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的拉力再强,也终究不如弩。”燕子忱看着自己这个与众不同的闺女, 此刻爷儿俩正在燕家军的武器帐里挑弓箭,“哪怕是与拉力最强的弓比起来, 弩的射距与精准都要高出一筹, 你若想隔空射杀那达力, 至多只能在距他百步之外,这样的机会根本不可能出现。”

他闺女在那里一张一张地试着弓,不紧不慢地问他:“燕子连弩的射距有多远呢爹?”

“燕子连弩有两种, 一种是可携式轻弩,此种弩射距略短,另一种是带弩床的重弩, 射距四百步。”燕子忱道。四百步就是六百米,已经是极为强劲的重弩了,并且这弩还要靠机械张开,人力是万万做不到的。

“可是姚立达不是不许你们擅自进入蛮子的战地与之开仗吗?”燕七道,“四百步的话,距蛮子战地有些近, 除非是真正的开打, 否则在四百步处射完就要立即回撤, 带着这样的重弩实在很不方便,怕是用不了多久就要被蛮子追上,就算蛮子追得慢,也要防着他们在追击的过程中背后施箭,蛮子有弩吗?”

“有虽有,但射距比不上燕子连弩,至多二百步就顶天了。”燕子忱双手抱胸立在闺女身边,一边看着她挑弓一边认真地同她讨论。

“那么就是说,我们在四百步处射完就要立刻带着重弩撤离,与追击来的蛮子至少要保持二百步以上的距离,带着重弩跑路的话,能始终与蛮子相隔二百步吗?”燕七问。

“不能。”燕子忱伸手用指头敲敲只顾挑弓看也不看他的闺女的脑瓜子,“你的办法是什么?”

燕七扭脸看向她爹:“我只需要一匹最快的马,和一个能驮着我的最好的骑手,用弓,在七百步外,射杀那达力。”

“八十斤的弓?”她爹不抱胸改插腰了,“你这牛可是要吹上天了。”

七百步,一千多米,人力拉开的弓怎么可能做得到!

“眼前的这些弓当然做不到,”燕七最终挑中了一张令她满意的八十斤的弓,转过身来看向她爹,“但是,我改一改它,它就做得到了。”

“怎么改?”她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再改也是人力弓,不可能射得了那么远!

“书上说突厥人有一种弓,最远射距约五百四十步,”燕七道,“而教我射箭的师父,同时也是一位制弓大师,将古往今来各国各族的制箭之法融会揉和,又将这一射距提高到了七百步。”

燕子忱探下肩来,深且黑的眼睛望进闺女眼睛里:“你的师父叫什么名字?”

“他的绰号叫山神,本名的话我也不太清楚。”燕七道,“他已经过世了,但是制弓制箭的方法,还是教了我一些,其中就包括这种超远射距的弓,可以称之为‘飞弓’。”

飞弓,是燕七那一世的师父,也是将她收养起来的父亲“山神”的独门发明,那一世在世界上流行的也有飞弓这一种类的弓,然而都不如山神所制的弓,山神制出的飞弓,结合了土耳其弓专用来射远的一个弓种flight bow的技术与现代其他优秀种类的弓种的技术,将射程提高到了极限的一千一百多米,但——这样的弓箭,其作用也只限于单纯地射远而已,想要射杀人?那是天方夜谭。

“飞弓就算射得远,想要伤人,只怕是做不到。”燕子忱不愧是位战斗家,果断地得出结论,“况且不要忽略一点——那达力身上可是穿有铁甲的,百步距离用弓都未必能一击令他致命。”

“有铁甲没有关系,因为铁甲护得再严,也不可能护得住双眼。”燕七道。

燕子忱看着自己这个千帆过尽水无痕的小闺女,她要在千米之外,箭射那达力的双眼!

“要想射得远,箭就必须得轻,飞弓所用的箭支须特制,其重量只相当于一根木筷。”面前的姑娘仰着脸看他,面容平静得近乎冷酷,“弩的有效射距虽远,但有一个最大的弊端,连发的时候无法精准地调整指向的目标,我所说的精准,是指每一击之间的距离在毫厘之间,这一点弩做不到,而人力使用的弓却能做到。连弩可以一次连发十支,人力弓出手快一些,也可以达到连发的效果,所以这一次射杀那达力的计划,不是一支箭,而是数支,不是一炷香的时间,而是一顷息。用最短的时间密集式出箭,在空中进行细微操作,以达到重箭才能做出的效果。”

利用速度、数量和技术,把“力”聚少成多,就像用一百根筷子达成一根木棒能做出的效果一样。

这得用到怎样快的出箭速度和精准的技术呢?

如果出箭速度不够快,那么在未达到射杀那达力的目的的时候就会被敌军反应过来,从而立即进行反追击,如果技术不够高超精准,那么射出去的无数支轻箭也只能像一把抛洒出去的筷子一样,落在头上连痛感都不会有。

而且,采用这样远袭的机会,只有一次,一旦失败,敌军必有防备,今后恐怕再也不会有第二次的机会能够这样做了。

这是一个不容失败不容一丁点儿失误的超难度任务。

“你当真能做得到?”燕子忱直起身,垂着眼皮看着燕七,这一刻她不似他的女儿,而更像是他的兵,甚至是他的战场同僚。

“我需要几天的时间改一改弓、做一批箭,另外还要练习一下。”燕七道。

“好!”燕子忱一掌拍在燕七肩上,“练习的时候我要在场,丑话我可说在前——若是有一毫的误差,这个计划便作废!”

燕七歪着被他拍疼的半边身子:“行行行,你老大你说了算。”

“需要什么材料和人手便同我说,我让他们想尽一切法子都给你办到。”燕子忱道。

“能让他们先把我爹带走吗?好家伙这一掌把盲肠都给我搥出来了。”燕七道。

燕子忱哈哈一笑,一把拎起燕七就给撂自个儿肩上坐着去了,就这么扛着出了武器帐,外头夕阳正好,荒凉广阔的戈壁滩被染作了一片金红,天地之大,尽在眼中,无论是杀戮还是毁灭,是绵里藏针还是大刀阔斧,都改变不了自然赐予万物的惊心动魄的美。

燕七再次去了元昶和萧宸所在的帐篷探望伤员时,元昶还在昏睡,萧宸的伤不太影响活动,因而跟着燕七出了帐篷,两个人一边看着兵士们架柴生火一边说话。

“我有点儿事,可能要在这儿多待几天,你明天要不要先同送伤员回城的队伍一起回去?”燕七和萧宸打商量。

“我也想留在这儿。”萧宸道。

“好吧,那我们就一起回去。”燕七也没勉强,“我这几天可能会比较忙,你自己好好儿养伤,我爹已派了人去你们帐篷专门照顾,有事只管和那人说,尽早养好伤才是主要的。”

“你要忙什么?”萧宸问她。

“做箭。”燕七道。

萧宸看着她,眸子里跳动着篝火的光:“我能不能……”

“可以啊。”燕七道。

“……帮你做?”萧宸,“……”

“不过天下可没有白做的箭啊。”燕七道。

“……”怎么……帮你做箭还要给你交保护费是怎么着……

“我要做的箭可是不传之秘,你看你要不要拜个师什么的?”燕七站成一派宗师的样子。

“……”

萧宸一时沉默。

“你……”过了良久,方再度开口,目光落在已拉下夜幕的漆黑的天际,眸底没了火光,看上去比夜幕还要黑沉,“是认真的?”

“不拜师我也一样会教你制箭方法啊别担心。”燕七道。

“我已拜过师了。”萧宸声音有些低沉。

“哦对,我忘了。”燕七道,“听说今天有烤羊可以吃,我爹他们前几日灭掉蛮夷一支运粮队,抢了不少酒肉活鲜,今晚犒军,好东西都拿出来了,咱们也跟着沾沾光。”

“嗯。”萧宸转身,“我先回营帐去换药。”

“好。”

萧宸在营帐间穿行,仰头望望幽深的苍穹,忽然觉得天大地大竟无处可去。

她当真忘了他拜过师吗?怎么可能。

她从来都不傻,她只不过是极少干涉别人的选择。

而他此刻宁愿她傻些,不要过早抹去他头顶夜空的星光。

燕家军、武家军和骁骑营的将士们一起出生入死了数回,彼此间也早都熟悉了,此刻围着散落在各处的篝火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也是热闹异常,今朝有酒今朝醉是这些大兵们共同的座右铭,因为谁也不知道明天自己还会不会活着从战场归来。

燕子忱带着燕七同武家一大帮子围坐在一堆篝火旁,萧宸则默默地挨着燕七坐,武家这次被派到北塞来的有武长刀及其二至六弟,另加他的大儿子武玚,一伙子糙老爷们儿一人拎着个酒坛子要来灌燕子忱,燕子忱也是来者不拒,两坛酒下肚,丝毫醉意也无,还能给他闺女精准地撕烤羊腿上最嫩的肉吃。

“怎么样,燕老二,明儿咱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攻进蛮子的地界儿,狠狠杀他一场,彻底给那帮杂碎干挺了,管他姚老狗腚上长什么鸟,咱直接把那老货阉了根儿!”武长刀带着几分醉意呼喝道。

武家燕家,哪个不恨姚立达,哪个会怕姚立达?可惜,军人的世界里非生即死的简单规则,代替不了朝廷政客们操弄政权的规则,仇再深恨再大,在涉及到皇权的大局面前,也要忍,也要摁,也要咬碎牙往肚里吞。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干死姚立达的美好愿望,至少在目前也只能是说说而已。

而军令如山,姚立达身为北塞拥有最高军权的人,他的令就是一座谁也不能翻越的大山,否则分分钟搞你个违逆军令斩立决,放哪儿都不会有人有异议。姚立达“出于战局大势考量”不允许三军直取蛮夷阵地,那么三军也就只能遵从军令在外围与之周旋消耗。

但这种情况也许很快就能被打破了。

燕子忱偏头看了看身边儿穿着一身血衣抄着一根羊腿吃得投入的自家闺女,七百步开外取那达力的命?这事儿越想越有意思。只要不攻入蛮夷阵地边缘的城墙,那就不算直取蛮夷阵地,那达力每隔几日都要带兵亲自在城墙上巡视,这便是最好的射杀机会。一旦射杀了那达力,蛮夷与姚立达之间的合作关系定会立即告崩,北塞局势因此而瞬息大变,姚立达没了蛮夷做幌子,真正的战争将会就此展开,姚立达多年来在北塞精心铸造的铁桶小江山豁开了一道裂口,他离水涸底儿现,也就不远了。

所以,能不能取到那达力的命,是关键,他家的这个小闺女能不能担此重任,是关键中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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