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帐内其余三人都愣住。

茅作峰不解:“陛下说回京是何意?”

左谦道:“陛下,苏大人之所以想尽办法让照林来青州,不正是为了告知陛下京师的险境?您方才亦说了,兵部已被四殿下控制,右侍郎何苋被杀,戚无咎不在,都督府不堪大用,北大营的虎符此刻落在陈谨升手上,您若现在回京,哪怕十二亲军卫通通听您号令,敌暗我明,至多只有六成胜算,最好的办法,转行向南——”

“是,转行向南。”茅作峰道,“末将愿带兵征赴邛州,守住木彦三卫,陛下与左将军率五万人即刻前往南昌府,从安庆等驻地集结兵马。”

“不了。”朱南羡道。

他的目光还落在案头的雨字玉佩上:“朕赌不起。”

“赌不起什么?”茅作峰竟似急了,“这天下本就是陛下您的,哪里起兵,就荡平哪里,谁造反,就诛了谁!您是晋安帝,是这天下当之无愧的君主,是至高无上的皇——”

“朕从来就不想要这个皇帝!”朱南羡道。

若早知到了最后,爬上这九重宫楼凌霄之巅都护不了她,他那时就该带她走,连就藩南昌都不必,从东海放舟远渡重洋,亦或穿过岭南的崇山峻岭,流落他乡,只要能在凡尘间做一对俗世夫妻,哪怕清苦一些,没有荣显与权尊,他愿意照顾她一生。

“我……”朱南羡的声音是沙哑的,“自继位来,征伐西北,守住了疆土,算是对得起先祖,对得起百姓,无愧于己心。但是我,曾有诺于一人,我现在,不能不管她。”

“不能不管谁?茅作峰问,又迈前一步,“苏晋?他只不过是区区一名臣——”

“朕心已决。”朱南羡不等他说完,语气不容置疑,“左谦,朕即日下诏,封你为一品征西大将军,与茅作峰一起暂留守邛州,待木彦三卫撤军,亲率五万人返回凉州,从今往后,朕把西北边疆交给你。”

“茅作峰,朕封你为二品定国将军,自此留守邛州,直到北方太平。”

他二人都是晋安帝的心腹大将,此诏令他们远离京师,不用想也知道是为了保他们的命。

“不行。”左谦道,“回京也好,转南也罢,无论陛下做任何决定,臣都会听命。但臣跟了陛下这么多年,龙潭虎穴愿陪陛下一起去闯,纵是死,纵是赔上性命,臣身为武将——”

“你既为武将,便不该轻言生死!”朱南羡斥道,“当年你随朕一起入军营,对着北方苍龙山握刀立誓,曾说过什么,你忘了?!”

“身为武将,职责在守,在护,在战,在生,若一定要死,就当死得其所,否则就是懦夫!”

“那就让末将——”茅作峰迈前一步。

“你也一样!”朱南羡喝住他,“怎么,朕现在还是皇帝呢,你们就要抗旨了吗?!”

他的语气又缓下来:“其实朕并非一定要阻你们,但赤力只是暂时败退,西北太平未定,你二人尚有职责在身,倘若随朕返京,与临阵脱逃又有何异?只当是帮朕守着这疆土,让朕长久心安。”

“陛下,那就让俺跟着您吧。”覃照林急着道,“俺就是为俺家大人来的,合该跟陛下一起回京。俺身子壮,要是、要是他们真敢动刀子,俺能替陛下挡着。”

朱南羡笑了一声:“你随朕回去,日后谁来保护时雨?”

他心意已定,不欲再耽搁,吩咐道:“即刻命人为朕收拾行囊,待朕走后,召集一千名年轻的,初入军营不久的将士护送‘龙驾’回京。至于‘龙驾’,朕记得营里有两名患了寒疾已治不好的老兵,最后这一程,就辛苦他二人驱‘龙驾’,一路‘照顾’朕的病情。”

墨色斗篷披在双肩,兜帽罩住半张脸,朱南羡离开营帐前,将九龙匕与雨字玉佩交到覃照林手里,说:“这玉佩是她家人留给她唯一的东西,待有朝一日见到她,还给她。”

歇在兵架上的阿福被帐子里的暖意裹着,原本昏昏欲睡,却在朱南羡离开的片刻陡然惊醒。

青州荒寒,不知何时落了雪,冰凉的雪气穿过掀起的门帐扑面而来,阿福拍起双翅,像是意识到什么,在门帐落下的瞬间飞了出去。

行囊与千里马已备好,朱南羡翻身而上,听到身后传来扑棱之声。

他一回头便笑了,抬起右臂,阿福就飞身歇上来。

它似是觉得冷,浑身一哆嗦,摇落数滴雪粒子,却要仰头去看他,讨好一般地叫唤:“十三殿下,十三殿下——”

朱南羡的笑容终于染上一丝悲。

他终于意识到,原来他从成为晋安帝那一日起,便做不了她的十三殿下了。

可晋安帝又是什么呢?

帝之一字于他而言太缥缈。

晋安才是他。

若做不了她的十三殿下,他宁肯不要这个皇帝。

晋安——他这辈子,只有这么一个愿望而已。

覃照林与左谦提着笼子追了出来,朱南羡俯身,将阿福交还,轻声道:“照顾好它。”

扬鞭握缰,纵马千里。

雪落得很大,青州瞬时茫茫。

阿福已不是当初那只小鸟了,它被关在笼子里,望着苍茫尽头渐渐远去的,如星似日的身影,不断地拍着翅膀,学着舌:“殿下,十三殿下!”

十三殿下。

恍恍一句入耳,想来是跟阿雨学的,连语气都像。

“是十三殿下不记得了,微臣曾与殿下有过一面之缘。”

“殿下也喜欢这玉佩?倘若殿下喜欢,就收下罢。”

“到那时,天下昌明,海晏河清,殿下要做王爷,阿雨便做御史,殿下要领兵,阿雨便去军中谋职,倘若殿下要游山玩水,阿雨也跟在殿下身旁,扈从也好,随侍也罢……”

疾风裹着霜雪自脸颊拂过。

朱南羡忽然觉得好笑。

十七岁那年,他提着刀闯吏部,为她去诛曾友谅。

二十一岁那年,朱沢微马府设局,他为她孤身赶赴,险中伏杀。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已二十六七了,老大不小的人,一遇到她的事,竟还是这么莽撞。

可莽撞又怎么样呢?

也许他这一生都无法做到如柳昀一样权衡利弊,动心忍性,杀伐果决,无法做到如朱昱深一般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他将情义看得太重,可以舍身,却不能为大义而舍小义,但是母后早逝,父皇驾崩,连皇兄皇嫂也故去了,他的生命里,只余一个阿雨。

至于十七,朱家男儿,该当自己顶天立地。

晋安三年,京师的雪,一直到十二月才落下。

朱南羡回到应天府的当日,那一蓬在京师上空蓄积了一整个冬的云霾像裂开了口,扯絮一般的雪狂然洒落,连天接地苍茫的白,旧日故里如霄如泽。

城门外似乎早有人在等。

朱南羡立马不久,便有数名侍卫迎出来,为首一人正是佥都御史言脩。

“车辇已备好了,臣来接陛下回宫。”

疾风裹着朱南羡身上的斗篷向后翻卷。

他没有动,只道:“柳昀呢,让他来见朕。”

言脩似是有些为难:“首辅大人不知陛下今日回京,还在宫里处理政务,陛下若要见大人,不如先随臣——”

“那就让他立刻出宫见朕,朕在这等着。”朱南羡冷声打断。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言脩拱手一拜,与一旁的侍卫耳语几句,侍卫领命,匆匆去了。

雪越下越大,到入夜时分,铺天盖地的几乎要瞧不清身边人。正阳门外已不见行人,几名陪着朱南羡一齐等都官员都开始打哆嗦。

不多时,有人在正阳门外落了轿,踏着雪,一步一步朝朱南羡走来。

一身仙鹤补子,外罩墨绒大氅,眉目清寒得仿若这浇洒的雪,正是柳朝明。

“臣柳昀,参见陛下。”

朱南羡问:“阿雨呢,朕要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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