淙淙琴声透过细微的门缝蜿蜒流淌。

主歌流畅滑过,间奏之后便是副歌的**部分,就在这时,伊藤健太的弹奏忽然晦涩下来,走调了几个音节,停顿,重新衔接,仍然是错误的。

克拉克夫人显然也听出来了,微微侧耳,眉头轻皱。伊藤健太从间奏再次弹起,仍旧没能完满顺过,最终在走调的尾音中停了下来,“咔哒”一声合上了琴盖。

屋门响了一声,伊藤健太走了,礼拜结束到狱警点名不过十分钟的空档,他没有太多尝试的机会。

李维斯在病床上张开眼睛,看向药剂柜旁边的小门。克拉克夫人注意到他微小的动作,问道:“醒了?觉得怎么样?”

李维斯不答,怔怔呆了少倾,低声道:“我刚才好像听到了风琴声。”

“唔,是N级犯在做礼拜。”

“可是那不是圣歌吧?”

“不,不是。”克拉克夫人说,“礼拜十分钟前就结束了,那是一个犯人在练习小曲。”

“是什么曲子?”

“我不知道。”克拉克夫人走到床前给他量血压,“他说在网上听到的,旋律倒是很优美。”

李维斯皱眉思索,片刻后慢慢哼唱起来,将伊藤健太弹歪的副歌部分顺了一遍。克拉克夫人十分意外,问:“你知道这曲子?”

“大概是在哪里听到过吧,记不清了。”李维斯恹恹地说,“我最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什么也想不起来,总是头疼。”

“是药物反应,坚持治疗慢慢会好的。”克拉克夫人说,“压差有点低,你可能有点贫血,我要给你做个化验。”

她从束缚衣里解开李维斯的右手采血,取好血样之后忽然停了一下,说:“能把你刚才哼的再重复一遍吗?他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这首曲子弹下来,也许你能帮帮他。

“我可以弹给你听。”李维斯说,“我上次在隔壁看到过那架风琴。”

“你会弹琴?”克拉克夫人有点意外,但随即摇了摇头,道,“我不能再让你离开这间屋子,上次你已经给我惹了大麻烦。”

李维斯失望地闭上眼睛,将头扭到一旁,低声道:“抱歉。”

克拉克夫人看着他苍白憔悴的面孔,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额头,以示安慰。

虽然明知他是一个威胁国土安全的外籍间谍,但她在潜意识里却总是无法将他和穷凶极恶的罪犯联系在一起。这个年轻的杀手身上似乎混合着一些非常矛盾的东西,阴郁和光明,暴烈和脆弱,复杂和单纯……让人不由自主忽略他冷漠的外表,为他感到由衷的心疼。

奇怪的家伙……克拉克夫人收回手,转身走向化验室,脑海中忽然蹦出另一张面孔——同为亚裔,同样沉默而平静,那个编号为BN12的日裔男人身上似乎也有类似的气质,经常让人忽略他档案表中那些触目惊心的罪行,不由自主把他当成一个平和儒雅,与世无争的无辜之人。

是因为自己太过感性以至于不够专业吗?像霍克先生说的那样?

还是……这是女人特有的直觉?

克拉克夫人摇了摇头,迫使自己丢下这些不着边际的想法,然而转瞬间脑海中又跳出BN12那份奇怪的牙医报告——一个38周岁的男人,有多大几率忽然长出三枚完全没有记载的智齿呢?

没有人能解答她的疑惑,霍克的说辞太牵强了。

克拉克夫人给她的病人做了血样检测,结果显示AS18有轻微的贫血,应该是催吐引起食道反流导致无法正常进食,营养不良造成的。除此之外白细胞也很高,体内有炎症。

她重新拟了处方,换了药物,给病人做静脉滴注。两个小时之后,AS18青白的脸色稍微恢复了一点气色,阴郁的眼神也渐渐柔软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冰冷厌世的气息。

“你可以睡一觉。”克拉克夫人给他盖上被单,温语说,“放心吧,醒来之后不会再像今天早上那样难受了,你会好起来。”

“谢谢。”年轻的犯人昏沉沉躺在枕头上,汗珠顺着鬓角滚下来,刚刚长出的发茬看上去亮晶晶的。克拉克夫人给他擦了擦汗,刚要起身,忽听他低声哼唱起婉转的曲调。

他哼了两遍,微微睁开眼:“记下了吗?”

“谢谢。”克拉克夫人笑了,益发觉得他不像是个杀手,只是一个刚刚长大的孩子。

周六是加布林气氛最轻松的日子,核潜艇上浮给养,狱警轮换,部分犯人可以去图书室阅读和上网,连霍克典狱长都要比平常和蔼两分。克拉克夫人心情愉悦地清点补充药品,整理医疗器材,下午五点四十,和往常一样与自己的老棋友坐到了一起。

“看来这一局要输给你了。”克拉克夫人一手支颐,手指捻着白色玻璃子,“真是奇怪,上上周我本来差点赢了的,你竟然想出那么一步。”

“唔,那真是关键的一子。”BN12微笑着说,“我祈祷了一个礼拜,上帝终于给了我一个惊喜的指引。”

这盘棋他们已经下了快一个月了,说是一个月,其实也不过四次,每次半个小时而已。

当然,在加布林这种地方,能找到一个围棋同好实在是难得,即使每周只能下半小时也很不错了。

“上帝可真是偏爱你。”克拉克夫人叹息道,在边角谨慎地下了一粒白子。

BN12嘴角的微笑加深了一分,拈起黑子轻轻放在棋盘上:“似乎要结束了啊。”

克拉克夫人凝神计算了一会儿,泄气地垮下了肩膀:“好吧,我输了。”

两人对视一笑,默契地收拾了棋子。克拉克夫人看了看时间:“还有十五分钟,算了不开新局了,下周再战吧。”

“也好。”BN12站起身来。

“对了,你上午还是没能弹完那首曲子。”克拉克夫人说,“后半段,副歌的部分有两个小节弹错了。”

“啊,你听出来了?”BN12无奈的地说。

克拉克夫人打开风琴,根据上午病人的哼唱将副歌部分流畅地弹奏了一遍。BN12现出惊异的神色:“你也会这首曲子?专门帮我在网上查的吗?”

“不,恰好有个病人听到你上午弹错了,告诉了我正确的旋律。”克拉克夫人说,也许因为在加布林这种沉闷不见天日的地方待得太久,连这小小的意外都显得那么有趣,“我想也许能弥补你的遗憾。”

“真是……太好了。”BN12晦暗沉寂的眼睛瞬间冒了一个细小的火花,旋即垂目掩饰地咳嗽了一声,道,“是哪位病人?方便告诉我编号吗?也许我该谢谢他。”

“是A舱的重犯,正好在这里做治疗。”克拉克夫人犹豫了一下,含混带过,霍克已经数次警告过她,她不想再惹什么不必要的麻烦,转移话题道:“你在咳嗽?受凉了吗?最近哮喘有没有加重?”

“有一点,可能是季节的原因。”BN12说,随即自嘲地笑笑,“忘记这里并没有季节了。”说着露出痛苦的神色,捂着胸口急促呼吸两下。

克拉克夫人赶忙将他扶到沙发上。BN12掏出呼吸器吸了两次,仰躺在靠背上,脸色十分不好。

就在这时,克拉克夫人的对讲机忽然响了,传来狱警急促的呼叫声,说B舱有一名犯人忽然昏厥抽搐,疑似羊癫疯发作,让她立刻前去救治。

“你去忙吧。”BN12虚弱地喘息着说,“我只要休息一会儿就好,十分钟后会按时参加点名,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不要紧吗?”克拉克夫人对他比较放心,毕竟算是加布林的老人了,平时也非常循规蹈矩。

“不要紧,老毛病了,你知道的。”

“好吧。”对讲机又响了,狱警在催促,克拉克夫人拿了急救箱匆忙离去。

房门刚刚关闭,BN12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虽然脸色苍白发青,但丝毫没有哮喘发作的虚弱。他小心地走到与医务室相连的小门前,拧开了门把手。

舱室里十分安静,不知名的仪器间或发出机械的“滴”声,一个年轻的男人被束缚衣紧紧裹在正中的病床上,听到门响,轻轻转过头来。

李维斯一直在等这一刻,事实上他根本不确定自己能等到这一刻,一切的一切都太虚幻了,无论是他放在棋盘上的红色药丸,还是伊藤健太弹了一半的曲子,都是那么异想天开,天马行空。

作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无法确定伊藤健太能像他一样抓住每一丝可能,解读每一个细若游丝的线索。

还好,他成功了。

他终于直面到自己的目标人物。

“曲子是你补全的?”伊藤健太站在两个舱室的交界处,声音压得极低,余光时刻注意着心理咨询室通往外面走廊的那扇房门。

“是的。”

“那颗红色的棋子,是你留下的?”

“是的。”

伊藤健太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什么更深的问题,但长期身处严酷的环境,潜意识的危机感让他不敢轻易开口。

李维斯费劲地转动脖子,低声说:“你好,伊藤健太先生。”

伊藤健太晦暗的瞳孔骤然收缩,语气中带着三分希望,七分恐惧:“你是谁?”

“89、05、27。”李维斯快速地说,目光扫过墙上的钟表,离点名还有八分钟,也就是说,他们最多还有五分钟时间,“这是你的生日,对应你最近浏览的那篇小说中的章节名,是我留给你的信息。”

伊藤健太愕然,垂眸微一思索,喃喃道:“你我……深海……相见……”蓦地瞪大眼睛,“你是中国人派来的?警方的人?”

“我叫李维斯,是你一直以来关注的作者。”李维斯看着秒针飞转,心急如焚,不知道下次要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对话的机会,不得不冒险告诉他自己的身份,“我隶属中国刑事侦查局,是专门追踪超级脑案的刑警。”

伊藤健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表情中有着李维斯预料之中的惊愕、恐惧,但又有那么一分他意料之外的,奇怪的说不清的东西。

是什么呢……李维斯下意识思索着,就听他喃喃道:“PerreyReeves?是你?你竟然……天!我不相信……”

这次轮到李维斯惊讶了:“你知道我的本名?”不可能吧?他最多知道自己是轩辕飘飘,是曾经追捕过张斌的警察,怎么可能知道我的英文真实姓名?

心念一转,忽然想起他在自己成为宗铭助理之前就关注了自己的推特,李维斯挣扎着抬起身来,急切地道:“你早就关注过我是吗?为什么?你是从哪里注意到我的?”

伊藤健太被他忽然提高的声音惊了一下,猛然抬头看向钟表,之后一语不发迅速退回心理咨询室,轻轻关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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