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石湖农场。

李维斯在混乱的噩梦中惊醒,呼地坐起身来,懵然看着露台上随风轻舞的白纱帘,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疯子额头的血洞,以及王建僵卧于地的尸体。

几点了?李维斯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发现时针已经指向深夜十点。

八个小时了,离王浩父子的惨案发生到现在,已经过去八个小时,他仍旧没能从死亡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他从来没有离死亡这么近过,当年外公过世,他也只不过被母亲拖着手,在ICU门外远远看了一眼而已。

果然,有些事情经历过以后才知道有多可怕。

“呜呜!”巴顿拱开房门跑了进来,立起前爪趴在他身上,亲昵地蹭来蹭去。

唔,该放饭了……李维斯振作了一下,带着巴顿往楼下走去。

他和宗铭是在命案发生后直接从现场回来的。疯子被王浩一枪爆头当场死亡,王建也重伤不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炸药没有爆炸,所有人质安全获救。

王浩被石湖镇派出所的人带走了,临走前白小雷征询过宗铭的意见,宗铭没有拿出那张伪造的逮捕令,在王建家门口沉默地抽完一根烟,带着李维斯回了石湖农场。

整个下午,他们待在各自的领地里,没有任何交流。李维斯一回来就把自己丢在床上睡了过去,要不是被噩梦惊醒,很可能睡到明天早上。

厨房的灯亮着,李维斯推门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人影站在流理台前,正低头摆弄着一台精致的压面机。

宗铭穿着家常T恤、运动裤,拖着墨绿色格子拖鞋,修长的手指将面粉和温水兑进入料口。他身后的灶台上,珐琅锅里煮着什么东西,蒸汽氤氲。他额头微微出了点儿汗,耳后的纹身若隐若现,整个人有一种矛盾的性感,懒散,却又充满蛰伏的危险。

“醒啦?”宗铭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抽了一把主厨刀,将压出来的面片切成方块,“起来吃点东西再睡,不然半夜该饿醒了。”

李维斯这才明白巴顿是他专程打发上来叫自己的,虽然完全没有胃口,还是很领情地坐到了他对面:“你还好吗?腿怎么样?”

“唔,没事吧,大概。”宗铭将火关小了一点儿,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大碗,问,“吃过这个吗?”

碗里是切碎的藕丁,拌了芙蓉蛋、香葱和姜末,看上去像是某种馅料,李维斯看看他压好的面片,问:“这是……馄饨?”藕丁馅儿的馄饨他还没见过,以往家里餐馆都是做鲜肉或者虾馅儿的。

“是扁食。”宗铭拿起一个面片,将馅料包起来,捏成一个漂亮的燕子形状,“本地特色,和馄饨有点像,但又不太一样。”

包法似乎是不太一样,李维斯洗了手,学着他的样子包了几个,渐渐上手了。宗铭便全部交给了他,自己去摊蛋皮。

厨房里平静而安逸,空气里弥漫着菌菇汤鲜甜的香味,煎锅里的蛋液发出轻微的滋滋声,李维斯专注于手中的食物,脑海里那些血腥的阴影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

窗户忽然响了一声,一个轻快的脚步一跃而入,是隆美尔回来了。它照例叼着一只松鼠作为礼物,比上次那只更大些,尾巴还在动。

“呜呜!”巴顿立刻跳起来讨好地摇尾巴。然而隆美尔看到宗铭在,便不太理它,叼着松鼠跳下流理台,蹲在宗铭脚下。

“回来啦。”宗铭用脚尖摸了摸它的脑袋。隆美尔非常受用的样子,喉咙里发出撒娇的咕噜声,将口中的松鼠吐在他脚边,对他叫:“咪!”

“给我的吗?”宗铭弯腰看了看松鼠,对隆美尔眨眨眼,向李维斯那边努努嘴。

隆美尔很不情愿的样子,但还是很听话地叼起了松鼠,走到李维斯身边放下,没好气地叫:“喵呜!”

“欸?”李维斯看看宗铭,又看看隆美尔,有点受宠若惊,“送给我了?”

“咪。”隆美尔一脸“真拿你们没办法”的表情,将松鼠推到他两脚间,示意他玩。

李维斯沉郁的心情因为这可爱的插曲而变得轻快起来,弯腰捡起那只松鼠,对隆美尔道:“谢谢啦。”

“咪。”隆美尔冷漠地抖了抖胡子,转身跑走,蹲到了宗铭脚下。

宗铭将摊好的蛋皮盛在盘子里,眼角的余光扫过李维斯,见他一手捏着松鼠,一手绕着它的长尾巴,眉峰微微一挑,嘴角露出一丝几不可查的微笑,从橱柜里拿出一个空的麦片盒子递过去:“装在里面。”

“呃。”李维斯接过盒子,问,“可以放生吗?”

“明天再放。”宗铭指了指隆美尔,“否则它会不高兴。不高兴的时候,它就会讲普通话。”

李维斯恍然——隆美尔正常是叫“咪”的,如果像普通猫一样叫“喵呜”,那就是很不开心的意思了。

这小东西,真有意思。

将松鼠放进纸盒子,摆在窗台上,李维斯洗了手,包完了剩下的扁食。宗铭取了两个大海碗,在碗底铺上切成细丝的蛋皮、海带和黄花菜,又撒上木耳、榨菜和虾米,将熬好的菌菇汤浇在上面,点上两滴麻油,浓郁而丰富的香气立刻在餐厅里弥漫开来。

温暖而美味的食物永远是对吃货最大的安慰,李维斯不由自主舒展眉心,深深嗅了嗅那鲜甜的香气。

宗铭关火,捞起煮好的扁食放进汤里,往他面前一推,顺手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吃吧。”

李维斯只觉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从后脊背一路蹿上天灵盖,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耳朵尖莫名红了,掩饰地挠了挠头,道:“谢谢。”

这感觉……怎么似曾相识……李维斯有点走神,作为一个从小就没有爸爸的孩子,这种男性化的,带一点捉弄,又带一点宠溺的动作,好像从来没有人对他做过,但当宗铭的手拂过他的发顶,他又有一种特别微妙的,熟悉的感觉。

奇怪。

也许是真的饿了,也许是宗铭的手艺实在太好,李维斯忽然胃口大开,将一海碗的扁食吃了个干净,还有点意犹未尽。

宗铭看着他吃货特有的渴望的眼神,将自己碗里的最后一个扁食吞下肚,说:“想吃下回再做,太晚了,不宜吃太饱。”

李维斯不好意思地道:“我来刷碗吧,你休息一会儿。”

宗铭没有客气,将碗一推,便横在餐椅上点了根烟。隆美尔本来如奸妃般倚在他腿上,嗅到空气中的烟草味,立刻发出一声不满的“普通话”——“喵呜”——跳出窗户不见影踪。

李维斯将碗盘放进洗碗机,站在水槽边清洗珐琅锅,忽然意识到今晚这餐竟然是全素的,一丝荤腥也无,怪不得他居然能吃得下那么大一碗——刚刚见了血,但凡有一点儿荤腥,他都能当场吐出来。

宗铭实在是一个非常体贴的“未婚夫”。

“好点了吗?”宗铭抽完一根烟,声音有点沙,但温暖平和。

李维斯心里一暖,点了点头。宗铭叹了口气,道:“怪我,今天不该带你进现场,让你看见那种场面。”

也许刚刚吃饱,神经因为充足的能量而变得坚强,李维斯已经能平静地回忆当时的场面了,摇了摇头,将珐琅锅摆在沥水篮里,坐到宗铭对面:“突发事件,谁也没想到他会忽然抢枪。”想到王浩夺枪前那一幕,疑惑地问,“那时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我的错觉对不对?时空忽然静止了,所有人的意识都被抽离了几秒,所以他才能从白小雷手里抢到那把枪。”

宗铭沉默,李维斯追问:“是你做的吗?那天你回来的时候,好像也发生过一样的事情,你就是那样暂停了时间,把王建丢了出去……所以今天你是故意制造机会让王浩杀了那个疯子?”

“不。”宗铭否认了,“首先今天确实是个意外,我没想到他会那么做。其次,时空凝滞不是我造成的,是王浩在发力,只有制造者才不受凝滞的影响。”

时空凝滞?李维斯乍听到这个玄幻的词儿,震惊地看着宗铭:“这一切都是真的?时空凝滞、超自然案件、结界……”

宗铭扶额:“没有结界,你感受到的梦魇,应该是超自然力运行时造成的空间粒子波动,影响了你脑部的电器性震动。”

“……”李维斯被这些高深莫测的科学名词弄晕了,“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听着。”宗铭认真看着他,道,“我隶属刑事侦查局超自然案件稽查处,专门负责全国范围内不正常刑事案件的调查,所以你过去两天内经历过的,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现象,都是正常的,明白了吗?”

李维斯艰难地消化了一下,将他这句话转译成了“我不太正常,所以你跟在我身边遇到不正常的事情才是正常的”。

请问现在撤回结婚申请还来得及吗?

“你慢慢就习惯了。”宗铭同情地说,“毕竟我们结婚离婚得折腾好几个月,你想开点吧。”

“等、等等!”李维斯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而问,“你为什么要同意和我假结婚?你是执法人员,对待这种事怎么会这么草率?只是因为佳玉姐的请求吗?”

宗铭看着他,不说话,少顷忽然露出一个内容丰富的微笑,从冰箱上取下那张留言帖,在最下面写了一行字。

“Perrey.Reeves。”李维斯默念着那行字,“Ming.Zong。”

两个截然不同的签名,第一个是李维斯的名字,和他本人的笔迹惟妙惟肖。第二个显然是宗铭的英文名,和他以往的字迹一样,潦草而峻拔。

李维斯觉得自己心跳莫名有点儿快,看着宗铭的脸,意识有些奇怪的恍惚:“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宗铭打了个响指,站起身来,再次揉了揉他的脑袋,道:“太晚了,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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