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七按兵不动,静静地竖耳倾听,她身旁的贵客不由偏头看了她一眼——这个小姑娘不简单, 就在刚才这么一瞬, 她周身所散发出的一切气息突然像是被什么掐断了或隔离了,哪怕她就在你的身边你都不会感觉到她的存在, 仿佛从一个活生生的人瞬间变成了地上的一片落叶或是一颗石头——这种完美隐藏自己的本事, 只有他的暗卫们才轻易做得到。

贵客脸上平静如常, 放在湖石上的手指却微微翘起一根,几不可察地左右轻轻动了一动。

燕七感觉到来自身后不远处的杀气渐渐消褪,但这并没影响到她继续屏息倾听湖石那边的对话,崔晞的声音清冷柔和, 但熟悉他的燕七听得出来这里面带着隐隐的讥嘲:“我且问你,你是真心想要同我好么?”

“以后我不敢保证, 至少在我对你有兴趣时, 我会倾尽一切地对你好。”那人——庄王世子雷豫倒也坦率地如实笑答了。

“哦,你想要怎样对我好?”崔晞凉凉地笑着问。

“那要看你的喜好了, ”雷豫语气暧昧,“要钱, 我给;要玩乐, 我陪;要做官,我给你铺路;要出名,我帮你宣扬;甚至你想找漂亮媳妇,我都可以让人满天下帮你挑去。而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怎么样?”

“挺公平,”崔晞笑,“那么你想我与你暗中来往呢,还是公开相与?”

“嘁,爷行事从来光明正大不惧人言!暗中来往做什么!爷就是要与你堂而皇之出双入对!”

“哦,这恐怕有些难,家父家母若是知晓了此事,必定不肯同意。”

“他们若不同意,你便同我出去住,我在外头买下一套院子,咱们两个届时便可以双宿双.飞……”

“呵,日后你若对我没了兴趣,我岂不就无家可归了么?这法子不妥,照我说,你不若先找个机会私下里同家父家母好生说上一说,家父一向老实,兴许他二位畏于你和令尊之地位,默许了也说不定,不到实在无法可想,我是不想同双亲闹翻的。”

“好!令尊今儿也来了吗?我这便去同他说!”

“来了,这会子许是在前面听戏,只你若要同他说,需避着些人才好,当着旁人,家父说甚也不可能应允此事。”

“我晓得,我这便往前头去,你在这里等我——事一办成我便回来接你,咱们回城,我带你好好儿地享乐一番去!”

接着便听见脚步声嗵嗵地从那湖石后头绕出来,竟是先往燕七三人避身的这块石头后面来了!那贵客唬得撩起袍子下摆就罩在自个儿头上,再飞快地把身一矮,做贼似地躲在了燕七的身后,金贵儿更是吓得直接转过身趴在了石头上。

雷豫边往这厢走边一手掀着自己袍子一手解裤腰带——正憋着一泡尿准备找这地儿放水呢,蓦地瞅见燕七面无表情地戳在这儿登时吓了一跳,再瞅瞅她身后那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眉毛一扬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不由咧嘴笑了:“坏了你们的好事了?倒也会挑地方,只可惜这地儿是爷先来的,方圆三十丈内不得留人,赶紧离了这儿。”

“这个地方,似乎还轮不到你做主。”燕七道。

“嗬?小丫头嘴上倒挺硬气,可惜爷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主儿,爷只再说最后一次,立刻给爷滚得远远儿,否则爷把你这两个姘头扔湖里去做一对儿王八!”雷豫哼道。

那贵客闻言,罩在自个儿袍子下的身体微微直颤,金贵儿却忍不得了,出声和自家主子道:“爷——”

后面话未及说,却见又一人由湖石后头转过来,凉凉地看了眼雷豫:“还不去?”

“就去,就去!”雷豫笑着一打手势,始终跟在崔晞身边的他的手下们立刻扑上来就要拿下燕七三人,才刚扑出两步,便觉眼前银光一闪,定睛看时,却见一柄纤薄锋锐的小刀正贴在他们主子的喉头,仿佛只要一阵风吹过就能令这刀锋割裂那处脆弱的肌肤。

小刀的主人明眸微睐,俊美的脸上抹着凉入筋骨的笑:“敢动她一毫,就割下你的头。”

雷豫惊讶地看着崔晞,他甚至根本没有看到他是怎么将这小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太快了!他的动作比一闪神还要快!——这个病弱的公子哥儿怎么会有这样的手段?!

然而他是真的不会功夫的,他此刻所站的位置和所拿捏的姿势到处都是空当和破绽,雷豫的侍卫们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能将他一击毙掉——他的确不会功夫,可他的手,却比任何一个功夫高手都要灵活,他们的确可以将他一击毙,但在被一击毙掉之前,他也绝对可以抢在任何人的前面先把他雷豫的喉咙割断!

“你认识她?”雷豫僵着颈子,手上做了个下压的动作,示意手下们不要轻举妄动。

崔晞却不理会他所问之语,手指微动,那小刀便魔术般消失在了手上,而后微微一笑,仿佛方才的恶魔少年被天使重新夺回了真身:“你若不去问,我们方才约定的事便作罢。”

雷豫这才觉得缓过了什么来,转了转眼珠,笑道:“当然要去,只不过要带着你一起去,万一令尊以为我这是凭空胡说,岂不还要费唇舌?”

“你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约定还是算了。”崔晞道。

“……那好,我这便去,你且在这里等我吧。”雷豫说着在燕七脸上盯了一眼,又冲着自己手下打了个眼色,这才带着其中两个大步离去了。

剩下的几人则继续留在当场,警惕地盯着崔晞和燕七三人。

“你怎么在这儿?”崔晞望着燕七,脸上笑得灿烂,好似方才与雷豫谈条件并险些割人喉咙的人不是他般。

“来找你的呗,一直都没瞅见你。”燕七道。

“被他一直缠着,正要支开了去找你,”崔晞笑道,压根儿不避讳雷豫的人还留在旁边盯着他,“这岛不错,你住在哪儿?”

“往那儿瞧,树上。”燕七指着远远的湖边树屋。

崔晞转头循着方向看过去,笑了起来:“原来你住了这里,我爹当初画这树屋图纸的时候我还无意中瞧见来着,再没想到居然是给你家住的,早知如此我便给你设计个更好的。”

“不急,等这一套我住腻了你再给我设计新的。”燕七道。

崔晞目光扫向还在那儿蒙着头装行尸走肉的贵客:“和你一起的?”

燕七这才想起这位来,转头和他说话:“大叔,人走了,别躲了,没认出你来。”

“……”贵客掀起衫子一角,露出一只眼睛来向外瞅了瞅,目光落在崔晞脸上时微微一怔,转而将衫子从头上放下来,毫不掩饰眼里的惊艳,“这位小哥儿是哪家大人的公子?”

“崔三件儿家的。”燕七道。

崔晞:“……”

“啧啧,长得一点都不像令尊啊!不是亲生的吧?!”贵客再次强行拆散别人家骨肉。

“再淘气把雷豫叫回来了啊。”燕七吓唬道。

“……雷豫那王八日出来的兔崽子!”贵客恼火,连庄王两口子一并骂进来,“合该丢去北塞让他知道知道什么才是真男人!”

“大胆!”雷豫留在原地的手下闻言立时一声大喝,“胆敢辱骂王爷世子!抓起来问罪!”

这人话音一落,其余几名雷豫的侍卫登时齐齐出招就奔着这贵客抓来,贵客立在原地眼都不眨一下,嘴里还在那儿骂:“个王八龟孙儿屙出来的腌臜物儿!前头没把儿后头没眼儿一肚子【哔哔哔哔】……”

伴着他这骂声,凭空里骤然飞出七八道黑影,眨眼间便将王府侍卫的招式一一架住化解,不过三五下功夫,地上便躺了一片,再一眨眼,那几道黑影又凭空消失了去,原地就只剩下那贵客的骂声还在绵绵不绝地响着。

“我觉得刚才这些人才应该去北塞。”燕七慨叹,“杀蛮子于无形,能省多少事。”

“战争可不是区区几人就能左右的,”贵客话风转换得无比自然,“否则岂不是谁功夫好谁就能做皇帝?”

“功夫好也许当不了皇帝,但是皇帝能左右战争。”燕七道。

“皇帝?”贵客笑起来,笑容中深深地藏着一丝嘲讽,“皇帝也不是事事都能尽在掌握。人人都认为战争是最可怕的事,孰不知,比战争更可怕的东西,实则每个人都有。”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个,皇帝也左右不了。耿耿忠心,时间久了,距离长了,就像了放风筝,越扯线越费力,直到有一天,线扯断了,这颗忠心也就淡了。喏,这就叫扯淡。”

“您是在怀疑北塞的将士有对皇帝不忠诚的吗?”燕七问。

“……你问得这么直白让爷怎么回答才好。”贵客双手抱起怀来又抖擞腿。

“所以皇帝才不许守边大将及其亲眷未经允许私自回京?”燕七又问。

“咦?守边大将不能轻易回京自是必须的,其亲眷不能回京又是怎么回事?”贵客奇道。

“……难道不是因为怕将士在边关待久了里通外敌合家做了奸细回到京中来做卧底?”燕七也奇道。

“……与其如此,把将士家眷留在京中为质才更好吧。”贵客表示无语。

燕七更无语,一时没有接话。

贵客看了看燕七,道:“哦,对了,你是燕二痞子的闺女来着,令堂不是也跟去了北塞么,难不成有人拦着不许她回来?”

“……家母和我家里的长辈们都是这么说,”燕七抬起眼,望着北边苍蓝的天空,“从小他们就告诉我和弟弟,母亲去了北边,如果没有朝廷允许,是不得擅自回京的,我们以为这是朝廷律法所定,也曾问过武伯伯或是其他人,他们说朝廷虽没有此类律条,却也不排除是皇上针对个别情况专门下的旨或口谕,也没必要让天下皆知,只诏达当事人即可。我和弟弟以为,以家父的战力和声名,许是敌国着意挑拨亦或收买的对象,因而受怀疑度大概比别人更高,被下了这样的旨意也在情理之中……或许是真的有这样的旨意吧。”

贵客望在燕七脸上的眸光微动,半晌道:“看来你爹娘是真的不要你了。”

燕七:“……这一刀捅得好深。”

“搞不准是你娘不愿留在京中伺候公婆,又不喜欢你,所以去了北边就不愿回来,打算在那边安家落户再和你爹鼓捣几个娃出来,一家人相亲相爱多欢喜。”

燕七:“……够了,再插刀翻脸了啊。”

“嘻嘻嘻。”

“做什么呢?”贵客这厢正猥琐地笑着,忽听得身后凉咝咝地传来这么一声,直吓得“哎哟”跳起来,转了头往后看,就看见燕子恪一张大脸:“你怎知我在这儿?”

“我回来换衣服。”燕子恪指指自己身上那件酒红色的袍子,今儿是他生辰,听了老太太的话专门挑了件看着喜庆的衣服穿了,结果也不知是谁给人袍子上蹭了道油,害人跑回来换,就在这必经之路上遇到了这位贵客,“去我船上吧。”

“床?”贵客没听明白,谁知道燕子恪会住船上啊。

“船。”燕子恪偏头又看向燕七,“带小四去玩儿吧。”

目送这二人走远,燕七才和崔晞离了原处慢慢沿着湖边闲步,崔晞便道:“定准十八走了?”

“定了,你有没有问题?”燕七问。

“看雷豫在我爹娘面前的表现了。”崔晞翘着唇角。

燕七想了一阵,这才想明白崔晞这一计——他这是故意由着雷豫缠他好做给他爹娘看的,崔淳一人老实,一家子又惹不起庄王,届时崔晞只要说出去住一阵好避一避雷豫,崔淳一指定同意,只要崔晞出了家门,想往哪儿去他老爹可就管不了了——怪道崔晞一开始就胸有成竹,原来早就算计好了。

“好吧,”燕七也就不多虑了,“说不定雷豫还没有机会再缠你了呢。”

“那最好是在十八以后。”崔晞笑,“你同她们说了吗?”指的是武玥和陆藕她们。

“没告诉她们什么时候走,”燕七道,“还是不告诉了吧,怪伤感的,还得劳动大家送行,大过节的……到时候给她们写信好啦。”

“十八几时走?”崔晞问。

“吃过早饭我和小九去找你。”燕七道。

“好,那我先回了,”崔晞道,“去琢磨琢磨那橡胶树。”

“来不及吧?”

“你上次给我画的关于橡胶轮胎的图纸我已有了些构想,回去试试便知。”

“好吧,别太辛苦啊。”

送走崔晞,燕七这才重新往树屋的方向去,才刚从楼梯上得高处,远远地就瞅见隔着湖隔着林的一处避人所在,她家燕小九正和萧天航在那里说话。

这孩子还啥都不耽误。燕七也没多看,直接进了屋。

“咋这么半天才回来?”武玥已经盘腿坐在燕七那张原木搭制的床上了,“崔四呢?你不是找他去了吗?”

“他有事先回家去了。”燕七也脱了鞋子坐上床去,“聊到哪儿了你们?”

“正和小藕说今年正月二十六咱们去莲华寺要玩什么呢,回想李桃满那件案子,仿佛就发生在前不久一样,这一年过得可真快啊!”武玥慨叹。

“年纪越大,时间过得就越显快。”陆藕也叹道。

“两个十三岁的老女人在这里感叹岁月流逝,这让年轻人我感到压力很大啊。”燕七道。

“哈哈!你少来!你今儿可也十三岁了!”武玥叫道。

“还不到呢好吗,我可是晚上生的,这还差着好几个时辰呢!”燕七道。

“好吧好吧,那我送你的礼物你也晚上再看!”

“我都不用看就知道你送的是啥。”

“那你说我送的是啥!”

“我至少能猜中一样你信不信。”

“你猜你猜!”

“匣子,对不对!”

“……我怎么会送你匣子?!不对!猜错了!”

“那这是什么?”

“这是用来放礼物的匣子!”

“那不就是了,难不成你还要把匣子要回去啊?”

“……当然不是……”

“你看,那不等于送给我了吗,我至少猜对一样了吧?我赢了。”

“……不想跟你说话了。”

三个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日头就偏了西。

“诶呀,要走了,”武玥弯腰穿鞋,“这儿离城里远,不能留下来用晚饭了。”

“嗯,回吧,好好玩儿。”燕七道。

“哈哈,当然要好好玩,寒假可不剩多少天了!”武玥道。

“对呀,趁年轻,当享受。”燕七道。

陆藕若有所思地看了燕七一眼。

燕七也看向她:“小藕也是,放开些,勇敢些。”

陆藕点点头,忽然有些想哭,连忙把脸转开了。

把两人从树屋中送下来,一直送到前头正院与各自家人汇合——陆经纬已经上任去了,陆藕这次是和陆夫人一起来的。

从正院又把两家人送到乘船的码头,等着依次上船的时候,武玥突然想起来,连忙问燕七:“你什么时候走啊?”

“还没定。”燕七道。

“定下来记得使人告诉我们去啊!”

“好的。”燕七道。

陆藕在武玥身后红了眼圈儿,燕七冲她摇了摇手:“时间会过得很快呢。”

武玥后知后觉地伤感起来,但一想过几天燕七就会和家人回京了,到时还能抓紧时间天天和她在一起玩儿,就也暂时放下了,冲着燕七招手告别。

燕七目送着武陆两家的船消失在水平线外才回身,跟着燕家人回转正院。

燕子恪也不知被谁灌醉了,晚饭都没吃就在天水阁睡下了,那位贵客也不知什么时候走的,燕七亦只吃了一碗长寿面,回到飞鸟居一件一件拆她的礼物。

燕九少爷也早早回了自己的房间,一宿都没露头,直到第二天正月十七一早,推门进了燕七的房间,淡淡丢下一句:“我改变主意了,不去东边了,去北边,关塞,找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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