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故事总是充斥着血汗泪水与悲壮, 几个一年级的小队员甚至悄悄地红了眼睛,高年级的大男生们亦不由跟着元昶的讲述时而凝重, 时而愤怒, 时而唏嘘, 时而激昂。战场, 永远是热血儿郎最向往的地方, 只因那是一腔抱负得所偿的荣耀之地, 可今日所听到的这些故事,让从小做着沙场梦的少年们体会到了战争的残酷与惨烈,十多年的执着忽然产生了动摇——比起荣誉加身,比起自证价值,他们宁可不要战争, 他们宁可自己和身边的朋友一生只为衣食住行碌碌奔忙。

桌上的酒下得很快, 元昶口中未加任何修饰的故事反而更易令人身临其境,故事里的人吃肉喝酒,大家便也吃肉喝酒, 故事里的人举刀杀敌, 大家便也肌肉贲张满身杀气, 情绪跟着一起一落, 一敛一扬,不觉间外面已是华灯初上,夜色正佳。

逸兴阁的客流这个时候才正到波峰,又赶着是日曜日,整条画舫瞬间就已爆满,饶是如此还有客在不断进门,有不少人只能等在外面的甲板上,待里头有客吃完了才好再放进一批人去。

越是忙的时候就越有人来添乱,掌柜的正应付客人应付得满头大汗,便见着一位满身穿得金光灿烂的公子哥儿摇着扇子迈进门来,身后乌泱泱跟着一大伙五大三粗貌似他的家下的人,进门便叫:“给我家爷赶紧收拾个雅间儿出来!”

掌柜的一行擦汗一行陪笑:“爷,楼上雅间儿已经满了,要不您先……”

“满了?!”粗壮的家下牛眼一瞪,“让他们腾出来!我家爷今儿就要在这儿吃饭!”

掌柜的一听就头大,有钱有势了不起啊?!……是啊,就是了不起……唉,有钱是大爷,有势是祖宗。愈发作小伏低地陪笑说好话,奈何祖宗根本不理,直接带着人就往二层雅间区走,扇子一合,指着其中一间,惜字如金,只用眼神说话。

“我家爷次次来都是这一间,你赶紧让里头的人离开这儿!”下人立刻冲着掌柜喝道。

“这这这——”掌柜的快要急哭了,还待再拦,却早被那公子哥儿一脚踹开,身边家下见壮立时一涌而上,直接撞开那门就硬闯了进去。

这雅间里的客人倒是不少,足足占了四大桌,满桌酒菜吃喝正酣,见门被撞开不由齐齐停下来向着这厢看,每个人的脸上不明所以地带着澎湃的杀气,直让冲进来的这伙人不由打了个寒颤——这……怎么回事?

双方定定地互相盯视了片刻,壮丁们有点发虚:这伙小子明明年纪不大,怎么这股子杀气倒像是才刚在战场上杀了千儿八百的蛮子似的?!难道踏马的是塞北军的儿童团长大啦?!

一伙人不敢冒然行事,不由转头去瞅自家主子,等着他示下。

这位公子爷之所以这么横,当然也是有原因的,家里财大气粗不说,关键家里的亲戚还是当朝某国公……所以他不认识别人也认识元昶,定睛看时正瞅见元昶在那当间儿坐着,一手正端着酒碗,另一手指间夹着根鸡骨头,手肘支在桌上,歪着头淡淡地看着他,这一对上目光,公子爷的俩腿就是一软。

当今最得皇上宠的小国舅爷啊!小时候大闹天宫就得宠,如今杀敌载誉归来就更被上头宠上天了,谁惹得起啊?!谁敢惹啊?!

公子爷脑门上溢出汗来,正拼命想着借口怎么把这事儿圆过去,就见那小国舅爷指尖微动,用夹着的鸡骨头冲着他挑了一挑,翻译成人话就是:“滚。”

公子爷如逢大赦,借口也顾不得想了,抓起自个儿的衣摆调屁股就跑——生怕踩着衣服摔在屋里跑不出去,后头的家下一看主子扔下他们自个儿蹿了,哪儿还敢再多留,也一窝蜂地挤了出去,剩下在壮汉中凌乱的掌柜缓了半天神儿——什么情况啊这是?那伙人气势汹汹地闯进来,结果看见杀气腾腾的这伙人,然后那伙人就被吓跑了……连忙一边道歉一边将这雅间门关上了。

“……刚那伙人要干啥?”青肿着眼圈的锦绣兵甲纳闷儿地问。

“谁知道。”大家说,“继续讲继续讲!”催元昶。

元昶把鸡骨头扔在桌上,喝了口碗中酒,道:“之后我们便使了个调虎离山计,将蛮子的主力引去了东边……”

一伙人吃喝说笑到华灯初上,而后由逸兴阁出来,却仍未尽兴,于是拎上几坛酒,租了几条船,直接放飞自我游起夜湖来。

崔晞却不好在外久待,乘了车先行回去,燕七原也想回,却见燕四少爷已是喝了个七分醉,又不肯过早回家,只得也跟着留下来,免得这位回家的时候连路都不认得。

一帮带着醉意的大小伙子们到了船上就彻底嗨了,被故事激起的一腔豪情无处发泄,就全都挥洒在了这几条可怜的船上,嚷嚷着要比划船,以湖中的月亮为终点,最后到达的要罚酒,然后就开始吭哧吭哧地奋力划桨争先恐后起来。

燕七已经放弃了跟一群醉鬼讲“月亮走,你也走”的道理,坐在船尾享受仲夏夜的湖风月色,任这伙醉鬼把船在湖上划出各种风骚诡异的s型轨迹。

醉鬼们划了好久始终也追不上湖面的月亮,有人扯着嗓子喊起来:“弟兄们!冲啊!干死蛮子!保家卫国!”

“冲——”

“干死蛮子——”

“保家卫国——”

“杀杀杀——”

湖面上爆发出荡气回肠的呐喊,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正在单方面如火如荼地进行中……

战争结束时,我军零折损大胜,众人虽然累得汗流浃背,却也无比欣慰地相视而笑,夜风掠湖而来,吹起发丝袍角,一襟豪情,满腔热血,终于得了个圆满。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不知谁起了个头,扯着破锣嗓唱起歌儿来,引得众人纷纷应和,“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细听之下五音全的没几个,调子跑得也是各辟蹊径,然而却是个个乐在其中,全情投入,“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月光万顷落湖面,湖波又将这月光揉碎了扬起来,映进少年人清澄单纯的眼睛里,青春的美好就全在这儿了。

元昶竖着耳朵,从这一大团听着乱七八糟、实则咬字又很整齐的声音里找出了一道清舒又动听的嗓音,不由转回头去看它的主人,见比月光还动人的脸上沉静安然,漆黑的眸子此刻亮如点星。

元昶咧嘴笑了起来,转回头,突然粗着嗓子强力插入这团歌声,豪犷的声音登时随着湖波一圈圈一沦沦地震荡了开去,“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众人被这豪放感染,竞相调高了嗓门,爆炸式的歌声轰然扩散,吼着吼着竟听见远远的湖岸上有着一伙人也在高唱着呼应,举目望过去,似也是一群喝嗨了的年轻人,正坐在岸边脱了鞋袜泡脚戏水,还有人扬手冲着这厢挥动,仔细看了看,里面的人无一认得,而这也并不妨碍两拨醉鬼隔湖撩骚飙歌,转眼已经从《满江红》飚到了“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直到两拨人都飚不动了,岸上的人渐渐散去,湖面的人也开始迷迷糊糊地把船往回划,七扭八歪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回到岸上,醉醺醺地找到各自的马就要回家,武珽、元昶、萧宸和燕七是一伙人里最清醒的几个,武珽自律性极强,喝到恰恰好就不再喝了,元昶却是和骁骑营的大兵们混出了海量,萧宸属于说不喝就不喝型,别人再灌也灌不到他,燕七跟着大家喝了几杯,后面再有人想灌她,全都被元昶挡下了。

武珽便安排着将顺路的人分好组,挑出个略清醒的让把这些人安全送到家——就算是综武出身,也毕竟个个都是官家少爷,安全问题可是重中之重。

于是萧宸负责送一组回家,武珽自个儿负责送一组,另还有其他两组都安排好了人,剩下的就是元昶、燕七、燕四少爷、柯无苦和两个锦绣兵——连孔回桥都已经醉成了一只软趴趴的兔斯基。武珽便问这几个:“你们几个顺路吧?”

“顺路。”元昶道。

“那正好……”武珽说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什么,眉毛扬了扬,看着元昶意有所指地笑了。

怪不得这小子要选逸兴阁,只有从逸兴阁回家,他和燕小七才会顺路。

士别三日啊……这不动声色的心机连他武珽都没能及时看破。

“那就这样吧,”武珽笑着上马,“这几个就交给你了,别借酒生事啊。”故意把“生事”二字加了个重音。

“少操那闲心。”元昶上马,同着燕七他们几个取道回家。

燕四少爷和柯无苦他们已经是酩酊大醉,方才又吼了半天,这会子早就疲累得昏昏欲睡,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半梦半醒,燕七和元昶不得不把这几位的马用绳连在一起,然后一个在最前领路,一个在最后盯着,挨个儿把人送回家。

送到最后就剩下了燕七、燕四少爷和元昶,燕四少爷已经伏在马背上睡着了,元昶便牵着他的缰绳,燕七则在燕四少爷的另一边,三骑并肩而行,夜风里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幽幽淡淡的茉莉花香,在街两畔青纱灯笼的掩映下愈发清恬沁人。

“身上的伤没落下疤吧?”元昶目不旁视地问燕七。

“没有,皇上给的都是好药,一点痕迹都没留下。”燕七道。

“你的内功练得怎么样了?”元昶听燕七说过这事。

“天天坚持着练呢,只不过诚如我爹所说,内功比硬功夫要难练得多,可能数个月过去也看不到什么长进。”燕七道。

“确实如此,而且你这个年纪才开始练,已经有些晚了,等练成的时候估计得到三四十岁了。”元昶道。

“……你是专门为了打击我的吗请问?”燕七无语。

“实话实说而已,免得你过于乐观。”元昶咧嘴笑了一下,“不过慢也不要紧,就算不为了和人干架,起码也能强身健体,少得病少受罪。”

“说得是,不过真的这么管用吗?你练了内功之后有没有得过病?”燕七问。

“得过。”元昶道。

“咦?受伤不算啊,就是正常的得病。”

“嗯,就是正常的病。”

“什么病呢?”燕七问着,心说真要连普通的小病都预防不了我要这内力还有何用啊?

元昶终于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而后又扭回去,只用嘴型道了一句“相思病”——当然是不能给燕七听到的,拿话岔开她的问题:“你的内力是跟你爹学的?”

“是啊。”燕七道。

“他最近天天住大营,怎么教你?”

“咦,你去找他了吗?他不在的时候我就自己练呗。”

“嗯,我隔三差五都会去京营里转转,我骁骑营的弟兄们现在都被并入京营了,归你爹管,我常去看他们,自然也能见着你爹。”

“这样啊。”

“你爹还没有完成答应我的事。”

元昶指的是让燕子忱教他的那件事。

“他现在的确很忙。”燕七道。

“所以他在京营带兵操练的时候我就会去找他,只有那个时候他才有时间教我。”不成想元昶居然到现在还在坚持着此事。

“那你加油学。”燕七道。

“你呢?”元昶看她。

“嗯?”

“我来教你内功怎么样,”元昶把目光放到正前方,仿佛不看燕七就不会遭到拒绝一般,“每天中午放课后,还像以前一样在书院吃,吃完我教你练内功,虽然比不得你爹造诣深,但好歹我也是从小跟着名师学的,呼吸吐纳都是最正宗的教义。”

“我倒并不是很急于练成。”燕七道。

“不急吗?”元昶转过头来看着她,“这么快就忘了这次你这伤是怎么受的了?你所能做的也只是把武玥放在树上,然后自己去和对手拼命,你要知道,女人再怎么强,受于先天限制,也不可能强得过男人的力量和速度,这次是有树有林,你手上也有箭,万一下一次什么都没有呢?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放心得下手无缚鸡之力的燕九?放心得下把你当掌上珠的你大伯?燕小胖,你不是那种什么都去指望别人的人,但如果想要一切靠自己,起码得让自己能够靠得住才行。我再问你一遍:为了你的家人,你要不要每天都能学到新的内功要点?”

“……”燕七觉得元永日同学完全已经可以去日天了,这一番话下来简直让她认为自己要是不跟着他学内功就是对不起家人的不孝姐和不孝侄女了啊!太特么会说了这位同学!一击就戳中要害,知道家人才是她心之所系,而且人最后一句还问得格外巧妙——“每天学到新的内功要点”,意思是虽然你也可以跟着你爹学,但你爹太忙,十天半个月的见不着一面,你就只能一直在练习内功的某一个台阶上停留,而你若跟着我学,每天都可以学到新的姿势,每天都可以向上登上一阶,这难道不好吗?这难道没有吸引力吗?你学内功不就是想要更好地保护家人和朋友吗?你难道不想尽早做到这一点吗?

“好吧我学。”燕七败倒在元同学的超强话术之下,瞑目前不死心地问了他一句,“你这都跟谁学的啊?”骁骑兵那些大老粗里有这样的话术精英吗?!

元昶扬唇一笑:“忘了吗傻小胖,我可是一直在看兵书的。用兵之术,同样可化用于平常诸事,人生本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战争。”

“麻蛋,我能不能收回刚才的话,我是和平主义者。”燕七道。

“晚了,临阵脱逃按军律当斩,脖子伸过来。”元昶冲她勾手指。

“那么从明天中午开始学?”燕七问。

“……嗯,明天中午。”元昶道。

燕七:“能保证我在今年过年之前学会飞檐走壁水上飘千里踏雪不留行吗?”

元昶:“(-i_- )”

燕七:“蜻蜓点水草上飞总可以吧?”

元昶:“(=i_= )”

燕七:“鹞子翻身蚂蚁上树呢?”

元昶:“来来,你过来。”

燕七:“吓唬谁呢,你难道以为我是那种胆大的人吗?!”

元昶:“……”

燕四少爷:“哈哈哈哈哈!雪月你跑顺拐了快停下!”

燕七元昶:唾嘛的马跑顺拐那得是什么姿势啊,能不能做些正常点的梦!

梦也好,现实也好,反正这个梦一样的夜晚好得不像样。元昶不自觉地翘着唇角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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