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远蹦蹦跳跳地将2020年取名为向日葵元年时, 并没有想到,这一年会成为历史的转折点。

19号凌晨他和顾海宇打完电话,23号, 武汉封城。顾海宇也与他失去了联系。

他所有的信息来源,只能从网上获得。网络上人心惶惶, 求助的帖子,鼓励的话, 骂吃蝙蝠的, 不以为然的,科普的……真真假假, 层出不穷, 汇聚成信息的海啸,他站在海啸前,分不清自己是海里的水, 还是岸上的人。

年三十, 他和白云间坐在一起吃年夜饭。

两个人相对坐着吃饺子,黄河远并不觉得冷清,反而觉得很热闹。

“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冬至, 我去食堂给你买了可乐汤圆。”黄河远说,“你姐夫给你带了热腾腾的水饺。你说你喜欢汤圆,就把水饺让我吃了。”

“记得。”白云间笑,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那时候你生气了。”

“因为你没有和我一起吃晚饭。而且……本王特地给你买了汤圆,你居然偷偷有了饺子。”黄河远忍俊不禁, “这么看来,我高中的时候,真是爱生气。”

“你确实爱生气。”白云间点头。

黄河远一颗心高高悬起, 等着白云间的转折,比如,“虽然你爱生气,但我觉得你气起来很可爱”之类的话。

没想到白云间说完,就没下文了,安静地吃着饺子。

黄河远撅了撅嘴,有点生气。

以前,他认为白云间喜欢他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完美得可无挑剔,根本不存在不喜欢他的人,要是有,必然是审美出了毛病。

后来,他突然意识到地球不是围着自己转的,他不是超能力者,不是守护苍生的英雄,也不是毁灭世界的魔王。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而已。

“白云间,我好像从来没有问过你。”黄河远挠了挠脸,“你喜欢我什么啊?”

白云间沉默良久,久得黄河远心里直打鼓。有那么难想吗?难道他现在一个优点都挑不出来了?说实话,他现在面对着白云间,总是有一点自卑。白云间身上诸多光环加身,是万千粉丝的宝贝男神。而他灰扑扑的,身体和精神都有点毛病。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或许配不上白云间。

“我优点太多,一时想不出来也很正常。”黄河远故作淡定地舀了一个饺子到白云间碗里,“分你一个,别想了,我们讲点别的。”

“不,我组织好语言了。”白云间推了推眼镜,“我以前,喜欢你能让我开心。不论你做什么,我都觉得很有意思。”

黄河远:“……我现在不能让你开心了吗?”

“远哥,让我讲完再问。”白云间笑了笑,“我以为和一个人在一起很开心就是喜欢,所以我无法忍受你给我带来的痛苦。我喜欢你,怎么会那么痛苦?我应该讨厌你才对吧。”

黄河远:“……”

“这七年,我很痛苦,而且我对这痛苦无能为力。”白云间的表情云淡风轻,唯有微微不稳的声线暴露了他的内心。黄河远一阵心慌,握住了白云间的手。

“这也让我想明白一件事。爱是由喜欢和痛苦构成的,只要我还爱你,我就永远无法摆脱痛苦。”白云间反过来捏了捏黄河远的手,“远哥,你别泪汪汪地看着我。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很无聊,别人喜欢的,我不喜欢,别人讨厌的,我也不讨厌。我像在打游戏,和世界始终隔着一个屏幕。”

“你能让我感觉到开心,少部分时间,我也能感知到伤心难过。这种感觉很好,我有了一种脚踏在地上的感觉,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你。”

白云间的话,黄河远不太懂。他天生情感充沛,很难理解白云间内心与世界格格不入的孤绝。但白云间说得如此真诚,他总不能说自己不理解,手忙脚乱地喂他吃饺子,感动欣慰还有点心酸,“反正,你喜欢我对吧!无论是过去的我,还是现在的我。”

“嗯。”白云间咬住饺子,细嚼慢咽地吃完,才笑道:“消气后,你的保暖内衣和破洞袜子也没有那么难接受了。”

“喂喂,我的保暖内衣和袜子本来就没什么毛病好不好!”黄河远笑着倒了一杯啤酒,正要喝进嘴里,忽听白云间轻声问了一句,“我呢?你喜欢我什么。”

比起白云间想了半天,还让人听不懂的回答,黄河远根本不用多想,一串串话接连往冒,“你长得好看,浑身上下哪里都可爱。闷骚,爱撒娇,打游戏厉害,做饭好吃,晚上抱着睡觉也舒服,和我聊得来……从高中的时候,我看见你就觉得很紧张,心砰砰跳……”说着说着,白云间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明显,黄河远红了脸,“不说了,反正你就是招人喜欢。”

白云间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什么,只是弯着眉眼多吃了一碗饺子。

吃完饺子,白云间去厨房洗碗,黄河远打开电视看春晚,春晚一如既往地大红大紫,喜庆热闹。黄河远却笑不怎么出来。

春晚一年比一年难看,外面的情况也一天比一天糟糕,哪怕物资源源不断地往湖北送,还是什么都缺。顾海宇依旧联系不上,所以无论和白云间在一起多开心,他心里总是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黄河远打开监控,监控里黄振华还无知无觉地躺在床上。往年过年,他都会在病房里陪黄振华,黄振华躺在床上挂葡萄糖,而他一个人孤独地吃外卖。

“黄振华,过年了,春节快乐。”黄河远看了手机屏幕一眼,又转头看向白云间。

白云间穿着休闲家居服,围着天蓝色的围裙,绑带勒出一截细细的腰。黄河远没忍住,上前抱住白云间的腰,凑近他脖子吸了吸,薄荷的香气让他稍微平静了一些。

白云间身体先是一僵,缓缓放松下来,往后靠在黄河远温热的胸膛上,“怎么了?突然抱我。”

“我……很担心顾海宇。”黄河远闷声说,“我害怕。”

白云间没说话,兀自洗着碗,黄河远黏在他背上,一只手搂着他的腰,另一只手不安分地摸来摸去。

“你心脏跳得好快。”黄河远将手贴在他心口,“云酱!我抱你的时候,你这么紧张吗?”

“嗯。”

“……还好你在。”黄河远蹭蹭他脖子,轻叹一声,“这种时候你就像我的镇定剂一样。”

白云间的心砰砰跳起来,他关掉水龙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远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关于顾海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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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昏昏沉沉,晃动着混沌的光影。

顾海宇梦到很多年前的圣诞节,穆临星被捅了两刀,浑身冰冷地躺在地上等死,他捂住他的伤口,血还是从他的指缝不断冒出来。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萌生了“要是能具备和阎王抢人的本领就好了”这样的想法。

画面一转,转到抢救室。心电机滴滴作响,推完肾上腺素,除颤器按上胸膛,心电图成了一条直线。死亡悄无声息,门外苦等了十几天的家属跪在地上流泪,口罩挡住了半张脸,细弱的哀鸣从口罩的缝隙里漏出来。两天前,他还和这个病人保证过,他会治好他。而现在他能做的,只是握着他失去脉搏的手,在心里念一段往生咒。

潮水一般的人声,以及狭窄过道里涌动的,乌泱泱的人头,办公室里同事崩溃的哭嚎。医院床位一床难求,陷入恐慌的民众将医院堵得水泄不通,他站在走廊尽头,莫名觉得此情此景非常熟悉。

梦境给了他答案。

高二那年国庆节,他遇到穆临星之后,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暴虐,回到师门捡垃圾。

师门是个著名景点,国庆节游客纷至沓来,他从山顶望去,游客密密麻麻地在山道上移动,渺小得看不清脸。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医院会和景点一样拥挤。但似乎,本质是一样的。游客求神拜佛,患者求医问药。而不同的是,神佛救不了世人,但医生可以。他可以。

要成为怎样的人。十七岁的他,无法回答师父的问题。而现在,他知道了。他穿上防护服,投入了人间地狱。

咳咳咳……随着一声声咳嗽,战友接连倒下,直到有一天,他自己也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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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么重要的事,你又瞒着我?”黄河远抓着头发,有点喘不过气,“第几天了?难怪顾海宇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远哥,深呼吸,”白云间倒了一杯温水,拍拍黄河远的背,“不要急。”

白云间知道,黄河远的精神状态并不好。他时刻处于某种患得患失的惊恐里,连他出去买菜都会担心他被车撞,再也回不来了。黄振华突然出事给他留下了很深的阴影,黄河远可以忍受众叛亲离的孤独,但是他无法承受重要的人死去。

黄河远吨吨喝水,握着水杯勉强镇定下来,“他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是穆临星和我说的,他现在也不回消息了。”

黄河远端起杯子喝水,临到嘴边才发现杯子里已经没水了,他慢慢放下手,靠着墙壁撑住自己,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杯子发呆。

“我再给你倒一杯。”白云间伸手,“来,把杯子给我。”

黄河远捏着杯子不放手,也不说话。

白云间有些后悔告诉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我想去支援湖北。”

白云间:“……”

黄河远抬起脸,嘴唇发着抖,又说了一遍,“我想去湖北。”

“远哥,你冷静一点,不要意气用事。”白云间说,“来,你躺在床上睡一觉,等明天激素平衡了,你再做决定。”

黄河远觉得白云间说得很有道理,躺上床,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权衡利弊。

他去湖北,没有任何的利益可言,相反,全是未知的危险。疫情有可能蔓延全国,躺在医院的黄振华怎么办?卧床七年,他的免疫力在新冠面前绝对不堪一击。医院可能停电,护工可能被隔离,任何一个小意外都可能要了黄振华的命。所以,唯有黄振华在他眼皮子底下才能安心。而且,万一他死了呢?黄振华好不容易有醒来的趋势,结果他一去不回,让黄振华怎么办?

还有白云间。难道他要把白云间一个人丢在上海,提心吊胆,孤身一人地等他回来吗?他保证过,绝对不会再放开他的手。

过了一会儿,黄河远想到了二中后山的明心湖。

每一次晚跑路过明心湖,他总是幻想着湖底封印着一个大魔王。有一天封印松动,他作为全市最帅的高中生,被赋予了打败魔王的重任。他特别厉害,把魔王打得屁滚尿流那天,全世界的向日葵都开了。如果他的事迹要拍成电影,黄河远希望电影名是,向日葵少年の传说。说起来很好笑,每次晚跑想到这个,他不仅热血沸腾,还热泪盈眶。

毕竟黄振华没出事以前,他的梦想单一且坚定——当一个守护世界的英雄。后来逐渐明白,这个世界不需要英雄的时候,才是最好的。现在,他认识到了自己是个没用的凡人,大魔王不仅出现了,还绑架了他最好的朋友。年少的热血所剩无几,精神身体皆千疮百孔,他还有勇气再去打吗?

每隔几秒就会冒出新的想法,无数念头像电路网一样缠在一起,黄河远头疼欲裂地睡着了,半夜翻身忽听得嘎啦一声,猛地惊醒,坐起一看,手腕上一圈银亮的手铐——他被铐在了床头上。

“你醒了。”白云间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手里没有手机,脸正对着他的方向,琉璃色的眼睛倒映着夜灯的橘光,眼睛亮得诡异。

黄河远摸不着头脑,动了动手腕,“你哪里来的手铐?”

“本来春节想和你玩强.制爱,提前买的。”白云间说。

显然,这个氛围并不是玩情趣play的氛围,白云间这个做法,更像是单纯把他锁在了床上。黄河远知道白云间有时候冷漠得不正常,仿佛有点病娇,但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天,百感交集地问:“白云间,你怕我……再丢下你吗?”

“不。”白云间摇了摇头,“我只是认为,你去了也没什么用。”

黄河远顿时起了一点叛逆的念头,“有用,我为了照顾黄振华,还考了护士证。我可以去医院……”

黄河远突然语塞,他发现白云间状态不太对,他的眼睛更亮了,好像附上了一层水膜,眼白布满血丝,嘴角抽动着,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可恶,白云间根本不是觉得他去了没用,而是怕他去了就回不来,不然把他铐床上干什么。

“我不去了。”黄河远坐起来,伸出没被铐的的左手,“吓到你了吧。我不去了。在家呆着也是为国家做贡献。”

良久,白云间才伸出手,黄河远握住,他的手白得像玉,冷得像冰。

白云间以为黄河远醒来会和他大吵一架,没想到他如此轻易地妥协了,而且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握着他的手亲了亲,“我不会再让你为我痛苦了。来,睡觉吧。”

黄河远似乎是为了让他安心,没有说要解开手铐,白云间跪上床,捧着黄河远的脸胡乱地亲。

黄河远拍着白云间的背,含糊安慰着,“我不去了,你别怕……”

一吻毕,两人热乎乎地互相贴着,白云间低喘着抵着他的肩膀,哑声道:“对不起。我很自私。”

“如果是你要去,我也不想你去。”黄河远笑,“我也很自私。”

————————

顾海宇被卧室外汪汪的狗叫吵醒了。这是他居家隔离第二天,能再次睁眼让他对自己的免疫系统充满了感激。

大冬天的,身上出的汗硬是湿透两层衣服,他撑着手坐起来,量了量体温:38.2摄氏度。

比之前好多了,只是依然晕得不分东西南北。

顾德在卧室外挠门,顾海宇出门给它倒了一点狗粮,顾德跳起来想舔他,顾海宇果断把狗头摁进狗粮里,“顾德,自己吃,乖。”

比起自己的命,顾海宇更担心顾德的命。家里狗粮没多少了,他要是死了,顾德也熬不过去。放出去当流浪狗也不行,它的毛上可能沾了病毒,就算消了毒,现在人心惶惶,一出门说不定就会被人打死。

所以不管怎么样,他得活下去。

在厨房煮面的功夫,顾海宇给断电许久的手机充上电。

他失联两天,老妈肯定担心坏了,先给老妈打个电话。

刚开机,手机就响了起来。

来电:小垃圾。

顾海宇微微一愣。高中毕业后,穆临星只在逢年过节和他联系,随便聊聊,或者寄点礼物。

今年过年前,他说,来武汉出差,顺便看顾德。顾海宇很期待,特意去足浴城修了个脚。只是后来忙得天昏地暗,再也没收到穆临星的消息了。

武汉封城,穆临星不会被困在这里了吧?

顾海宇滑下接听键,还没说话,就听穆临星破口大骂,“你丫的顾海宇你还知道接电话,我他妈的还以为你已经没了!!!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居然在这种时候手机关机,老子给你打了三百多个电话……”

穆临星中气十足的祖安谩骂如此亲切,让顾海宇压抑的心情好上不少,贱兮兮地起了逗弄的心思。

“汪……嗷呜!汪!”

顾德震惊地抬起狗头,瞪着蹲在地上学狗叫的主人。狗无法理解顾海宇,顾海宇却充分理解了如何当狗。

穆临星的骂声戛然而止,反而充满疑虑,“……顾德?”

顾海宇:“汪!”

“顾德,你怎么会接电话!顾海宇呢?”穆临星声音陡然提高,“他在哪里,你把手机叼给顾海宇!”

“汪咛……”顾海宇学着狗嘤嘤了几声。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忽然把电话挂了。

“……”顾海宇缺德地笑了笑,不想再打回去了。

他不想听穆临星安慰他,他现在感情实在有点脆弱,和穆临星讲话可能会哭出来,那可太没面子了。

顾海宇扶着墙站起来,脚像踩在云里,头晕目眩地往厨房走。

砰!!!!

卧室传来一声清脆的巨响,随后是哗啦啦的声音,好像阳台玻璃被什么东西敲裂了。

顾德夹起尾巴,冲着卧室紧锁的门狂吠。

顾海宇迷茫地捂紧口罩,心想抢匪吗?倒霉催的,抢钱抢进他家不是找死么?

下一秒,卧室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得像宇航员一样臃肿,背后背着一个巨大的包,戴着摩托车安全帽的高大男人跨进了客厅。

男人戴着口罩,隔着安全帽的玻璃,只能看见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眸。

顾海宇握着手机瞪着这个疑似入室抢劫的男人。

男人看看顾海宇,在盯着他手中的手机看了几秒,拿起了自己的手机,快速按了几下。

顾海宇拿起手机一看,是一条短信。

来自小垃圾:混蛋,你还能再狗一点吗!!!

顾海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后退几步,直到退无可退,吓出一声汗,“穆临星,我确诊新冠了,快回去。”

安全帽加两层口罩,穆临星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懒得讲话,继续打字。

“我知道。既然进来了,就回不去了。”

顾海宇得知自己确诊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过,“乖,还来得及。你现在出去,身上的衣物快速脱下来处理掉,然后去洗澡。自我隔离十四天……”

穆临星像没听见似的,把背后巨大的旅游包放到地上,舒展了一下筋骨,打字道:“我不走,我来照顾狗。”

“不需要你照顾。”顾海宇对着穆临星竖起中指,“穆临星,这个病会死人的。你马上滚,不然我揍你……”

“你再逼逼。”穆临星指了指安全帽,闷声说,“老子就把安全帽和口罩都摘了。”

顾海宇:“……”

穆临星遥遥望了厨房一眼,看见了方便面的包装袋,再次庆幸自己冒险爬上来了。他就知道顾海宇家里什么都没,只有方便面。

“滚去床上躺着。”穆临星从包里拿出一块肉,“我给你做点狗粮。”

“喂……你……”顾海宇梗塞良久,颤声道:“到底行不行……”

穆临星低头打字:“放心,你穆哥什么都★。”

————————

白云间一晚上都很清醒,黄河远抱着他,睡得并不安稳。

和他睡一张床以来,黄河远虽然有点失眠,很少做噩梦,只是最近又开始了。黄河远之前说,他现在是个冷血虚伪,只重视利益的商人,早已不是以前他喜欢的男同学了。然而,白云间宁愿他冷血,不然也不至于因为疫情,因为顾海宇噩梦连连。

他做决定从不后悔,唯有一件事。分开那七年,他没有拼尽全力找黄河远,而是因为某种可笑的自尊心,等着黄河远来找他。

如果他早点找到他,一直陪在他身边,黄河远或许不会像现在这样,臊眉耷眼,患得患失,浑身是伤,噩梦缠身。

他爱17岁时热烈灿烂的向日葵,也爱现在垂头丧气,有些褪色干巴的向日葵。只是,他想变成阳光,变成水,好好地等向日葵重新盛开那天,他不想当罩在向日葵脑袋上的乌云。

黄河远和他不一样,他天生自私,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而黄河远总是希望世界能因为他变得更好。他不应该成为他的绊脚石,让他每天晚上担心得睡不着。

快凌晨,黄河远忽然猛的抽了一下,大喘着气坐起,意识到他不是一个人,白云间还在睡,连忙憋住,轻缓地吐出胸口憋闷的郁气。

没想到他还是把白云间吵醒了,他坐起来,拿过床边的保温杯,拧开盖子喂过去,“喝点水。”

“我把你吵醒了吗?”黄河远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下次你别理我,自己睡吧。”

“我没睡着。”白云间说。

黄河远拿起手表看了一眼,凌晨五点半,不由惊讶,“你一晚上没睡?怎么回事,难道我打呼噜了?”

“没有。我想明白一件事。你的决定有理有据,去支援湖北吧,我和你一起去。你去医院当护工,我去工地搬砖头建医院。”

“……昨天不是说好了吗?”黄河远笑,“我不去了。”

黄河远的笑容安慰居多,笑得有点勉强。白云间低声问:“你刚才做了什么噩梦。”

“忘记了。”黄河远想了想,“乱哄哄的。”

“我听见你喊顾海宇的名字。”

黄河远:“……”

“你梦到了什么?”白云间张开手臂揽着黄河远肩膀,“告诉我。”

“……好像梦见以前和顾海宇坐公交车,”黄河远拧着眉头说,“他要借我作业抄。作为报答,他给我看了手相。”

“他盯着我手相看了许久,最后一脸复杂地说,我有一条主角命。”

白云间:“……”

黄河远扯着嘴角笑了笑,“顾海宇去当医生还挺明智的,他算命哪里有前途,什么主角命,谁家主角跟我似的,那这动漫还有人看么。”

“有。”白云间笃定地说,“一定有很多很多人爱看。你是全世界的主角里最好的。”

白云间看他可能有什么不得了的滤镜,黄河远不好意思了,打算尿遁,“我去上个厕所,你赶紧睡觉,我早上就不叫你了。”

白云间看着黄河远踩着拖鞋进了厕所,躺回床上,侧脸贴着黄河远的枕头用力闻了闻。淡淡的奶味甜香,还残留着黄河远的体温。

白云间蹭了蹭闭上眼睛,忽听厕所传来一声巨响,玻璃门哗啦一声拉开,黄河远捏着手机扑棱过来,满脸惊恐之色。

白云间惊坐起,黄河远难道在厕所见鬼了?

“白,白云间……”

见面以来,白云间第一次见黄河远如此惊慌,连话都说不清楚。

“没事,别紧张。”白云间坐直了,声音里似乎有着让人冷静下来的奇异魔力,“厕所里有什么吗?”

“不是……”

黄河远把手机屏幕转过来给他看,“我爸,不见了!!!”

屏幕里是黄振华的病房,被子被撩开,床上空空如也,床单皱巴巴的。

“可能换了房间,先给护工打电话问问。”白云间说。

“嗯……”黄河远的手不停地抖,打开手机通讯录,脑子一片空白,“白云间,我忘了……护工的备注了。”

“我来。”白云间拿过手机,“我知道。”

白云间给护工打了电话,护工请假,也不清楚黄振华怎么不在床上了。

白云间立马给医院打了电话,医院安排值班护士去看,那是黄河远近年来最难熬的几分钟。

“黄总,不好意思。我们这边确认没有给黄先生换过病房。我们立刻查监控,稍安勿躁。”

黄河远这些年脾气绝对算不上好,在白云间面前有偶像包袱,一直克制着,而现在这种情况,他根本忍不住。

“我每年给你们交一百多万,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24小时都要有护工陪护!!!而现在,连人丢了都找不到!如果我爸出了什么事,你们医院也别开了!!!”

护士连声道歉:“对不起,过年加上新冠,我们这边人手紧缺,一时忽略了。安全问题你不用担心,不会有人进来偷人,说不定是黄先生自己醒了呢?”

黄河远:“……”

黄振华苏醒……黄河远一时语塞。刚开始几年,黄河远确实每天都在期待黄振华突然醒过来。他失望了千万次,就好像重复失去黄振华千万次,这感觉就像千刀万剐,万箭穿心。到后来,他已经不敢奢望了。他致力于研究植物人复苏,近两年黄振华的大脑活动确实比以前频繁了,很多专家都告诉他,希望很大,只是,他不敢再有期待。

就算这世上真的有奇迹,会发生在他这么倒霉的人身上吗?

手机还握在白云间身上,黄河远心跳得好像要猝死,浑身发麻,直往白云间怀里钻,吸着他身上的薄荷香气,脑海思绪翻涌。黄振华有仇人,他这些年招惹的仇人也不少,万一……真的是有人把黄振华劫走了报复他怎么办?

“啊……!”话筒那头传来一声惊呼。

黄河远一抖,薄薄的睡衣瞬间被汗浸透了。白云间抱住他拍了拍,对着话筒道:“护士,麻烦不要一惊一乍。”

“好,好的。我在监控里看见黄先生了……他是自己坐着轮椅滑出病房的。”

“他在哪里?”白云间问。

话筒那头传来脚步声,“他在……医院外面看日出。”

黄河远下意识地抬头往阳台外看。

金光好像一把顶天立地的剑,刺破黎明黑幕,人间一片晴光。

————————

天亮了。

徐不倦看着窗外,掐灭手中的烟。

七年前,徐不倦是个胖子。正如每个胖子都是一支潜力股,他现在瘦成了一个一米八三的帅哥。

很多人问徐不倦减肥秘诀,徐不倦总说,一天写六千字网文,想胖都难。

今年,是他动笔写网文的第三年。高三那年,他做数学做出了抑郁症。其实,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得了抑郁,只是觉得浑身没力气,什么都不想干。告诉家长,家长也只以为是他太胖了,太懒了,要多运动。

他熬过了高考,却没熬过抑郁。上了大学后,症状加重,硬撑着去医院,确诊那天,他在键盘上敲下了自己的笔名:徐来不倦。

他告诉自己,慢慢来,不要急。

他用键盘编织了一个虚拟世界,安放他无处发泄的痛苦。刚开始的时候,没什么人看,数据一度让他非常焦虑,他依然告诉自己,慢慢来,不要急。

被上天选中的少年,注定要去打败残暴的天魔。主角一步步升级,连载第二年,读者渐渐增多,他不再看重数据,主角的命运也不再顺风顺水。

他失去了家人,失去了爱人,失去了力量。他在生活的烂泥里打滚,在命运的洪流里挣扎。昔日风华正茂的少年英雄,再去打天魔的路上,头发一根根变白,雪亮的剑锈迹斑斑。

何为魔?就是你越靠近他,越感受到魔的强大,他让你以为能战胜他,实则一点点地抽干你的力气,让你再也生不出一丝斗志。这就是,魔。

而如今,终于到了该结局的时候。

徐不倦打开文档,上次更新时间,为三天前。

天魔抓走了主角的最好的朋友,主角仰面躺在一片焦土上。土里埋着的,是主角无法守护的人,他手里握着的,是断成两截的剑。

按照他的大纲,队友祭天,法力无边。主角迟来一步,好基友会死在他面前,成就主角完成最后一次蜕变。

但真的需要这样吗?如果主角守护不了苍生,守护不了自己,连最后的好友,也护不住吗?

徐不倦在屏幕前敲下:他用断剑支撑着身体,在亡灵的庇佑下,一步一步走向天魔山。

————————

高倩看着美国闪闪的夜空,手里刷新着国内实时消息。

国内疫情严重,她暗自庆幸自己移民得早,不然有她受的。

妈妈打来消息,让她不要担心不要回国。高倩安然地涂着口红,心想,她当然不会回去,她要好好待在美国。当然,二十几天之后,她哭着喊着要回家就是后话了,此处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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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总,我把手机给你爸爸。”护士说。

黄河远屏住了呼吸,竟下意识地想捂住耳朵。他总是梦见黄振华给他打电话,要么是用尽全身力气都接不到,要么是接了电话之后听见黄振华咳血的惨叫。

他在做梦吗?这会不会又是一场醒不来的梦境?

黄河远哽了又哽,对着话筒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爸?”

话筒那边安静了很久,久得黄河远以为又要听见黄振华的惨叫。

“宝,贝儿子……”黄振华似乎很久没说话了,话语含糊不清,“你在哪里?”

“我……我……”两行热泪顺着下巴往下流,一滴滴落到手机屏幕上,“黄振华,我马上过来。你等我,你一定要等我。”

“好……不要哭……爸爸等你。”

护士拿过手机,“黄总,我现在推黄先生去检查身体。您路上小心。”

白云间又讲了几句,挂掉电话,黄河远已经穿好衣服裤子,在火急火燎地穿鞋子了。

“我开车。”白云间下床,“远哥,鞋子穿反了。”

按照平时这个点,上海的马路是会堵车的,然而在春节这种特殊时间,路上车子并不多,而且白云间所有时间都掐得很准,一路上一个红灯都没有,畅通无阻地到了医院。

白云间去车库停车,黄河远直奔黄振华病房。

黄振华半坐在病床上,两个医生站在床边,黄河远跑到门口,看见黄振华眼睛的瞬间,双腿一软,险些跪在了地上。

“黄,黄振华!”黄河远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黄振华的脸,生怕是假的。

黄振华这些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部肌肉松弛,很难做表情,看见黄河远,艰难地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儿啊……”

医生:“黄总,你爸爸身体各项指标都处于正常范围。接下来还要做更细致的检查,他说等你来了再做。”

“好好好。”黄河远连连点头,“谢谢医生。”

医生出去,黄河远站在床上,盯着黄振华,看起来局促不安,手足无措。

“来,过来。”黄振华艰涩地说,“爸爸抱抱。”

黄河远坐过去,不敢用力抱黄振华,轻轻坐在床边,甚至不敢哭出声音。

这七年对于黄振华来说,就像一场梦,他看着黄河远的脸,有些惊奇,还有心情唱儿歌,“我的儿,我的娇。几年不见长这么高。骑着我的马,拿着我的刀,扛着我的案板卖切糕……”

“黄振华……!”黄河远又哭又笑,“你是不是人啊……不准唱了……我不想卖切糕……!”

“不哭啊。”黄振华抬起手,轻轻挠黄河远痒痒,“rua噜rua噜rua噜rua噜……”

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人rua噜过他,黄河远终于忍不住,趴在黄振华床前呜哇呜哇,嗷嗷大哭。

“黄振华,我受了好多苦……他们都欺负我……我想你……呜哇呜哇……我好想你……你再rua噜我我还要rua噜……呜哇……”

白云间站在病房外,透过门缝看黄振rua噜黄河远的头发,黄河远哭得整个走廊都听得到。白云间靠在墙壁上,拿出手机录音。

他终于哭出声音了。白云间长长松了一口气,又把手机靠得离门缝近了一些。今天是黄河远重生的日子,他要把这哭声录下来,放到他们婚礼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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