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悯达看着朱南羡,恼怒之色浮上眉头:“你真是——”

是甚么呢?他将苏晋放在心中多年,对她珍之重之,难道错了吗?

沈婧心中亦有不忍,柔声道:“十三,苏时雨毕竟是女子,心中所思所想未必肯全然告之于你。年关宴过后,东宫自己还会过一次年,你把她带来,皇嫂帮你再问问她,好吗?”

朱南羡想了想,点头道:“好。”

漫天的雪丝毫不见歇止之意,朱悯达仰头看了眼天幕,对沈婧道:“阿婧,你先带麟儿回宫,我与青樾十三还有话要说,稍后还要去看过父皇。”

沈婧点了点头,亲手早已睡熟的朱麟抱在怀里,带着一干宫婢走了。

朱悯达这才沉了口气,对沈奚道:“青樾,你明日一早便将你手中钱之涣贪墨税粮的罪证理一理,交给你爹,让他三日内参钱之涣一本。”

沈奚诧异道:“为何?”

朱悯达冷笑一声:“钱之涣素来最宠钱煜这个嫡子,璃美人的案子无论怎么审,钱煜是活不了了,钱之涣必然因此颓靡不振,倘若赶在这个关头参他一本,他势必节节败退,到时就算父皇不罢他的官,恐怕他自己也没有再斗下去的心了。老七手上没了这个户部尚书帮他敛财养兵,还拿什么跟本宫斗?”

他说着,又淡淡道:“到那时,户部尚书由你来做。”

然而沈奚想了一下却道:“不行,钱之涣不能参。”

朱悯达不悦道:“你是给人留后路留上瘾了?老七那边的人你也要帮?”

沈奚从来嬉皮笑脸,可眼下他的脸上竟连一丝笑意也无,眼角的泪痣分外清冷。

“姐夫当真以为今夜之局是朱十四做的?”

朱悯达“哼”了一声:“本宫还没那么蠢。”他微眯了眯眼,“老七,老三,老十,其他几人统统有份。”

沈奚道:“不,绝没有这么简单。”

他思索一阵道:“先不看全局,单说麟儿的奶娘这一个人,姐夫您还记得她的来历吗?”

朱悯达冷声道:“麟儿身边人的来历,本宫自然不会忘。”他一顿,“她是你们沈府的人。”

沈奚道:“不错,沈府,且她还是自幼跟在二姐三姐身边长大的丫鬟,后来出嫁不到一年夫君过世,又身怀六甲,这才选来做奶娘。她原就是沈家中人,饶是如此,我与我爹还将她的身世,她夫家的境况,乃至于她所有接触的人都查了个一清二白。甚至连她的小儿我沈家也帮她养在府内,这才放心送入宫中。这么一个人,若要令她行伤害麟儿之事,让她悖逆东宫,需要如何缜密的心思与长久的布局才做得到?”

朱悯达道:“你想说甚么?”

“我想说,既然费尽周折地挑了这么一个人,既然布局如此周密,既然想假借麟儿来挑拨姐夫与十三的关系,那为何不做到底?为何会犯喂毒食喂了一半于心不忍导致真相曝露这样疏忽大意的失误?”

沈奚目光灼灼地盯着道畔积雪:“只有一个解释,醉翁之意不在酒。”

朱悯达沉声道:“那在哪里?”

沈奚摇了摇头:“此人心思太深,我猜不出。”他说着,忽然转身自道旁拾起一根枯枝,在一旁的雪地上左右交叉一笔,划出一个叉。

这个叉将他面前的雪地分成四块。

沈奚在其中三块里,分写上“东宫”,“七王”,“十四”,然后在最后一块画了一个圈,又说道:“再来看今夜之局的结果。”

他先拿枯枝点在“十四”二字之上,径自一横划掉:“今夜之局,他可说是将黑锅背尽,所以此局算计了他。”

枯枝再移向“七王”,“钱煜之死,表面看对七王有利,因为这样一来,钱之涣便不必顾忌在羽林卫任职的儿子,可以毫无顾虑地,一心归属他朱沢微。但,往细里想想,钱之涣眼睁睁地看着钱煜被赐死,而他效忠的七王却无动于衷,难道不会对七王心生嫌隙吗?朱沢微不是傻子,我手上有钱之涣贪墨的证据,他是知道的,难道不怕钱煜折了以后,钱之涣一蹶不振,东宫乘胜追击,令他失了户部尚书这颗摇钱树?朱沢微之所以势大,在财力,在兵力,在用人之权。他何至于费劲心机布这么一个局,伤敌不成自损八百?所以,此局非但不是他所为,更狠狠地算计了他。”

沈奚说着,将“七王”二字划掉。

他又将枯枝移向“东宫”,抬头看向朱悯达,“倘若太子殿下您不是我姐夫,倘若我不知您对麟儿的感情有多深,我几乎要以为今夜之局是东宫所为。”

他垂下眼帘,再次看向“东宫”二字,轻声道:“今夜之局,最后得利的便是东宫。宫中的局面是东宫七王十四三足鼎立,而此局到了最后,麟儿有惊无险,钱煜被问罪,羽林卫得以肃清,更有甚者,十四将因此倒台,七王的生机更在姐夫您一念之间,就算到时参不倒钱之涣,朱沢微往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唯一的变数就是十三——”

沈奚顿了顿,转头看了眼朱南羡:“我把话敞开说明,自今夜始,所有人都可以看出十三已有夺储之力,但我知道,东宫不会因此不信十三。”

朱悯达默了良久,点了点头:“是,十三跟在本宫身边长大,他的秉性,本宫不会不知。”

否则,若他真对朱南羡起疑,便不会让他提早回南昌,而是趁着他在京师就想办法卸了他的兵权。

他只是不愿有人再拿着他们同一屋檐下储君,嫡孙,嫡皇子的身份做文章。

朱悯达一生的软肋便是家人。

却不是这魏巍宫阁下的皇室之家,而是他东宫真正的家,是沈婧,朱麟,十三,十七,还有沈青樾。

而今夜朱麟在重重宫禁内中毒,让他有些怕了。

沈奚望着枯枝下莹白的雪色,轻轻一划把“东宫”二字也割去:“今夜之局,东宫虽获利最大,却不是东宫所为。那么只能是他了——”他将枯枝往下滑去,指向最后那个圈,抬头看向朱悯达与朱南羡:“这个人,是谁?”

朱悯达与朱南羡皆不语。

良久,朱南羡道:“谁都有可能。”

沈奚默了一下,轻声道:“是。”然后他在那个圈下,写上几个字——三,四,九,十,十二。

“此局缜密,自璃美人之死,钱煜之罪,至麟儿中毒,嫌疑从十三转至淇妃最后到朱十四,当中多少环节,若一环出错就一发不可收拾,所以我信这布局人一定在场,否则何以把控全局走向?”

他顿了一顿,将枯枝一扔,又摇了摇头:“且不去想这布局人是谁,因为无论是谁,他一定不愿东宫因此获利。因为姐夫你,是这皇位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此局的目的很明显,夺储。”

沈奚抬目再次看向朱悯达:“所以我猜测这一局尚未结束,还有看不见的后手,若姐夫您按照这一局铺好的路子往下走,将钱之涣扳倒,岂知不会落入另一个陷阱?所以我在想,会否给七王留一条生路,维持面上的平衡会更好一些?”

他说着,垂下眼帘,那一双分外好看的,洞悉世事的桃花眼里,头一回露出些许迷惘的神色:“自然,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测,无根无据,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了。”

朱悯达看着沈奚,良久,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左臂,温声道:“青樾,本宫知你智巧无双,旁人莫不相及。可你的心,终究还是太软了。”

他负手看向这漫天落雪:“父皇施行封藩制,各皇储实力非凡,皇土看似完整实际四分五裂,本宫在这样的情形下被尊为太子,早知登基之路必将染血。前途坎坷难行,时日却不再多,眼下大好时机,我岂肯浪费?扳倒七王,起码能令登基之后少一人与我兵戈相向,就算不是为了我,为了麟儿,为了少一缕山河沦为焦土,我亦要这么做。便当真是有陷阱,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宫至今踩过的陷阱还少了么?”

朱悯达言罢,又叹了一声:“自然你的话也有道理,这样,你先把钱之涣贪墨的罪证交到东宫,本宫细想过后,再作决断。”

他再看一眼朱南羡,说道:“十三,你随我去看父皇。今日医正为他探诊过后,说圣躬违和,已……大不如前了。”

朱南羡一愣,眉峰浮起忧思,微一点头,跟着朱悯达走了。

寥寥的宫道上,片刻之间,只余沈奚一人。

这条宫道是被人扫过的,可朱悯达遣散了宫人之后,大雪漭漭而落,片刻又将眼前的青砖黑地染成白茫茫了。

就不怕有朝一日,有人颠覆你心中黑白?

沈奚心中又浮起柳朝明的那句话。

他慢慢地在这片雪地中蹲下身,盯着那根被他拿来画这天下棋局的枯枝。

风雪太大,枯枝已被积雪掩没了大半截,而方才雪地上字迹,危局,宫中大势,亦被一袭夜风拂没了踪迹。

沈奚愣愣地看着,忽然笑了一下,不是平日里嬉皮笑脸的笑,而是无声的,一瞬即逝的。

他生性潇洒,恣意度日,奈何要被卷入这旋涡之中。

这便算了,还妄想着要凭一己之力,一己之智扭转乾坤,实在高看自己。

沈奚想,他或许只是被风雪掩去的一笔,多少年后,沧桑尽褪,可也要付于渔樵闲话之中?

风雪更大了,天地间都起了呼啸之声。

沈奚盯着那一根枯枝,也不知看了多久,直到它慢慢地从一截,变为一小段,变为一个小小的黑点。

沈奚看着这黑点,忽然意识到了甚么。

是了,若说今夜之局环环相连,那么一定有一条线将这些环串起来,正如将军征战排兵布阵,一定有一个阵眼。

只要找到这条串起所有环的线。

只要找到这条线。

沈奚脑中灵光乍现——奶娘是给朱麟喂毒之人,也是停毒之人,指认十三的是她,后来栽赃给淇妃的是她,最后招认是皇贵妃与朱十四的也是她。

最重要的是,璃美人是傍晚死的,而那盒有毒的枣花饼中午就去了宫前殿。所以,即便宫前殿所有人都没见过璃美人,奶娘自她那里取了酥饼,一定是见过的她的,且见到时,璃美人还没死。

她是自此局一开始便在的,并非小殿下中毒之后。

她所做的每一件每一桩事,都是此局最关键的部分,所以只有她,知道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真正目的何在。

沈奚想到这里,忽然自雪地中站起身。

积在肩头与发间的雪被他这一动震得扑簌簌落下。

而他在原地只怔了一瞬,蓦地折转身,不管不顾地往宗人府的方向疾奔而去。

宗人府得了朱悯达之令,正连夜审讯后宫一干涉案人等,见沈奚这个外臣来了,本欲拦阻,但一想到他与东宫的关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任他入内。

然而沈奚刚走了两步便顿住了。

因为他看见,有人抬着一个裹着白布的尸体从里头出来,那张脸他认得,是朱麟的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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