。

黑暗和孤独潮水般掩杀过来,死去的幽灵在四周漂浮,翻腾的江面上,三轭帆船渐行渐远,父亲的背影只剩下一个不可触摸的黑点……镇定剂正在失效,感觉剥夺后遗症正在蚕食他的理智,但李维斯已经没有心情像上次一样冷静而有计划地保护自己的大脑,他无法控制地想着宗铭,担心他会不会死,担心他下周会不会被带走,送到其他监狱……

那样的话是不是就要改D计划了?

说起来,连C计划是不是真的存在李维斯也有点拿不准,毕竟信口开河临阵作妖是宗铭的拿手日常。

他该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这种玩笑吧?

李维斯头痛得厉害,喉咙干得冒火,但没有人给他送水,甚至都没人给他送一身干燥的衣服。囚服被他的体温熨得半干不湿,散发着海水的腥气,让人恶心欲呕。他挣扎着翻了个身,发现自己可能发烧了,寒气从骨头缝里冒出来,身体抑制不住地发着抖,震得牙齿咔咔作响,寂静之中仿佛坏掉的发条在摩擦齿轮……

始终没有食物送进来,不过他也完全没有食欲,只是越来越困,越来越累,越来越虚弱……

最后,他终于彻底昏睡过去,全身心地投入了黑暗与噩梦的怀抱。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白光闪了一下,李维斯瞳孔收缩,耳边传来闷闷的回声:“三十九度七……体温正在下降……再打一针……”

麻痹的手臂微一刺痛,李维斯迷茫地睁开眼,看到雪白的视野中晃动着一张模糊的脸。有人拍了拍他的面颊,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回荡:“AS18?尹?尹俊河,你能听到我讲话吗?”

李维斯费尽所有的力气才想起来她是谁,张了张嘴,喉咙剧痛,无法发声。

“他在恢复了,给他加五毫克……”克拉克夫人的声音逐渐飘远,李维斯合上沉重的眼皮,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情况好了很多,李维斯浑身发软,头晕眼花,但脑子开始迟钝地运转,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海上枪战,重返加布林,禁闭室……

于是,他被放出来了?

李维斯睁开眼睛费劲地打量,发现自己躺在医务室的病床上。

宗铭呢?

李维斯一下子跳了起来,头重脚轻,“嗵”一声砸在了地上。

他姿势难看地往前匍匐了半米,像溺水的狗一样喘息着停了下来,浑身颤抖。这时门开了,克拉克夫人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你病得很厉害,那天在海里受了凉,前两天高烧到四十度。”克拉克夫人没有叫狱警,自己用力将他扶起来,低声道,“幸好我做完手术立刻去禁闭室看你……上帝保佑,我才有理由把你弄到医务室来。”

“谢、谢谢!”李维斯倒在病床上,天旋地转,半天才缓过一口气,“他、他怎么样了?”

“手术顺利,他恢复惊人,昨天已经醒了。”克拉克夫人按着他的额头量了体温,“三十八度五,很好,你也没事了。”

李维斯闭目休息片刻,感觉脑子清明了一点,抓住她覆着额头的右手:“夫人,请你让我见见他,我必须亲眼看到他没事,否则我……求你!”

克拉克夫人顿了一下,慢慢抽回手,几近耳语地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李维斯不答。她又问:“那些想杀我……我们的人是谁?”

李维斯沉默不语,不敢贸然告诉她那可能是霍克的人,毕竟宗铭说过不让自己解释。克拉克夫人似乎猜到了什么,道:“你不认识他们,是吗?他们根本不是朝鲜人,对不对?”

李维斯犹豫片刻,道:“我要先见他,才能确定能不能回答你这些问题。”

克拉克夫人看着他的眼睛,迟疑地问:“他是你什么人?”

李维斯在无数答案中徘徊再三,最终选了一个相对最安全的回答:“他是我的爱人。”

回想回到加布林起那天的情形,他失态得那么厉害,以克拉克夫人的眼力恐怕早就看出什么来了。

果然,睿智的狱医几乎没有显示出意外,反而有几分了然。李维斯第一次在卧底任务中公开自己的性向,甚至是公开自己和上司的关系,内心竟然有一种隐秘的兴奋,脸不由自主地发烧,连眼神都莫名羞涩起来:“夫人,我必须见他,请你!”

克拉克夫人在他的注视下眼神一软,低声道:“霍克四点钟会来提审他,我会尽量拖一会儿,但不能太久。”

李维斯看看挂钟,很好,他们差不多有一个小时。

“谢谢。”

克拉克夫人摇头:“该道谢的是我,如果不是回来救我,你们根本不用这样……他在对面手术室,等我出去支开狱警,再送你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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