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圣上去昭觉寺祈福,招太子与太子妃一同进斋食,朱悯达早已去西咸池门外候着了,沈婧原带着朱麟在宫前殿等,眼下却未见人影。

朱南羡赶到宫前苑,医正已来了,他大步走去,只见朱麟小小一人蜷缩在卧榻之上,医正在其人中,合谷,泉涌等穴位施了针,朱麟的状况似乎已有缓和,但面颊却苍青无色。

朱南羡一到,殿里殿外的内侍宫女跪了一地,医正原也要跟他见礼,被他抬手一拦问:“怎么好端端地魇着了?”

医正道:“回十三殿下,皇太孙殿下乃急惊风之症,所幸并不甚严重,微臣已命人为他熬了顺气止惊的药汤,服下后若子时前能醒,当无大碍。”

朱南羡略微放心,又问:“为何会犯急惊风?”

医正道:“回殿下,倘使急惊风伴有热症,通常乃疾病所致,然皇太孙殿下并无发热迹象,故原因有三,外感六淫,疫毒之邪侵体,尤以风邪,暑邪、湿热疫疠之气为主,偶亦有暴受惊恐所致。”

朱南羡愣了半晌:“甚么玩意儿?”

医正道:“所谓六淫,乃风、寒、暑、湿、燥、火,而所谓疫毒,正如《素问》”刺法论“中所提及……”

“他的意思是,小殿下的急惊风,或受寒受湿,或中毒,或受惊吓所致。”

苏晋站在殿外,听那医正拉拉杂杂说个没完,忍不住打断道。

朱南羡看她一眼,对守在门外的羽林卫道:“外头寒凉,让苏御史进殿。”

然后他想了想,唤来宫前殿的管事牌子,吩咐道:“小殿下碰过的所有物件一律不要动,命宗人府将今日出行东宫即宫前苑的内侍宫女名录呈来,传令太医院将麟儿今日的膳食残羹,及用过的器皿全部验过。”

一干人等领命退下了。

朱南羡又唤来守在一旁的宫女问:“皇嫂呢?”

这名宫女叫作梳香,乃太子妃的贴身侍婢,她道:“回十三殿下,太子妃方才被皇贵妃娘娘一道急召传走了,因小殿下已睡熟,就命奴婢等留在此处照顾。”

朱南羡又问:“除了你,还有谁?”

另一旁一个妇人模样的答道:“回十三殿下,还有奴婢。”

朱南羡剑眉微蹙,“啧”了一声,此人是朱麟的奶娘,与梳香一样,日日里照看小殿下,等闲不会出了差错。

他的目光扫过苏晋,见她欲言又止,温声道:“你有话便说,不必顾忌。”

苏晋想了想,问那奶娘:“既是惊风症,那方才去通传十三殿下时,为何要说成魇症?”

惊风亦称作惊厥,与魇症虽有相似,但魇症乃睡梦中发作,而急惊风正如那医正所说,多为外邪侵体,或受惊吓所致。

苏晋原并不知道这个理,但她最近查登闻鼓之案,得知最后死去的女子所中之毒乃马钱子,此毒发作后伴有惊厥症,故而翻过医书。

奶娘道:“回御史大人,奴婢以为魇着就是惊风症呢。”

苏晋追问:“太子妃走后,小殿下醒来过吗?”

奶娘与梳香互看了一眼,有些难堪地道:“太子妃走后不久小殿下便醒了,大约想去找太子妃,一个劲儿往外跑,我和梳香便跟着,到了抄手游廊上,也不知怎么我二人一个说话的功夫,小殿下就犯病了。”

苏晋又问:“可曾命人四处查过了?”

梳香道:“羽林卫已四下查过了,可抄手游廊四周就是花苑,冬日里一览无余,实在瞧不出甚么端倪。”

苏晋看向朱南羡,朱南羡微一点头,吩咐道:“带本王去看看。”

朱麟发病的那一段抄手游廊呈拱状,是凌空架着的,四下望去确实一览无余。

天已黑尽了,身后的侍卫举着火把,苏晋似是想到甚么,忽然矮下身,隔着栏杆朝往外看。

朱南羡见状,心中恍然,是了,朱麟不过两岁小儿,所见之景未必与他们相同。

他接过一旁侍卫的火把,与苏晋一同矮下身,正对着视野的是一排厢房,其中一间窗门微掩,像是有意被人打开的。

朱南羡与苏晋对看一眼,两人同时起身,往那间厢房走去。

得到厢房门口,朱南羡将火把交给羽林卫,上前一把推开厢房的门。

夜风伴着推开的门忽然涌入,屋中空无一人,忽然间只闻“砰”的一声,像是有甚么重物撞落在门上。朱南羡抬头一看,只见一衣衫凌乱的女子竟凌空朝她扑来,模样狰狞而可怖。

朱南羡毫不迟疑地往一旁退开,那女子前后晃了几下,悬在原处渐渐不动了。

竟是一具悬在半空的女尸。

周围或有胆小的宫婢见了这一幕都惊叫出声。

朱南羡回头看了眼苏晋,见她尚算镇定,这才举高火把,朝那女尸看去,长舌吐出,面颊紫绀,双眼翻白布满血丝,确实是吊死无疑。

因这女尸就吊在离门最近的房梁上,朱南羡甫一推开门,她便被门带到了门后,却又被挂在房梁上的绳头扯了回来,这才令人错觉她是凌空扑来的。

朱南羡命羽林卫将女尸放下,又问宫前殿的管事牌子:“这是你们宫苑的宫女?”

管事牌子张公公犹疑了一下,伸长脖子看了一眼,大惊失色:“殿、殿下,这女子好像是,好像是……延合宫的璃美人!”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延合宫从前乃岑妃故居,而岑妃则是七王朱沢微生母。

数年前岑妃惨死,其尸体悬在延合宫梁上五日才被朱沢微发现,因此岑妃故去后的几年,延合宫一直不曾有嫔妃迁入。

直至去年,这宫里才住进了一主一仆,正是璃美人与其婢女。

明日就是岑妃祭日,而今日,延合宫的璃美人却莫名吊死在宫前苑,这样的巧合,就像是有甚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一般,令人不寒而栗。

朱南羡微微皱眉,按说像璃美人这样的位分,等闲是不能到前宫来的,缘何会出现在此处?

张公公问:“殿下,想必太子殿下,皇贵妃娘娘已在来的路上了,您看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可要再派人去知会陛下?”

朱南羡道:“你去安排。”然后像是想起甚么,咳了一声道:“既是后宫事宜,苏御史再留此处是不合适了,先退下罢。”

苏晋明白他这话的意思,沉吟片刻却道:“方才殿下问微臣南昌府外计的事宜,微臣想起一紧要处忘了与殿下说。”

朱南羡微一点头,命众人都在原处待命,将苏晋带到花苑另一侧。

冬夜沉沉,苏晋眸色似火,径自便道:“殿下,这不对劲。”

朱南羡道:“我知道,皇嫂既然留麟儿在此,那么羽林卫一定内外守备森严,出了这样的事,一定是东宫的人,或者羽林卫本身出了问题。”

苏晋道:“是,臣不信巧合,璃美人的死或许是守卫出了岔子,但小殿下的急惊风,不一定是受惊所致,小殿下才两岁,远远瞧见一人吊死,便是面目可怖,吓出惊风亦牵强了些,殿下你一定要命人细细查,因臣觉得这事……”她顿了顿,“并非一桩悬案这么简单,破绽太多,反而更像是一个局,漏洞重重请君入瓮。”

甚至跟去年在七王在布马府的那一出有些像。

可却更加扑朔迷离。

起码彼时她能看透自己十饵,朱南羡是鱼,而今日之局,更像是一盘棋,她是棋子,朱南羡也是,执棋者又是谁?目的是甚么?

苏晋的眉间渐渐浮起浓重的忧色,像一场苍苍漭漭的寒雨。

自别后重逢,朱南羡已许久没在她眉间看到这样的萧索了。

苏晋再一犹疑:“殿下,我担心……”

未等她说完,朱南羡忽然伸手,将自她簪中脱落的一缕发丝拂到她耳后。

指尖的温热从她颊边掠过,竟像一路燃起火来。

然后他收回手,在半空略有停顿,似是有些尴尬,喉结上下动了动才道:“你甚么都别多想,只要记住,此事你不知情。”

他又顿了顿,轻声道:“你快走,等我大皇兄与父皇到了,势必里里外外搜查牵连,那时再脱身就不容易了,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苏晋忍不住抬头看他,宫阁夜色下,朱南羡眉目深深,他朝她笑了一下,然后回转身沉声吩咐:“羽林卫,把守各宫门,不得令任何人再出入宫前苑。”

苏晋折回身,慢慢往承天门走去。

这是出宫的路,每走一步,那夜色中的殿宇楼阁便离她远一分,可苏晋却越走越心惊。

于是她顿住脚,仰头看向夜空。

月与星已不见了,苍穹覆上层云,厚重得像一只搅动风云的手。

而她,或许只是这手里的一枚棋子。

苏晋记得,三殿下在山西修筑行宫,是九王无意透露给她的,那么巧,给三王修筑行宫的人正是当初与她有仇的孙印德。

而今日,就在她还在疑惑敲登闻鼓的那名女子,是如何恰巧在鼓下毒发身亡,便有人已做给她看了。

就像是对她抛砖引玉。

是对她投木桃,以求琼瑶为报。

可这个人是谁?东宫?七王?还是十四?或者每个人皆有参与,甚至还可能有别的谁,她瞧不见的,躲在暗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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