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商定之后,桑菡和局座夫人留在了“青春无悔”,准备接受为期五天的“试课”。

宗铭带着李维斯从中心出来,就近找了一家快捷酒店住下。桑菡母子耳廓里都粘了新款监听器,只要在一定范围内就能监听到他们和其他人的对话。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李维斯有点担心,毕竟这次局座夫人亲自出马,万一发生点儿什么意外,估计桑国庭能把他们大卸八块。

“只是培训学校而已,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宗铭打开接收装置调试信号,说,“阿菡只要能接近他们的行政部门,拿到卢星晴的相关资料就行了,有何姐掩护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说起来李维斯挺佩服局座夫人的,好不容易休一次年假,居然来陪儿子执行任务,果然刑事侦查局的家属觉悟都很高啊!

接下来的三天,李维斯一直和宗铭窝在快捷酒店里。监听这种事听上去挺神秘,其实过程极为枯燥,和上次蹲守徐秀姑差不多,唯一的好处是不用待在车里,酒店房间还算宽敞,可以坐着听躺着听以及趴着听……

宗铭作妖的时候百无禁忌,工作起来却是异常认真,一边监听一边研究桑国庭给他发过来的各种资料,坐在那里几个小时连姿势都不变,肩背挺得笔直。李维斯通常连两个小时都坚持不下来,不明白他是怎么像铁打的一样维持正襟危坐一整天的。

他发现宗铭有着非常可怕的自控力,无论复健、戒烟,还是日常工作,都能以一种超越常人的毅力坚持,无惧生理和心理的双重考验。

真是可怕的男人啊……李维斯一边揉脖子,一边偷眼看着坐在窗前严肃工作的宗铭,心中颇有敬畏。

“哎哟!快来听快来听!”李维斯一波还没感叹完,宗铭就以实际行动打破了他刚刚树立起来的崇敬之心,“阿菡又在唱歌了,荒腔走板的笑死我了哈哈哈!”

原来培训学校正在进行“感恩”教育,要求学员一边唱“感恩的心”,一边蒙着眼睛由家长引导走过重重障碍,到达预定地点。

桑菡天生五音不全,别说唱歌了,连日常说话都能省则省,这回被送进去“矫正”,不但每天早中晚要唱集体歌曲,“感恩课”的时候还要当着所有学员和家长的面独唱,简直人间惨剧。

李维斯蹲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发现他全程不在调上,自己跑偏了不说,把合作的学员也带歪了,忍不住哈哈大笑,叹道:“这学校花样真多啊,还搞这种尴尬的亲子课程,难为这些家长能陪着演下去。”

“你错了,很多家长都特别喜欢这种形式的教育方式。”宗铭说,“有些家长天生对孩子的智商有误解,对自己的演技过分自信,以为在课堂上营造出某种感人至深的情境,就能掩盖家庭生活中的冷漠和暴力。但实际上三岁的孩子都能分辨出他们什么时候是真的,什么时候是在演。

“掩耳盗铃……这种短时间内依靠外力建立的虚假温情多尴尬啊。”李维斯摇头,“我们对学龄前儿童都不提倡以夸张的方式刻意渲染亲情,虚伪的表达往往会给亲子关系带来极大的伤害,实验证明面对孩子越真实越能取信。”

“他们的亲子关系已经濒临崩溃了,无所谓伤害不伤害。”

“其实叛逆期的孩子确实是挺难沟通的。”李维斯说,“我只是不明白,这些家长为什么不求助于正经的心理医生,从双方性格的根源上进行解决,非要寄希望于这种表演性质大过实际作用的游戏呢?”

“因为从根源上认识自己的性格缺陷是非常痛苦的,改变成年人的固有观点则几乎不可能。”宗铭说,“他们有一些人肯定是看过心理医生的,但从家长这个角度,他们首先就无法接受自己有问题这个事实,不如简单粗暴直接从孩子下手。”

“但是亲子关系中起决定作用的不是孩子,而是家长啊。”李维斯说,“这种由下自上的解决方式,就好比皇帝昏聩无能,却一味要求人民跪拜皇恩,从逻辑上就说不通。”

“从经济上能说通就行了。”宗铭说,“毕竟兜里揣着钱的是家长,培训学校只要负责用奇怪的方式让孩子变得符合家长要求就行了,至于家长要求的对不对,他们也懒得纠正。”

“好像是哦。”李维斯也发现了,虽然局座夫人跟着桑菡参与课程,但主要负责监督和交款,学校几乎没有针对她的教育课程。

“有需求就有买卖,就像那个‘珍爱好女人’一样,脑子清醒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在自欺欺人,但很多人就需要这么一根救命的稻草。”宗铭摇头叹息,“法律只能提供一条底线,底线之上,还有十八层地狱呢。”

李维斯也只能跟着他叹息了。

那一头,桑菡终于完成了他毁天灭地的歌唱,开始和他老妈共进晚餐。李维斯接了外卖上来,脑海中还回响着桑菡惊心动魄的歌声,导致肠胃不适,连一碗大汉口热干面都没能吃完。

宗铭特别心疼,摸头道:“下次还是别听他唱歌了,可怜的,这两天都被恶心瘦了……”

李维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你是不是感恩课程看多了,求不要用这种虚假的温情来刺激我。”

宗铭哈哈大笑:“领导对你爱得深沉,哪里虚假了?你是不是瞎……去把垃圾丢了,上来我们一起听桑菡的性向纠正课。哈哈哈哈我一直等着这一出呢,这孩子怎么查出同性恋的?他喜欢的不一直是二次元双马尾大波妹么?”

李维斯也特别困惑,连忙丢了垃圾,泡了两杯咖啡和宗铭一起看好戏。

监听那头,桑菡被单独带进了咨询室,一名矫正老师问了他一些问题,又给他看了一些图片和视频。因为李维斯和宗铭看不到现场,所以不知道他到底遭受了哪些视觉暴击,不过从他越来越慢的回答,以及越来越少的吐字,估计受得刺激不轻。

四十分钟之后,老师让他出去,请了局座夫人进来,语气严肃地说:“您的儿子情况比较严重,他不光是性向认知有偏差,可能还有心理变态的倾向。”

局座夫人吓了一跳:“您什么意思?我这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没谈过恋爱,我一直以为他晚熟甚至是性冷淡,他到底哪里变态了?”

“他喜欢的不是正常的男人或者女人,而是异装癖。”老师说,“您知道什么是异装癖吗?就是俗话说的伪娘,伪装成少女的小男生。”

“……”局座夫人被雷霹了,监听这头,宗铭和李维斯也被雷霹了。

老师说:“刚才我给他做了完整的测试,证明他对男人和女人都没有太大的性冲动,但对伪娘非常有感觉,尤其是齐刘海、黑长直、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男孩子。您在生活中发现过他交往类似的女孩子么?”

“……没。”

“那相貌清秀的男孩子呢?”

“……没。”局座夫人显然已经炸裂了,连声音都有点变调。

老师道:“您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矫正他这种变态心理的,我们这里对这种情况非常有经验,治愈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五。”

局座夫人迟疑地问:“怎么矫正?你们一般采取什么方法?”

“前期采取合理情绪疗法,后期辅助穴位刺激。”老师说,“您的孩子还小,而且完全是心理上的,至今没有实际经验,治疗应该相对容易一些。”

“那如果不治呢?”局座夫人问,“他喜欢伪娘也没有太大关系吧?又不妨害社会,只要他能找到志同道合的对象,结婚也是可以的对吧?”

“……”老师显然没想到她这么想得开,惊讶地道,“您怎么能这么想呢?您难道不想自己的孩子过主流生活,取得社会普遍认可吗?虽然现在同性恋可以结婚了,但牵扯很多问题,社会认同啦、职场歧视啦、传宗接代啦……将来不但他自己要承受巨大的压力,你们家长也要跟着痛苦啊,不如趁年纪小早点治好他,将来全家幸福嘛……我们这里花五到八万元就能看到效果,如果你购买套餐课程,还可以打折。”

局座夫人沉默良久,道:“我考虑一下吧。”

另一边,桑菡在洗手间找了个安全的角落跟宗铭汇报情况:“我查清楚了,档案室在四楼。我打算今晚让我妈打掩护,半夜溜进去查一下,顺利的话凌晨五点之前能完成任务。明天早上我必须得离开这里,否则就要被强制矫正了——你们应该听到了吧?我被诊断出伪娘瘾,再待下去就要电击穴位戒断伪娘了!”

李维斯一口咖啡喷了出来,十分想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有伪娘瘾,可惜监听器是单向的,他们只能接收,不能发言。

不过很快局座夫人就替他问了出来——桑菡从洗手间出来以后,被自己特别想得开的老妈一把抓住,拖到没人的角落小小声地问:“儿砸!你是装的还是真的?”

桑菡沉默了三秒钟,说:“装的。”

局座夫人长出一口气:“吓死我了,我还当你真的喜欢双马尾大吊萌妹,咱们家祖宗八代都没有这么重的口味啊!儿子也太敬业了,居然能骗过专业矫正老师……他说你对伪娘有生理反应,你是怎么做到的?”

桑菡再次沉默三秒钟,说:“我二十岁,努力一下对石头也能有反应……妈,我们可以不谈论这么尴尬的话题吗?”

局座夫人体谅地道:“好吧我不说了,儿子你太棒了,妈妈为你骄傲,你比你爸强,将来一定能当正局长,加油!”

令人骄傲的伪娘瘾患者尴尬地抽了抽嘴角,走了。

当夜三点半,桑菡在老妈的掩护下离开宿舍,从消防通道潜入四楼档案室,翻了足有一个小时才翻到了封存的保密档案。因为进入学校之前所有的电子产品都要上交,所以桑菡没有办法把档案复制出来,只能当场念给他们听。

“卢星晴是去年八月被送进来的,原因是她父亲认为她亲情淡漠、过度上网、沉迷网络小说。”桑菡低声而快速地总结着,“她当时在一家护士学校学习,据同学反应和一名叫罗天天的女同学过从甚密,卢长青把她送进来之后,矫正老师认为她有同性恋倾向,对她进行了两个疗程的行为矫正。”

监听这头,李维斯对宗铭道:“她的读者ID应该就是融合了这个女同学的名字吧?天星天晴,罗天天和卢星晴的意思?”

宗铭点头,那边桑菡还在继续:“卢星晴性格温和,初期老师对她的评价很好,认为她矫正起来应该很容易,但实际上事与愿违,她大概属于那种外柔内刚的类型,家长越反对,学校越矫正,她的内心越坚定。二期矫正之后,她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还有恶化的趋势,十月初的心里评测明确显示她有自杀倾向。”

桑菡快速翻阅着资料,说:“十月八日,心理医生认为她不宜再进行下一步的课程,教导主任建议将她交由家长带回,送到专门的精神病医院进行治疗,但这样做意味着学校可能要承担教育不当的责任,而且当时卢星晴已经十九岁了,属于有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出去以后很可能会起诉他们。”

“十月九日,卢星晴的首席矫正老师钱卓民决定对她进行一期特殊矫正,叫做‘应激脑力波动干预’。”说到这里桑菡顿了一下,重新确认了这个词语,接着道,“学校批准,十五天后,卢星晴显示出明显的抑郁症状,精神几近崩溃,最终被家人带回。”

李维斯算了一下时间,卢星晴回家二十天后因药物过敏死亡,这个时间节点太微妙了。

桑菡低声道:“这里没有提到最后一期矫正的具体效果,但说明她死后学校返还了所有费用,并向她的家庭支付了一笔七位数的慰问金。这笔钱应该是秘密支付的,我在学校的账面上没有找到相关记录,可能被冲抵成了其他费用。”

档案只记录了这么多,之后桑菡将涉案的所有人员姓名确认了一遍,一切归位,赶在凌晨五点之前潜回宿舍——学校上午六点开课,五点半后勤人员就开始上班了。

快捷酒店里,李维斯和宗铭一边重复收听桑菡的口述,一边分析讨论。

“卢星晴可能不是意外死亡。”宗铭说,“她在最后一期矫正之前就出现了自杀倾向,之后抑郁加重,很可能是回家以后自杀了。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学校为什么给她家七位数的慰问金。”

“你是说,学校怕家属告他们,所以用钱封口了?”

“卢星晴送进去的时候只是行为失当,结果出来以后就变成了抑郁崩溃,一旦卢长青告上法庭,学校肯定要承担责任。”宗铭说,“对于这种学校来说,赔钱是小事,他们根本不缺钱,最主要是不能有任何负面新闻,否则将来的生源会受到很大影响。”

“你认为卢长青接受了他们的赔偿?”

“应该是接受了,女儿已经死了,与其和这种有背景的机构死磕,不如拿一笔钱,毕竟他还要考虑一家人的生存问题。”宗铭说,“这种事我们也无从插手,毕竟学校和苦主已经达成协议。我现在怀疑的是,桑菡提到的那个‘应激脑力波动干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会不会和孙萌生前受到的那种大脑刺激相似?”

“你是说超级脑?”李维斯打开笔记本,在搜索引擎里搜了这个奇怪的名词,没有结果。宗铭道:“你搜一下卢星晴那个首席矫正老师。”

李维斯搜了“钱卓民”,发现他毕业于某师范学校教育学专业,两年前进入“青春无悔”,于去年十二月辞职,之后再无踪影。

“查查招聘网站,看他最近没有投过简历。”宗铭说。

李维斯搜索了一遍,摇头:“没有,他最后一次更新简历是聘入‘青春无悔’之前。”

宗铭脸色冷峻,道:“这个人很可疑,等今天桑菡回来以后让他查一下。”看看表,道“快八点了,走,出去吃点东西,我们跑一趟高新区。”

“高新区?干什么去?”

“找那个罗天天谈谈。”宗铭说,“卢星晴的档案里提到她,说明她们关系匪浅,说不定她知道什么内情。”

两人在楼下随便吃了点儿早餐,赶到高新区一家私立医院,罗天天今年春天从护士学校毕业,目前正在这家医院实习。

罗天天比卢星晴大一岁,是个十分利落的短发妹子,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看上去非常消瘦,表情沉郁。宗铭表明身份,她眼中闪过一丝痛苦,说:“她是我护士学校的同学,不过后来退学了。”

宗铭察言观色,问:“你知不知道她是为什么退学的?”

罗天天咬唇不语,宗铭追问:“你知不知道一个叫做钱卓民的人?”

罗天天变色,问:“你们在查钱卓民吗?”

宗铭点点头。罗天天迟疑片刻,说:“星晴向我提起过这个人。那时候她被家人从学校接出来,情况很差,我偷偷去看她。她说这个人是魔鬼,让我救救她……我、我……对不起……”

她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别过脸泪如雨下。李维斯看着她消瘦而憔悴的面容,隐约猜到了一些内情,想到卢星晴曾经写给自己那些俏皮温暖的留言,不禁心中酸涩,掏出面巾纸递给她:“节哀。”

“谢谢。”罗天天哽咽了一会儿,勉强平静下来,说,“是我害了星晴,如果不是我太大意,太招摇,她不会……她是我女朋友,我们说好等毕业了一起攒钱买房,结婚……我性格有点大大咧咧的,有时候公众场合不太注意,心里想着我们都是女孩子,亲近一点也没人怀疑,结果就被有些同学看出来了,告诉了我们的家长。我家里人比较开明,我出柜以后没有受到太大阻力,但她爸爸……”

罗天天边哭边说:“她爸爸特别讨厌这种事,我知道事情要糟,就跟她说千万别承认,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就说我是一厢情愿。本来她爸爸都相信了,结果那家矫正学校正好做宣传,把免费心理测试的传单发到她爸店里了。她爸也不知道什么鬼迷了心窍,真的把她送去做测试了。”

顿了一会儿,罗天天抽噎着道:“我想了很多办法,想带她一起跑,但那家学校看管特别严格,她妈妈又长期陪读,我们根本连面都见不上。直到后来她因为抑郁症被送出来,我才买通她弟弟,去她家见了她一次。”

“我怎么都没想到,那是我们最后一面。”罗天天说,“她那时候情况已经很差了,头发大把大把地掉,睡不着觉,吃不下饭,瘦得整个人都脱形了。她拉着我的手说她害怕,她想睡觉,不想头疼了……她说钱卓民是魔鬼,他会把她的头打开,吃掉她的脑子,让我快跑,别被他抓住。”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回到了她们最后的时刻:“我当时觉得她不像是抑郁症,有点像是疯了,后来她弟弟让我快走,说他爸爸要回来了。我在外面跟她弟弟说,一定看好她,别让她动危险的东西,最好送她去正规的医院看看。谁知没过多久星晴就……”

她平静了一下,沉声说:“他们说她是药物过敏,但我觉得她可能是自杀的,因为最后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她好多次提到了死。我不知道她在那家学校到底经历了什么,她去世之后我曾经去找过那个叫钱卓民的,但他们说他已经辞职了。我想说服星晴的爸爸控告那家学校,但他很快就卖掉房子搬走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搬到了什么地方。”

沉默良久,她擦了擦眼泪,说:“他们走了,只把星晴一个人丢在了这里,我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我可以经常去看她,但……她再也没有见到过自己的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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