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什么东西能够在一瞬间点亮一整片荒漠、一整个夜晚,那么大概就是面前这个人此时此刻的一双眼睛了。

燕七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双眼睛, 把极致的惊,极致的喜, 极致的狂癫与光芒, 全都盛得满满, 然后瞬间将天地点燃,那流泻的雨一下子变成了星芒和光斑,铺天盖地, 盛大潋滟。

“——燕小胖!”他的声音因这突如其来的狂喜而扭曲得找不到腔调。

“嗳。”燕七应着。

“——燕小胖!——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燕小胖?!”眼睛里的狂喜已经不能再更多些,这令他撑得双眼又疼又胀,忍不住想流泪, 忍不住想嘶吼,忍不住想把面前这个人狠狠地揉在胸膛上,好确定她是真真切切地就在他的眼前。

“是我是我,好久不见啊。”燕七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这个人活埋了,整个身体都被他摁到了泥里。

“你——”这个人还毫无所觉地在她身上跨着压着,居高临下地低着头瞪着她, 雨水将他脸上的泥冲刷得滴滴答答不断往下落, 在这泥水的下面, 那张久违的、变化很大的面孔上是又想狂笑又想狂吼又激动得难以自抑的扭曲神情,嘴唇微微颤着,眼皮一眨不眨,脸上是欲哭欲笑,就这么瞪着她,瞪着,瞪着,然后带着一手泥地在她的脸上挤了一把,“你怎么瘦成了这副鬼样子?!”

“……”麻蛋。什么话。哭给你看啊你信不信。

“真的是你啊燕小胖!”这人终于找准了一个表情,大大地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仰起头来向着天空大笑,可惜笑不出声,字面上的英雄气短,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大恸无声,大喜,也是无声。

“快放我起来。”燕七在泥里越陷越深。

“好,放你起来。”他重复着她的话,嘴一直咧着,无论如何也合不住,伸手把她拉起来,看着她鲜活地站在自己面前,这张嘴就咧得更大了,“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怎么跑北塞来了?!”

“这说来就话长了。”燕七仰起脸来看他。

他察觉了她向上仰脸的动作,嘴都要咧疼了,伸手盖上她的头顶,左右摇了摇:“你怎么越长越抽抽了燕小胖?看看你现在才到我哪儿!”满是泥的手从她的脑顶平平地移到他的胸口,“看见了吗?还能不能行了你?”

“……是你长得太快了好吗,”燕七顶着一脑袋泥继续仰脸看着这位,“再说我是女孩子啊,长你这么高还不把人吓死。”

这位确实长得太快了,往日的熊孩子现在长成了……一头大熊,这么高的个头,这么宽的肩,厚实的胸膛,粗壮的四肢,结实的腰腹,还有一把沉澈的声线。

像个大人了。

真是好久不见了啊,小霸王元昶。

“好吧,是我长得太快了。”元昶继续重复着她的话,并且继续咧着嘴控制不住地笑,“傻小胖……你在这儿干嘛呢?”

“啊,我们是来偷粮食的,你呢?”

“偷粮?”元昶扬起眉,又是诧异又是好笑,“我也是来偷粮的。”

“这么巧啊,那能不能让你的朋友们停手呢,那两个是和我一起来的。”燕七这才想起自己还带了俩小弟来着。

“好,停手。”元昶笑着答应,目光被泥黏在面前人的脸上,怎么扯也扯不开。

“呃……然后呢?”答应完了就没了下文,那边还打着呢。

“……走走走,让他们停手。”元昶回过神来,一把拉起燕七,咧着嘴大步往那边走,整个人都觉得轻飘飘极了。

燕七:呃……要不要提醒他一下啊,他走顺拐了……但……提醒的话会被揍吧?还是假装不知道好了……

那边还在缠斗的两拨人倒也不傻,从粮仓围墙外直接转移到了更远些的乱石滩上,以免惊动了守仓的人,十几个从头到脚身上糊满泥的人围着萧宸和五枝大打出手,细看这些人拳脚没什么套路,但却凶狠异常,招招玩命,如同野路子撞上了学院派,学院派有些顶不住了。

“停!”元昶跳进战团比了个手势,咧着嘴带着笑。

泥人帮收了手,一个个纳闷地看着他。

“自己人!”元昶又比了个手势。

泥人帮对视了一眼,慢慢收敛了杀气,其中一个就压低着声问元昶:“怎么回事?!”

“你们继续行动,我说几句话就过去!”元昶笑着和这人道。

这人奇怪地看他一眼:“吃女人尿了你笑成这骚样?!”

“快滚!”元昶一点没恼,因为恼不起来,笑着轰这人,待看着同伙们鬼鬼祟祟地跑远,这才转过头来看向燕七,“燕小胖,我今晚有要事,不能多耽,你等我回来找你,到时候你给我好好交代你是怎么跑到北塞来的!”

“好。”燕七应着。

“对了,你现在住哪儿?”元昶问。

“风屠城里,长河街,落日巷,燕宅。”

“我记住了,你等我回来!”元昶咧着嘴,望着燕七笑了半晌,忽然压下头,把脸凑到燕七脸前,低着声道,“我明儿一早就要随军出征了,深入蛮夷战地,不胜不还!”

“咦?”

“你看。”元昶说着突地将自个儿上衣往两边一扒,登时露出一片健硕的胸膛来,而在这胸膛上,横七竖八深深浅浅新新旧旧,遍布着一道道狰狞无比的伤疤,这样的伤疤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人,可却就这样真真切切地刻划在他的皮肉里。

“我打的每一场仗都记在这儿了,”元昶握起拳头捶捶自己的胸膛,笑得傲气又深沉,“燕小胖,我所在的是骁骑营,你知不知道骁骑兵是干什么的?”

燕七想起武玥说过的话来——骁骑兵,那是天.朝最精锐的军队,打仗时永远冲锋在全军的最前面。骁骑兵又叫敢死兵,是最英勇、最无畏、最铁血的兵,燕子忱,武长刀,武家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一大堆叔,还有武长戈,全都是骁骑兵出身。骁骑兵,是最不怕死的兵,是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也要和敌人作战到底的兵,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兵!

“你很棒。”燕七说。

元昶笑,脸上淌着雨,眼里动着光,“还用你说?”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想把这控制不住的傻笑抹下去,可惜一点用也不顶,只得偏开头顾左右而言他,“大半夜的,你跑到这儿来干……对了,你为什么要来偷粮?”

“家里头要断粮了,只好出此下策。”燕七道。

“你家里也断粮?”元昶总算能收一收脸上的笑了,纳罕地看着燕七,“我们今儿来这儿偷粮,也是因为一个死在战场上的弟兄家里断了粮,一家子老小无依无靠,眼看就要饿死了,可惜营里的粮饷是打仗要用的,绝对动不得,我们这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到这官仓里偷些粮食给那弟兄家里送去——你家里不是能领你爹的军饷吗?为什么还会断粮?”

“这个说来话也长,你先去办正事吧,时候不早了呢。”燕七道。

“好,我去办正事。”元昶说着,嘴又不由自主地咧开了,“等着我,燕小胖,打赢这场仗回来我就去找你。”

“好。”燕七道。

“那我走了。”元昶咧着嘴看着她。

“走吧走吧,快别笑了。”燕七道。

“你管我。”元昶用大泥手揉搓燕七脑瓜顶上的头发,“对了,你先别急着走,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哦。”燕七应了。

元昶咧嘴冲她一笑,转身奔向远处的粮仓,速度快得惊人。

燕七在原地站着,转头看了看旁边不远处立着的沉默的萧宸和懵比的五枝,解释道:“熟人。”

万里迢迢跑到北塞在一个瓢泼大雨夜来偷个粮食都能遇到熟人,这技能也是没谁能get到了吧!五枝甩了把额上的雨水。

“他是……”萧宸沉默了良久,终于还是问了半句出来。

“你见过他的啊,元昶。”燕七道。

“……元昶是?”萧宸问号脸。

“……”燕七黑人问号脸。

三个人没有等得太久,也不过一刻多钟的功夫,元昶去而复返,肩上扛着三四个油布大口袋,腋下夹着个口袋,一手还各提着一个口袋,后头还带了三四个同伙,人人都同他一样扛着夹着提着,“放这儿。”元昶和这几个人道,“你们先走,我马上过去。”

等那几人走远,他这才咧着一脸笑地看向燕七:“喏,这些你们自个儿想法子弄家去吧,我没时间了,你等我回来!”

“辛苦了,赶紧走吧,好好干。”燕七道。

元昶又抹了把脸,瞟了眼那厢蒙面站着的萧宸和五枝,一些兴奋冲动之下想要说的话就都被堵在了喉咙里,两只手用力攥了攥拳,最终还是不甚甘心地松开,“你脸上有泥,”一边找借口,一边伸手在燕七的脸上飞快地划拉了一把,“那我走了。”

“走吧。”燕七道。

“等我回来啊。”元昶道。

“等着呢。”燕七道。

“走了啊。”元昶。

“走吧走吧。”燕七。

“我……”元昶仰头,深深吸了口气,“走了!”转头就飞奔进了雨幕里,奔出一段距离,突然停下脚转回头来冲着燕七咧出一记笑,“真的是你吗燕小胖?”

“是我啊。”燕七答道。

“嘿嘿!”元昶冲她摆了摆手,再次转身冲进雨幕,这一次没有回头,迈开大步,摆开臂膀,奔向了那代表着勇气、力量与荣耀的战场。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燕七和萧宸五枝道,“这么多粮食,我们怎么弄回去?”

好在运货车起到了大作用,三个人还是不嫌麻烦地分了好几趟把粮食弄进了城,天微亮的时候,粮食口袋已经堆在了燕宅的粮窖里。

“这是?”燕二太太诧异又担心地看着大早起就沐浴过的女儿。

“我们昨晚去官仓偷了点粮食,娘不要透露出去。”燕七并不瞒燕二太太。

燕二太太满目震惊,原地石化了好半晌,突然回过神来,一转头吩咐心腹兰嬷嬷:“让张彪带着人继续隔三差五去布政司要粮饷,不要再让伙房的人去粮窖取粮食了,钥匙收回来,你一个人拿着,伙房做饭取粮的话,由你带着五色和十香亲自取,”又吩咐另一位桂嬷嬷,“打点一下,我今儿要出门做客,去伙房多拿几个油布口袋,就说我要用。”最后转向燕七,“你在家里看着小九小十一,我晚些回来。”

燕七应着:“带上五枝和亲兵吧。”

“好。”燕二太太说动就动,立刻就起身回房换做客的衣服去了,没过片刻收拾停当,带着桂嬷嬷和两个丫头出了门。

燕九少爷到中午的时候才从房里出来,外头已经放了晴,空气清新,阳光灿烂,慢步进得上房,先往西梢间去,见房里没人,这才去了东边,见他姐正坐在梢间炕上玩小十一,透窗的光洒在她乌黑的发丝和身上玉绿色的棉麻裙衫上,泛着柔和安静的光。

“娘去做什么了?”燕九少爷站到炕边,揣着手垂着眼皮盯着冲他吐泡泡的那坨肉团子。

“假装去别人家借粮去了。”燕七把个红绸子做的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玩具递到肉团子手上,肉团子抓在手里摇了摇,然后就脱手掉在了炕上。

燕九少爷挑挑眉,明白了燕二太太的意图,这是要给燕七他们昨天偷来的粮食打掩护,假装去借粮,倒不是为了给外人看,而是要瞒过家里这些人的耳目,在这样朝不保夕的战争环境下,外头不会有人有那闲心去关心别人家的生计,而家里却也无法保证有没有人为了活命出卖主子,这个时候要防的不是外人,而是家下。

“昨晚可还顺利?”燕九少爷慢吞吞地在炕边坐下,犹豫了犹豫,还是伸手把肉团子的玩具拈起来,重新塞进他的手里,肉团子兴高采烈地继续摇,一边摇一边还看着他哥哥咯咯地笑。

“特别顺利,”燕七道,“我可以从这么窄的铁栅栏钻进去呢。”说着用手比划。

燕九少爷一笑:“看来脑子小也不是没有用处。”

“就不能说成是脸小吗……”燕七默默无语两眼泪,耳旁响起肉团子的欢笑声。

“有件事你不觉得奇怪么?”燕九少爷忽道。

“什么事?”

“雷豫。”燕九少爷慢吞吞搭起腿,目光透过窗扇望向西厢房,“他居然到了现在都没有跑来纠缠崔晞,这很不符合他这个人的作派。”

“说得是,他没理由想不到崔晞是会跟我们在一起住在燕宅的,”燕七点头,“难道是想厚积薄发?”

燕九少爷垂眸逗了一阵小十一,慢慢地笑了笑:“这世上每一个人,都不该被小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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