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爷和老太太双双回转过来的时候,身在御岛上的燕子恪已是派了人过来接走了大太太和两朵, 燕四少爷一直把大太太送到了船上去, 燕五姑娘却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老太太气了这一场, 醒来后便觉得身子不好,执意不肯再在岛上住着, 令家下即刻收拾东西,当天就要回京去,老太爷也是沉着一张脸, 当下便亲笔疾书一封,让人送去大太太的娘家——孝字大过天, 儿媳妇这简直就是大不孝, 就算是为着燕家生过儿育过女,如此逆伦行径也一样可以将她休回娘家去!……虽然看儿子的意思是不会休掉这个泼妇的, 但总得让亲家知道知道他们的女儿都干了些什么理法难容的事!

到下午的时候燕家人就乘上了回京的船,甚至连重伤在身的杨姨娘都一并被抬了上去, 回到家一番安置, 老太太次日就病倒了,大太太的娘家人接到老太爷的书信后仓皇登门道歉——巨贾也惹不起官家啊, 当初两家结亲时还算得是门当户对, 如今燕家出了两个做高官的,隋家对之就有些仰之弥高了。

老太爷狠狠把亲家教育了一番,末了问大太太的双亲,是要将女儿领回去,还是由燕家安排她去它处养病,隋父隋母哪里肯让女儿回家——就是让她死在外面也不能被休回去给隋 家丢人啊!在闺中时再疼她宠她,那也是自己的闺女,现在,她是人家的媳妇,已经是外姓人了,再说,被休回来的话她自己脸上也不好看啊,娘家就是肯容她,世人能容得她吗?

至于这个“去它处养病”,说不准就是要关去家庙里亦或什么与人隔绝的地方了,就和打入冷宫没什么两样,但也总比休回家来让人背后戳脊梁骨活活戳死好吧,何况隋氏还生了俩儿子,将来俩儿子出息了,总不会眼睁睁看着生母在冷宫里寂寞终老吧?燕家老太爷老太太还能活多少年啊,把隋氏接回燕家去那还不是迟早的事吗!

隋父隋母这么一想也就没多缠磨,反正若是隋氏在燕家有个三长两短,那责任就全都在燕家了,到时候隋家也不会轻轻放过燕家——越是当官的人家就越是注重风评呢!

同意了让燕家把女儿“送去它处养病”,隋父隋母就一脸灰败地走了。

老太太这一生病,晚辈们少不得要在榻前侍疾,三太太有身孕,自是不能让她来伺候病人,二太太要掌家,每天忙得脚跟落不着实地,妯娌俩也就早中晚按着三餐的时间去上房待上片刻,余下的时间全都交由燕五姑娘、燕六姑娘、燕七和燕八姑娘代劳了,少爷们不便总泡在女眷房里,每日也只按着三餐过来请安。

燕六姑娘最是辛苦,一边是生了病的老太太,一边是受了伤的她的生母,每日两头跑,白天在老太太房里,晚上在杨姨娘房里,没几天就戴上了两个大黑眼圈,又因着时值盛夏,天气热得厉害,老太太上了岁数的人,加上生着病,房里不宜放太多的冰,几个年轻姑娘再同着一群婆子丫头挤在房里,那房间几乎不能待人,老太太也嫌热,二太太便安排着几个姑娘轮班来,每天来一位也就够了。

老太太每日在床上躺着,越躺越心烦,一想到自家的长媳就觉得心里头膈应,往日最疼燕五姑娘,现在也不愿理她,跟燕六燕八两个庶孙女又没得说,便只好在燕七值班的时候发发牢骚,燕七哼哼呵呵地应付着,总不能跟着老太太一起说人坏话,后来干脆直接把小十一领到了上房,老太太见着孙子就什么烦心事都没了,躺在床上还逗孙子玩儿呢,可惜小十一嫌她屋里热,待了半天就待不住拍屁股跑了,老太太顿时觉得更加烦躁孤独了。

“你大伯和你爹小时候就这样,”老太太倚在靠枕上和燕七道,“一到夏天就光着屁股满处跑,那时候咱家哪里有这么大的地方这么些的人,就只我一个人带着,天天在后头呼哧带喘地追着两个皮小子,险没累去我半条命。”

燕七想象了一下光屁股的小十一的身子安上一张燕子恪的脸,立刻觉得这只放了一块冰的屋里凉意森然。

“你大伯怎么也不见回来?”老太太说起往事就想念儿子了,“就算是在御岛上,也能请个假回来看看啊!自家老娘都病得下不了地了,竟是连个信儿都不往回带!”

燕七端着银耳羹上前喂老太太,顺便堵老人家的嘴。燕子恪当然是没法子回来,这会子御岛上的全体大臣别说能离岛了,就是回到岛上各自所居的住处恐怕都不能——皇上有的是借口把大臣们拘在别宫里,目的当然就是为着逼出毒瘾发作的人,顺便趁着这个机会彻底搜查每个人的住处,燕子恪要协助皇上办这件大事,甭说自家老娘病了,就是老娘蹬腿儿了,他也回不来。

不需要到老太太房里值班的时候,燕七要么在家中看书,要么出门找陆藕或武玥玩,武玥仍自沉迷于玩侄女的游戏里不能自拔,燕七携着小十一和陆藕登门的时候她拄着个拐正在燕二姑娘的房里围观丫头婆子们给小家伙洗澡。

“荻姐儿仿佛比上回见着时又大了些。”燕七挟着小十一和陆藕也凑过去加入围观行列。

武家这一代的女孩儿名字都从草,武荻这个名字是武老太爷亲自取的,音近似于“无敌”,大概还在为着武琰这个他最疼的孙儿丢了一条手臂的事而感到心疼和遗憾。

小小的武荻一脸生无可恋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好几双手摁在水里揉来搓去,小十一在燕七怀里居高临下好奇地看着她,看了一阵,伸手一指:“光!”

“……”这个字眼这个语气怎么这么耳熟?燕七不由想起了一些被马赛克住的画面,抱着小十一走到了一边去和燕二姑娘说话。

燕二姑娘已然知悉了燕大太太的事,此时此刻却是神色平静地坐在临窗的炕上,伸了胳膊将燕七怀中的小十一接了过去,问了他几句“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喝蜜水”,小十一一边摇头一边从怀里掏了两颗松子出来递给她,试探地道:“吃不?不吃。”

替他二姐回答了之后,就回过头来让燕七给他剥了这两颗松子吃。燕七才刚喂他吃了,武玥就一瘸一拐地过来把他抢了走,说是要和荻姐儿凑堆玩耍去。

临窗炕上剩下了姐儿两个,燕二姑娘垂着眼皮抿了口茶,轻声道:“可知我母亲去了何处将养?”

“大伯说他有个朋友通医,五枝的医术就是那朋友教出来的,住在距京都百十来里之外的一处小村庄,那里山明水秀景色怡人,日常也少有外人打扰,颇有几分桃花源的意境,大伯母去了那边可以由那朋友的妻子帮忙照料,有个病有个痛的也不用发愁,平日里还能请那位朋友给用药调理着,大伯另派了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两个小厮一并跟去,大伯母的生活起居方面都不必担心,钱也是够花的。”燕七宽慰燕二姑娘道。

事实上山明水秀风景好没错,但却是没有什么懂医的朋友,派去的丫头婆子和小厮也都孔武有力会功夫,强制戒毒时没有一把力气可是控制不住毒瘾发作的人的。

燕二姑娘闻言轻轻地叹了口气,道:“这世间最难做到的事,就是‘舍得’,有太多的人不肯舍,到头来却什么也得不到……有舍才能有得,现在舍了,未必不是好事。”

“二姐总是这么通透。”燕七道。

燕二姑娘却是笑了笑,道:“并不总是。我以前什么样子,你难道还不知道?过于要强,过于钻牛角尖,过于齿少气锐了,那时只认为自己清正端方,却不知实则是狭隘逼仄,以为自己可以改变时弊,实则自己却成为了另一种弊端。怨不得当初选定了你姐夫时,爹一口便应了,出嫁前那晚,爹便和我说,同意让我嫁给二郎,不仅只为着对方人品优秀能力出众,亦为着二郎这样的胸怀气度,正能够磨圆我的棱角,拓宽我的心胸,提高我之境界,而事实正是如此,方才所谓的‘舍得’一说,也是二郎开解我的原话,有时候不被人拉到一个从未去过的高度,你就永远不知道以前自己的立脚处有多低微。”

“好了,你这话我已经一字不落地背下来了,等姐夫回来我就学给他听,我就这么静静看着你们高调秀恩爱。”燕七道。

燕二姑娘在她手上拍了一下,端起杯子喝茶。

大太太的事才一爆出来,就已经有人将事情悄悄支会了她,当时她便心急着想要赶回燕家去,却是被武琰给拦了下来。

武琰这样聪明的人,做了燕家女婿之后也没有少往燕家去,去了几回便看清了燕家这些人之间彼此的关系,尤其是老太太对大太太,以及大太太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为人和心态。

“爹和娘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武琰回到家关起门这样和燕二姑娘说,“娘是遍地锦,爹是凌霄竹,一个依地而生,一个望天而长,遍地锦若要缠在竹身上,是会被连根拔起的,凌霄竹若要低头与遍地锦并生,那就要拦腰折断了。”

燕二姑娘又不是愚钝的人,武琰说的她又何尝不清楚,身为儿女,她既不可能一味偏着爹,又不可能完全偏着娘,哪个儿女不希望父母恩爱鱼水偕欢?可事实上她的父母却是永远做不到这一点,诚如武琰所说,两个人若非要纠缠在一起,要么断根而死,要么折腰而亡。

谁都没有错,错的只是遍地锦遇到了凌霄竹。

这一次母亲许是因各种各样的压力积累在身上有些承受不住,所以才失态爆发,暂时离开燕家去往他处住上三年五载也好,老太太不喜她,那就离得远一些,也少受些冤枉气,中馈权只是一种承担,并不是一种利益,许多主妇都将这项权力看得太重了,至于母亲和父亲,既然从一开始就是错,又何必非要勉强两个人浓情蜜意,能做到相敬如宾就已足够了。

燕二姑娘一直都是很理智的人,听了武琰的劝,过后也就想通了,舍不下权力与欲望,就得不来洒脱与超然。

燕七也能感觉得到燕二姑娘嫁了武琰以后着实变了许多,更加恬淡也更加圆融了,而这并不仅仅是武琰的功劳,更根本的原因是燕二姑娘聪明,理智,善于思考,勇于改变。

归根结底,能改变生活和命运的人不是别人,而是你自己。

“瞧,说曹操,曹操到。”燕七偏脸从窗口看出去,正瞅见武琰迈进院门。

“怎么这会子回来了?”燕二姑娘觉得奇怪,和燕七一直从炕上下来,见武琰进了门便迎上去,一群人乱七八糟的打了一通招呼,武琰微笑着一一应了,先去抱了抱女儿,又抱了抱小十一,而后才过来和燕二姑娘说话。

“今日无事,我便回来得早些。”武琰和妻子道,“十六叔让人从南边带回了几箱土产,你看看怎么打点。”

燕二姑娘和燕七说了一声便出门去了,武琰这才望向燕七,低声道了一句:“涂家反了。”

——涂家果然反了!

可这个时候他们要拿什么反?难不成河西有涂家养起来的军队?那河西总兵程妥不是一直在盯着涂家吗?涂家有兵在河西的话,他能发现不了?

仿佛知道燕七在想什么一般,武琰又沉声道:“河西总兵程妥,遭涂弥箭杀。涂家私养的军队一夜间遍布全城,总兵府瞬间沦陷,河西军群龙无首,由参将带军与侵占了瑶城的涂军展开厮杀,从昨晚事发到现在,共计三战,三战河西军皆败。”

“涂家的军队是怎么进得城去的?守城的没有任何人发现异样吗?”燕七问。

“怪就怪在这一点,”武琰沉思,“瑶城是河西地区的商贸大城,平日往来客商众多,也不至整支军队混进去都没人发现,且兵器何来?甲衣马匹如何运入?这些疑点怕是要等那边再传来战报才能知晓。”昨晚才刚事发,到现在也只来得及报出涂家谋反的消息。

谋反,那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燕七偏头看了看窗外,家事国事天下事,某人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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