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当晚来了几个人被人影光效吓跑后, 一连好几天都没再有什么动静,燕九少爷让燕宅的家下们把家具用物等全都搬回了原处, 除了一排厢房用来继续放尸体, 其他屋子都恢复做了原样。

“姚立达再若要动手, 大概就会是直接来明的了,”燕九少爷道,“我们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然而院里的瞭望台却一直没有拆除, 仍旧每天一班六人地轮流监视着周边的动静。

当厢房里的尸臭味儿已经快要遮掩不住的时候,燕子忱在一个清晨带着十几名亲兵光明正大地迈进了燕宅大门。

“老大回来了!”张彪兴奋的声音直接覆盖五进院的上空。

“穷他娘的喊叫什么!”燕子忱劈头先骂他,“让他们娘儿几个多睡会儿!”

张彪嘴一咧笑起来:“太太少爷小姐他们早就起来了, 就知道你今儿要回来!”

“嗬?”燕子忱扬起眉头往里头走,“家里是掳来了个神算子吗?谁说的我今儿会回来?”

“大少爷呗!”张彪得意地笑。

燕子忱闻言哼了一声,直管大步往里头迈,带来的亲兵不敢进内宅,就都留在了第一进院。穿过一套院子,再穿过一套院子, 目不旁视地一路穿进去, 然后就看见他家闺女立在第四进院的门口, 穿着他还从未见她穿过的女装,芙蓉衫,碧水裙,腰间一束白藕绦,发丝清爽绾在脑后,插一支莲子头的青玉簪,面白唇红的一张脸儿,像极了凌波的水仙。

我闺女。

燕子忱大步过去,一把捞起他闺女就往肩上扛,“快住手……”他闺女这一声被“砰”地头撞门框声打断,燕子忱赶紧又把她放了下来,伸手罩在她头上:“磕哪儿了?”

他闺女不想和他说话并向他扔了一个后脑勺。

进得院子,满院子的仆妇们都是一阵欢叫:“老爷回来了!”

这就是他们的当家人,天一般的存在,谁都无法取代。

燕二太太的身影第一个出现在上房门口,怀里抱着小十一微微笑着迈出来,她的身后是燕九少爷,面无表情地揣着手,慢吞吞地跟着迎到面前。

“辛苦了。”燕子忱伸手拍在燕二太太的肩上,而后在这纤柔的肩头上轻轻握了握,另一只手将小十一接过来,瞪着眼睛打量他。

小十一很不高兴,显你眼睛大是怎么地?!也瞪起眼睛来瞅着他,上下嘴唇一挤,边吐泡泡边骂他:“b——b——b、b、b、b、b-box——”

“说的是他娘的哪族话。”他爹并不欣赏这节奏,把他塞回燕二太太手里,目光落向大儿子,父子俩的视线对在一起,却都各自淡淡的,谁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旁边燕七和燕二太太对了个眼神,双双一耸肩:管不了,今世的父子都是前世的仇家,男人的世界我们不懂。

仇家们啥话也没说,燕子忱只管一伸手兜着闺女的后脑勺率先进了上房,下人们也是相当知机,上了茶后就一个不落地退了出去,留下这一家子久别重逢叙亲情。

“说吧,为何会搬到这儿来。”燕子忱开门见山先问这事儿。

“你的暗卫没告诉你么。”燕九少爷倒是搭了腔,淡淡地瞥他一眼。

“废话,老子他娘的成天到处跑着打仗,暗卫去哪儿告诉老子!”燕子忱都不带否认的,只管瞪这个一肚子心眼儿的小王八羔子,“看书看他娘的魔怔了,当暗卫都是神仙不成!”

“好好跟孩子说话。”燕二太太在旁边听急眼了,拿眼刀剜她老头。

“爹你还真偷偷包养着人呢啊,这么厉害。”燕七道。

“……”这个“包”字为什么听起来别扭……燕子忱一听他闺女说话嘴角就翘起来,“这事莫要让外头人知道,将来回京应了景儿,免不了要遭诟病。”

“放心,你不让我说的我几时往外说来着?”燕七道。

“……”这话好像一语双关啊……燕子忱装凶地也瞪他闺女一眼,被她这么一搅和,他也懒得再追问搬家的事了,这事就算不问他也猜得到是怎么个缘故,姚老狗算是嫉恨他嫉恨得狠了,一遇到与他相关的事,老畜牲整个人就变得疯狗似的不可理喻,好歹也是叱咤塞北近二十年的枭雄了,据说当年刚被派到塞北来的时候也是一心一意地镇守边关抵御凶蛮的,只可惜在权力与私欲的巨大诱惑面前,年轻时的一腔鲜血就被慢慢地腐蚀得既黑又臭了。

“让他们收拾东西,今儿就搬回去,我让手底下的那帮小子过来帮忙。”燕子忱道,既然他没死,游击将军府当然还是他的。

“这次回来你能在家待几天?”燕二太太问他。

“三五日吧,军需耗损严重,回来做做补充。”燕子忱道。

“武伯伯他们呢?”燕七问。

“还在外头巡弋。”

闲谈了几句,燕子忱就让人进来搬家,也是雷厉风行得很,结果亲兵们一进来就发现根本不用多等,家伙事儿早就打包好了,直接抬上就能走,张彪不由再一次佩服大少爷的预见性,家里有着这么一位聪明人真是事事省心又省时。

“这位是大理寺卿家的四嫡孙崔晞,望远镜和轻箭就是出自他手;这一位你见过,萧宸,京都指挥佥事家的公子。”燕七正在上房里给她爹介绍家里的两个客人。

那二人向燕子忱行礼,燕子忱点了点头:“都是少年才俊,小七很会交朋友。”

说客气话还不忘顺带夸他家闺女。

“那望远镜确是好东西,崔贤侄若不介意,不知可否将制作的方子交给我?”燕子忱望向崔晞。

“方子本就是小七给的,非我所有,”崔晞微笑,“我稍后便将详细的做法写了单子交给燕二叔。”

“有劳了。”燕子忱道,转而又望向燕七,“还有你那什么反曲什么复合什么滑轮弓,也把制作方法告诉我,派得上大用场。”

“你可以称它为‘燕子轻弓’。”燕七顺嘴就给这弓起了新名字。

燕子忱哈哈一笑:“你这弓若是推行出去,说不得也要上史册。”

“咱俩能挤在一本书里吗?”燕七问。

“必须能!”燕子忱笑。

有了燕子忱带回来的那些真正的彪悍大兵帮手,燕家人很快就搬回了长河街落日巷的宅子,这宅子自他们离开后也根本没人住,仆妇们只花了小半个时辰便里里外外清扫干净,只不过重新布置家具和生活用物就要花费许多时间了。

这座宅子比不得琵琶巷那座宽敞,大家只得挤着住,而处理琵琶巷那宅子里已经开始变臭的尸体们的任务也终究是落在了燕子忱头上,“小王八蛋!”燕子忱一边骂一边让手下们弄了几辆牛车来把尸体运了出去。

外头的形势目前如何,燕子忱没有说,众人就也没多问,难得燕家一家人团聚,崔晞和萧宸都不作打扰,两个人住在西厢房,将门一关谁也不出来。燕子忱洗了个澡,换上了一身家常衣袍,这也是燕七头一回见他穿军装或劲装以外的衣服,藏蓝色的棉麻袍罩在身上,如此柔软的料子也柔化不了他通身的那股子又硬又痞的气质,这会子大马金刀地坐在燕七房里的炕沿上,歪着身子看她在旁边的炕桌上画那燕子轻弓的制作示意图。

燕子忱不愧是名军事家和武器专家,燕七讲的这弓的制作原理他是一听就懂举一反三,最后将图纸收起来,探过身子望住燕七:“过不了多久,咱们便要和四夷联盟来场真正的大战了,我和老武们这些日子专挑着蛮子们的重要据点游击作战,武长刀爷儿俩把鞍靼的四王子给干死了,骁骑营破了骨貊最大的据点,姚立达和蛮子之间已经再无半点重修旧好的可能,眼下他已是被逼到了不打也得打的地步,而只要一开打,朝廷动手的机会就来了。”

“我觉得这话与其让我转述给小九知道,不若你直接把他叫过来旁听啊。”燕七道。

“我看你是想捱揍了!”燕子忱道。

“压寨夫人。”燕七道。

“也是,那就叫他过来吧。”燕子忱道。

燕九少爷慢吞吞从外头迈进屋来,正听见他姐在那儿一本正经地发问:“姚立达是怎么做到这么多年和蛮子边打边暗中相好的?他这是图的什么呢?”

“哼,你以为打仗就只是单纯地为着什么荣誉什么家园么?”燕子忱抱着怀靠在炕头柜上,“兵士们的命在姚立达这种人的眼里根本不值一提,蛮子那边也好不到哪儿去,表面上打打闹闹,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乌犁这些年内部斗争不断,为着各自利益,免不了来找姚立达谈交易,姚立达为什么总要让这边境连年小仗不断?那是因为一旦无仗可打,朝廷正可有理由将他手中的兵符印信收缴回去,以借机裁抑他手中之权。”

“那么乌犁人配合姚立达连年打仗的目的呢?”燕七问。

“记得我曾告诉过你姚立达手中有两座铁矿么?”燕子忱看着她。

“所以姚立达是在向乌犁人贩卖兵器,以牟取暴利。”接话的却是燕九少爷。

燕子忱总算向他瞟过一眼来,淡淡道:“乌犁内部各派系间斗得你死我活,一厢从姚立达处购买军需扩充自己一派的实力,一厢将内斗战败者打发上战场,借姚立达的手除掉,如此既可以逸待劳,又不会令自己的百姓起疑。权利熏心之下,兵士们的性命微如草芥,姚立达尝到了甜头,自此一发不可收拾,双方也因而达成了默契,乌犁这些年忙于内斗,暂时按下了觊觎天.朝的野心,今年新王上位,内斗渐渐平息,这颗野心,便又跟着死灰复燃了。”

“怪不得姚立达这么恨你,你到这北塞来是实打实跟人干仗的,这可不等同于断人财路了,人不恨死你才怪。”燕七道。

燕子忱哈哈一笑:“只可惜这老畜牲狡猾得很,私造兵器贩卖兵器这件事做得让朝廷一点证据都捞不到,他在这地方经营了近二十年,朝廷的手伸得再长,伸到这塞北来也只有摸瞎的份儿。我到了这儿也是明查暗访花了好几年才把姚立达这些勾当摸出了个大概,而想要找到一个能破坏他与乌犁人之间平衡的契机,也是这一次击杀那达力才有的。”

“乌犁人想必也早就想中止这个合作了,”燕九少爷淡淡道,“然而以他们一族之力又恐不是姚立达的对手,于是撺掇着山戎、鞍靼和骨貊组成了联军,一边假意暗中继续与姚立达进行军需交易,一边也在耐心等着一个撕破脸的契机。”

“姚立达又何尝不知乌犁人的心思,若不出我之所料,只怕这老畜牲也在同时向山戎、鞍靼和骨貊暗中出售着军需!”燕子忱冷笑,“别看四夷组成了联盟,实则哪个心里头没有自己的小九九?若是听说乌犁人在向姚立达购买兵器,另三族又岂敢掉以轻心,今日是友,明日便可能是敌,战争就是这么无情又功利。

“姚立达便是利用了这四族之间彼此戒备的心思,既牵制了乌犁人,又能继续翻着番儿地捞银子——至于把蛮子供得兵强马壮会不会对天.朝造成更大的威胁——呵呵,这便是这老畜牲这么多年来再怎么恨我也没有真正下杀手的原因之一。

“有我在塞北,他就等于有了一层保护墙,因为他知道我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任蛮子攻入边境的,能捞钱时,我是他的眼中钉,危及性命时,我又成了他的救命草,所以姚立达既恨我又不能杀我,于是只好恶心着我又不敢真正逼急了我。

“而这一次武家军的到来,让他有些疲于应对,武家军是来接替我在塞北的位置的,那么我对他来说也就彻底没了用处,所以才会故意断了燕家军的粮,才会在断粮数日之后把我们扔去蛮子的阵地打硬仗。

“这对于蛮子来说无异是姚立达送他们的一份大礼,蛮子想要我的人头可是想疯了,只不过让姚立达和蛮子都没想到的是,老子的军队续上了粮,更没想到的是,老子还有一个用箭如神的闺女。

“姚立达一步用错,满盘皆毁,而乌犁人也没想到好容易等来的这个撕破脸的契机代价如此惨重,这仇恨既在我的身上,也在姚立达的身上,因此乌犁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与姚立达合作,姚立达也不得不与四夷联盟死磕到底——只要把姚立达卷进真正的战争里,许多事就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

“而姚老狗永远想不到的是,”说至此处,燕子忱慢慢翘起唇角,这笑容像极了燕子恪,“从押粮军出发的那一刻起,有些事情就已经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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