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腊月二十四开始,街头巷尾的小孩子们就开始放爆竹了,年味儿到了这一天愈转愈浓, 至大年三十早上, 燕七几乎就是踩着震天的炮声从外头锻炼回来的。一进内宅门,就见燕十少爷拿着一挂小鞭在前头撒丫子跑, 后头乎拉拉一大群丫头婆子大呼小叫地在后面追, 这是要阻止燕十少爷亲自点那小鞭, 燕十少爷却偏想自己去点,唬得下人们一个个大惊失色地拼命追赶,乌泱乌泱地就从燕七面前掠了过去。

再往前头走,燕大少爷正看着一帮家下挨院挨屋地竖桃符板和贴年画窗花, 见燕七走过来,燕大少爷冲她一招手:“七妹, 来, 挑几张喜欢的。”让人把年画和窗花给燕七看,见年画有钟馗、福禄、虎头、雄鸡、和合二仙和二十四孝等等, 燕七就挑了张二十四孝的《戏彩娱亲》,窗花种类繁多, 燕七也没细看, 随手挑了一对“步步生莲”拿着走了。

待走到坐夏居外头的湖边上,瞅见燕四少爷坐在石头上发呆,不由招呼他:“石头上凉不凉?”

燕四少爷双目迷离地抬起来看她一眼,咧嘴笑着冲她招手:“七妹……你不知道,我刚才和三哥去看他们做屠苏酒,好家伙,只闻闻味儿都把我醺醉了,这会子有点晕,我在这儿歇会儿。”

“别坐石头上啦,回头肚子疼,就近到坐夏居歇会儿吧。”燕七过去扶他。

“好啊!”燕四少爷从善如流地跟着燕七去了。

兄妹俩进门就直接奔了燕九少爷的屋子,那货还在床上懒着呢,听见帐子外头有动静,掀开道缝往外瞅,见他姐同他们四哥俩往他炕上一坐,瓜子花生松子栗子榛子核桃橘子荔枝柿饼圆眼熟枣雪花糖虎眼糖小盒装的驴头肉摆了整整一炕桌,对着就吃起来。

“……”燕九少爷把帐子放好,翻个身继续懒床。

“七妹,我也很想和你们一起走。”燕家已经合府知道了燕七姐弟年后要走的事,燕四少爷一脸羡慕,“箭神虽然不肯再收徒弟,但你们俩的师父或许还能收吧?”

“大伯如果同意,你就跟我们一起走吧。”燕七道。

“我已经问过爹了,他不同意。”燕四少爷遗憾地嗑着瓜子。

“不是说好了要做马神的吗?”燕七道。

“嘿嘿,其实我是想骑着马出去玩儿,”燕四少爷手里抓过两个核桃,对着一捏,咔叭一声轻松捏碎,“就像爹当年一样走过大江南北,玩遍山山水水,爹总说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嘛,这会子倒不许我出去了。”

“因为现在外面不太平啊,北边打仗,南边闹灾,环境艰苦不可怕,可怕的是天灾人祸下的人心,杀人越货、坑蒙拐骗,甚而拉起个帮派妄图谋逆的,稍有不慎便有可能卷进去。”燕七没说的是燕四少爷品性太纯良,又不像他爹那么狡猾,真要放出去一准儿让人拐卖了还帮着数银子。

“咦,七妹,你是不是和我爹商量好的啊?连话都说得一模一样。”燕四少爷把核桃仁放到燕七手边,“唉,反正爹是不许我自个儿出去的了,但是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千万别跟任何人说啊!包括我爹!”

“啊,那你别告诉我啦。”燕七道。

“……”都到了嘴边儿不让说,那还不得把人憋死啊!燕四少爷憋了半天还是没能憋住,向前探了探身,凑到燕七耳边,压低声音道,“我那天瞅见大哥在悄悄儿地收拾东西,后来和他关系最好的那谁来找他,俩人躲在屋子里说话,我在后窗根儿底下趴着全听到了!你猜他们想干啥——大哥想离家出走!跟他的几个朋友去外头闯荡!——你说吓不吓人?!”

“……”这……不愧都是燕子恪的基因啊……一个两个的骨子里全都充满了冒险精神……但是燕大少爷?

燕七觉得挺不可思议,燕大少爷燕惊潮这个人在燕子恪所有的孩子里委实算不得出彩,哪怕是燕五,好歹人家在舞蹈一艺上还有着很高的天分呢,况且练舞并不容易,既辛苦还容易受伤,即便是如此,燕五这个娇娇小姐都能坚持着练下来,而至于这位燕家大少爷,大约因为是孙子辈儿的第一个孩子,全家人都把厚望寄在了他的身上,从小全府人都围着他一个转,每个人都想做他的人生导师、用自己的三观来将他塑造成才,彼时燕子恪正跟着当今皇上夺天下,几乎没有时间同长子多相处,于是这位燕大少爷就被各路人马的“三观”塑造来塑造去,没弄成人格分裂已经算是不错了,最终各种三观在他身上相互斗争相互碰撞相互中和,消消减减揉揉捏捏,就把好好一个孩子弄成了一中庸——啥都学点儿,啥都不精,什么都感兴趣,什么也都只是停留在感兴趣阶段。

性格上也是,不温不火不急不慢,没有什么伟大抱负也不自怨自艾,读书不上不下,体育不前不后,处世不高不低,为人不左不右。

也就是后来燕子恪稍微有了些功夫,闲暇时用来陪伴儿子,这才让燕大少爷多少开了些窍,结果为时还是略晚,这位窍虽开了,却没开到燕老太爷所谓的“正途”上,倒把他爹骨子里爱玩爱享受的基因给开发了出来,秉信“人生在世,享乐二字”,人生这么短,半辈子用在苦求功名利禄上,有毛意义啊?

其实这大概也是燕大少爷对于大家强加给他的三观所产生的一种逆反心理,你们稀罕的权力,钱财,名声,我全都不想要,我已经被你们叨咕得腻了厌了,我就是不想按着你们给我安排的路子走,你们严格要求我,我偏要让自己放松,令你们对我失望,我才更觉得自在,那种不必被人逼着哄着寄予厚望着的感觉——真是好啊!真是一种解脱。

可这位大少爷再怎么放松自己,从小养成的平凡性子好像也没有什么变化,像离家出走这么出格的事,委实不似他能干得出来的,所以燕七觉得挺不可思议。

“是挺吓人,”燕七答燕四少爷的话,“他想去哪儿?”

“不知道,”燕四少爷摇头,“大哥那个随便性子,估计临时想到哪儿就往哪儿去。”

“他们打算几时走?”燕七问。

“不知道,”燕四少爷继续摇头,“大哥那个没准儿的性子,估计现在准备起来到了明年六月都未见得能走得了。”

“……”你瞧,这集平凡于大成的性子让人想担心都不知道该从哪儿担心起来。

“我想大哥就算真的要走,怎么也得等到二姐成亲之后了,否则谁把二姐背上花轿啊,”燕四少爷从燕七手里拈她刚嗑好的松子仁放进嘴里,“而且拖上五六个月,说不定大哥到时候就改变主意不走了。”

“……”是……是的……燕惊潮同志还真就是这样没啥原则和决心的汉子呢……

“对了七妹,你可要记得时常给我写信啊!”燕四少爷话题又拐回到燕七身上,“给我写写那边的风土人情和有意思的事儿!”

“好。”燕七应着。

“小九怎么还不醒啊?”燕四少爷道,“正好我也有点困了,昨天晚上玩得太晚,我在他这儿睡一会儿吧。”说着就脱了靴子往炕上歪,燕七从燕九少爷的柜子里抱了床小薄被出来给他盖上,而后离了房间回后头自己屋去了。

天色擦黑的时候,外头炮声已经不见间断了,燕七同着燕九少爷往四季居去,见院子里各处都已烧起了松盆,把松柏枝子和柴禾架得同屋子一般高,点了火熊熊地烧起来,这算得是京中的节俗,意为以烟火之气祭祀上天。

四季居上房里已经是热闹成了一团,各房的人都差不多来得齐了,团团地坐了一屋子,嗑瓜子儿,喝茶水儿,说说笑笑看燕四少爷和燕十少爷哥儿俩耍宝,端地是一派天伦,其乐融融。

一时距晚饭时候还早,燕十少爷便吵着要燕四少爷带着出去放烟花,燕大少爷同燕三少爷、燕六姑娘、燕七、燕八姑娘几个人凑在一堆儿打双陆斗叶子牌,燕二姑娘和燕五姑娘陪着老太太大太太三太太说笑,燕九少爷却在向燕三老爷讨教着书本上的问题,老太爷一个人被丢在一边,最后只好拿了燕三老爷写好的春联在那里细看。

直到晚饭将要上桌时燕子恪才从外面回来,身后还跟着个呵欠连天的人,头上的发髻歪歪地随意绾着,插了根银筷子做簪,身上是葱花绿的缎袍,下头是萝卜红的裤子,腰间金绦子上叮铃当啷的挂了一片金玉佩饰,最传奇的是脚上,大冬天赤着脚,趿着一副高齿木屐,足比燕子恪高出近一头来,脱下来都能当凳子坐了,进门的时候还不小心绊在了门槛上,一个趔趄撞上燕子恪后背,咚的一声听着都疼。

“瞧你那副样子!”老太爷见了头一个不高兴,沉喝了一声。

“大过节的,就让他松快些吧!”老太太连忙护短,冲着这厢一招手,“快来,就差你们哥儿俩了,小幺儿可缓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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